非乐上

墨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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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解】

    《非乐》原分上、中、下三篇,现仅存上篇。所谓非乐,就是反对统治阶级沉湎于音乐活动而荒疏了政事。非乐思想是墨子反对儒家思想的另一个主要领域,因为在墨子看来,制造乐器会“亏夺民衣食之财”,演奏音乐会占用社会主要劳动力从事生产的时间,欣赏音乐会使统治者流连忘返、疏于政务。所以,墨子虽然明白音乐能够使人精神愉悦,但由于不符合自己“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政治理念,所以被纳入反对的行列。尽管墨子非乐思想不无偏颇之处,但正如墨子文中提到的那样,统治阶级的腐化堕落、罔顾国计民生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故而,墨子的非乐主张还是有一定的社会现实意义。

    27.1 子墨子言曰:仁之事者[1],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将以为法乎天下。利人乎,即为;不利人乎,即止。且夫仁者之为天下度也,非为其目之所美,耳之所乐,口之所甘,身体之所安,以此亏夺民衣食之财,仁者弗为也。是故子墨子之所以非乐者,非以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以为不乐也;非以刻镂华文章之色[2],以为不美也;非以犓豢煎炙之味,以为不甘也;非以高台厚榭邃野之居[3],以为不安也。虽身知其安也,口知其甘也,目知其美也,耳知其乐也,然上考之不中圣王之事,下度之不中万民之利,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

    【注释】

    [1] 仁之事者:当为“仁者之事”(孙诒让说)。

    [2] 华,疑为衍字(毕沅说)。文章:错综而华美的花纹或色彩。

    [3] 野:通“宇”(王引之说),指房屋。

    【译文】

    墨子说:仁人要做的事,一定是追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并希望将此作为天下的法则。利于人的事就去做,不利于人的事就停止。况且仁人是为天下人考虑,不是为了自己眼睛欣赏美物,耳朵聆听妙乐,嘴巴品尝美味,身体感到安泰,因此而抢夺百姓的衣食财用,仁人是不会这样做的。所以墨子之所以反对音乐,并不是认为大钟、鸣鼓、琴瑟、竽笙的声音不悦耳,并不是因为雕刻华美的花纹不悦目,并不是因为烹调家禽家畜的肉味不鲜美,并不是因为高台、楼榭、大厦居住着不舒适。即使身体知道舒适,嘴巴知道甘美,眼睛知道美丽,耳朵知道动听,但考察这些事物,上不符合圣王的要求,下不符合万民的利益。所以墨子说:从事音乐是不对的。

    27.2 今王公大人,虽无造为乐器[1],以为事乎国家,非直掊潦水、折壤坦而为之也[2],将必厚措敛乎万民,以为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古者圣王亦尝厚措敛乎万民[3],以为舟车,既以成矣,曰:“吾将恶许用之[4]?曰:舟用之水,车用之陆,君子息其足焉,小人休其肩背焉。”故万民出财赍而予之[5],不敢以为戚恨者,何也?以其反中民之利也。然则乐器反中民之利亦若此,即我弗敢非也。然则当用乐器譬之若圣王之为舟车也,即我弗敢非也。

    【注释】

    [1] 虽无:即“惟无”,语气助词,不表意(王念孙说)。

    [2] 掊:聚敛,这里指用手捧。潦水:积水。折壤坦:当为“拆坏垣”(俞樾说)。

    [3] 措敛:同“籍敛”(王念孙说),即税收。

    [4] 恶许:犹“何许”(毕沅说)。

    [5] 赍:送东西给人。

    【译文】

    如今的王公大人,制作乐器,认为事关国家大业,并不像捧点积水、拆开坏墙那样容易,必定要向百姓征收很重的赋税,才会有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类美妙的乐声。古代圣王也曾经对万民征收很重的赋税,用来制作车船,做成之后,说:“我要用它做什么呢?说:船用于水中,车用于陆上,君子可以用它代替双脚走路,百姓可以用它代替肩背东西。”所以万民拿出钱财来给圣王,用以制造车船,不敢为此而悲戚或怨恨。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反而符合万民的利益啊!如果乐器也像这样反过来能符合万民的利益,那我就不敢非难乐器。既然如此,那么如果使用乐器就像圣王使用车船,我就不敢加以非难了。

    27.3 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然即当为之撞巨钟[1]、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而扬干戚[2],民衣食之财将安可得乎[3]?即我以为未必然也。意舍此[4]。今有大国即攻小国,有大家即伐小家,强劫弱,众暴寡,诈欺愚,贵傲贱,寇乱盗贼并兴,不可禁止也。然即当为之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而扬干戚,天下之乱也,将安可得而治与?即我未必然也。是故子墨子曰:姑尝厚措敛乎万民,以为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以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而无补也。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

    【注释】

    [1] 然即:然则(王引之说)。当:通“尝”,试(孙诒让说)。

    [2] 扬:举。干:盾。戚:斧。干和戚都是古代武舞用的舞具。

    [3] 安:犹“于是”(王引之说)。

    [4] 意:通“抑”。“抑舍此”者,言姑舍此弗论而更论他事(俞樾说)。

    【译文】

    百姓有三种忧患,饥饿的人得不到食物,寒冷的人得不到衣服,劳累的人得不到休息,这三者是百姓的大患。那么试为之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举盾牌和斧钺舞蹈,百姓的衣食财用就能得到解决吗?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姑且抛开这点不谈。现在有大国想要攻打小国,有大家想要攻打小家,强凌弱,众欺寡,有智者欺骗愚笨,高贵者轻视低贱者,寇乱盗贼并起而不能禁止。那么去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举着盾牌和斧钺舞蹈,天下的混乱将会得到治理吗?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墨子说:如果向百姓征收很重的赋税,用来做大钟、鸣鼓、琴瑟、竽笙,来追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那是于事无补的。因此墨子说:从事音乐是不对的。

    27.4 今王公大人,唯毋处高台厚榭之上而视之,钟犹是延鼎也[1]。弗撞击,将何乐得焉哉?其说将必撞击之。惟勿撞击,将必不使老与迟者[2]。老与迟者耳目不聪明,股肱不毕强[3],声不和调,明不转朴[4]。将必使当年,因其耳目之聪明,股肱之毕强,声之和调,眉之转朴[5]。使丈夫为之,废丈夫耕稼树艺之时;使妇人为之,废妇人纺绩织絍之事。今王公大人唯毋为乐,亏夺民衣食之财,以拊乐如此多也[6]。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

    【注释】

    [1] 延鼎:偃覆之鼎(孙诒让说)。

    [2] 迟:指小孩子。

    [3] 股肱:指辅政大臣。毕:疾(孙诒让说)。

    [4] 明:目(尹桐阳说)。朴:疑为“行”。传行,犹转动、运行之义(王焕镳说)。

    [5] 眉:通“明”(孙诒让说)。朴:《广雅·释诂》:“猝也。”明之转朴,言歌声之转变与急速(吴毓江说)。

    [6] 拊:拍,敲。

    【译文】

    如今的王公大人,从高高的台榭向下看,乐钟就像倒挂着的鼎一样,如果不撞击,怎么会产生音乐呢?这样说来就一定要撞击它。只是撞击的时候,一定不会使用老人和孩子。老人和孩子,耳不聪,目不明,四肢不强劲敏捷,嗓音不和调,音节缺少变化。一定要用年富力强的人,因为他们耳聪目明,四肢强劲敏捷,嗓音和调,音节富于变化。让男子来做这些事,就会占用他耕作种植的时间;让女子来做,就会占用她纺纱织布的时间。如今的王公大人们欣赏音乐,就会剥夺百姓衣食财用,用于击奏乐器人的已是这么多了。所以墨子说:从事音乐是不对的。

    27.5 今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既已具矣,大人锈然奏而独听之[1],将何乐得焉哉?其说将必与贱人,不与君子[2]。与君子听之,废君子听治;与贱人听之,废贱人之从事。今王公大人惟毋为乐,亏夺民之衣食之财,以拊乐如此多也。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

    【注释】

    [1] 锈:“肃”之繁文,静(于省吾说)。

    [2] 此句疑当为“不与贱人,必与君子”(孙诒让说)。

    【译文】

    如今大钟、鸣鼓、琴瑟、竽笙的乐声既然都已经具备了,大人如果静静地独自欣赏音乐,将得到什么乐趣呢?一定会说,不是和平民一起听,就是和君子一起听。如果和君子一起听,就会妨碍君子处理公务;如果和平民一起听,就会妨碍平民的劳作。如今的王公大人,为了赏乐而剥夺百姓的衣食财用,用于击奏乐器的人已经这么多了。所以墨子说:从事音乐是不对的。

    27.6 昔者齐康公兴乐万[1],万人不可衣短褐[2],不可食糠糟。曰:食饮不美,面目颜色不足视也;衣服不美,身体从容丑羸不足观也[3]。是以食必粱肉,衣必文绣,此掌不从事乎衣食之财[4],而掌食乎人者也。是故子墨子曰:今王公大人,惟毋为乐,亏夺民衣食之财,以拊乐如此多也。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

    【注释】

    [1] 齐康公:姜姓,吕氏,名贷,齐宣公吕积之子,是齐国吕氏的末代国君。乐万:音乐和舞蹈。万,指万舞,古代一种规模盛大的舞蹈,文舞、武舞皆备,规模达万人,故一般泛指舞蹈。

    [2] 短褐:用粗麻或兽毛编织的粗布上衣,泛指贫苦人家的穿着打扮。

    [3] 从容:指舞蹈动作。丑羸:或疑为衍字。

    [4] 掌:通“常”(孙诒让说)。

    【译文】

    从前齐康公喜欢大型的音乐和舞蹈,万人规模的歌舞艺人不能穿粗布的衣服,不能吃粗糙的粮食。说:饮食不精美,脸色就不好;衣服不美丽,身体动作就不美观。所以吃的必须是精细的粮食和肉,穿的必须是锦绣的衣服。这些人不常从事衣食财用的生产,而靠别人供给衣食。所以墨子说:如今的王公大人,为了作乐而剥夺百姓衣食财用,用于击奏乐器的人已是这么多了。所以墨子说:从事音乐是不对的。

    27.7 今人固与禽兽、麋鹿、蜚鸟、贞虫异者也[1]。今之禽兽、麋鹿、蜚鸟、贞虫,因其羽毛以为衣裘,因其蹄蚤以为绔屦[2],因其水草以为饮食。故唯使雄不耕稼树艺,雌亦不纺绩织絍,衣食之财固已具矣。今人与此异者也: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君子不强听治,即刑政乱;贱人不强从事,即财用不足。今天下之士君子,以吾言不然[3],然即姑尝数天下分事[4],而观乐之害。王公大人蚤朝晏退,听狱治政,此其分事也;士君子竭股肱之力,亶其思虑之智[5],内治官府,外收敛关市、山林、泽梁之利,以实仓廪府库,此其分事也;农夫蚤出暮入,耕稼树艺,多聚叔粟[6],此其分事也;妇人夙兴夜寐,纺绩织絍,多治麻丝葛绪[7],綑布縿[8],此其分事也。今惟毋在乎王公大人说乐而听之,即必不能蚤朝晏退,听狱治政,是故国家乱而社稷危矣。今惟毋在乎士君子说乐而听之,即必不能竭股肱之力,亶其思虑之智,内治官府,外收敛关市、山林、泽梁之利[9],以实仓廪府库,是故仓廪府库不实。今惟毋在乎农夫说乐而听之,即必不能蚤出暮入,耕稼树艺,多聚叔粟,是故叔粟不足。今惟毋在乎妇人说乐而听之,即不必能夙兴夜寐[10],纺绩织絍,多治麻丝葛绪綑布縿,是故布縿不兴。曰:孰为大人之听治而废国家之从事[11]?曰:乐也。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

    【注释】

    [1] 蜚:通“飞”。贞虫:即征虫(孙诒让说),昆虫。

    [2] 蚤:借为“爪”(毕沅说)。

    [3] “以”上当有“若”字(王焕镳说)。

    [4] 分事:分工。

    [5] 亶:通“殚”(孙诒让说),尽。

    [6] 叔:同“菽”,豆类的总称。

    [7] 绪:紵(尹桐阳说),苎麻。

    [8] 綑:织。縿:当为“缲”(王念孙说),帛。

    [9] 泽梁:在水流中用石筑成的拦水捕鱼的围堰。

    [10] 不必:当为“必不”(孙诒让说)。

    [11] 此句当为“孰为而废大人之听治,贱人之从事”(俞樾说)。

    【译文】

    如今人类当然和禽兽、麋鹿、飞鸟、爬虫不同。禽兽、麋鹿、飞鸟、爬虫,把它们的羽毛当作衣服,把它们的蹄爪当作鞋袜,把周围的水草当作饮食。所以雄性不耕作种植,雌性也不纺纱织布,衣食财用都已经具备了。如今人和它们不同的是:依靠自己劳动力就能生存,不依靠自己的劳动力就不能生存。君子不尽力处理政务,那么刑法政治就会混乱;平民不尽力从事生产,那么财用就会不足。如今天下的士人君子,如果认为我的言论不对,那么姑且列举天下人的分内之事,来考察音乐的危害。王公大人早朝晚退,处理政务,这是他们分内的事情;士人君子,竭尽四肢的力量,绞尽脑汁,对内治理官府,在外征收关市、山林和川泽的赋税,来充实粮仓府库,这是他们分内的职责;农夫早出晚归,耕作种植,多收获豆类和粮食,这是他们分内的职责;妇女早起晚睡,纺纱织布,多生产桑麻、葛布、苎麻,纺织布帛,这是她们分内的职责。现在如果王公大人都喜欢音乐而去赏听,那就一定不能早朝晚退,处理政务,那么国家就会混乱,社稷就会倾危。如果士人君子喜欢音乐而去赏听,那就不能竭尽四肢的力量,绞尽脑汁,对内治理官府,在外征收关市、山林和川泽的赋税,来充实粮仓府库,所以粮仓府库就会不充盈。如果农夫喜欢音乐而去赏听,那就不能早出晚归,耕作种植,多收获粮食,所以粮食就会不足;如果妇女喜欢音乐而去赏听,那就不会早起晚睡,纺纱织布,多生产桑麻、葛布、苎麻,纺织布帛,那么布帛就会不够。问道:谁使大人荒废了公务而平民荒废了工作呢?答道:是音乐啊!所以墨子说:从事音乐是不对的。

    27.8 何以知其然也?曰:先王之书汤之《官刑》有之,曰:“其恒舞于宫,是谓巫风。其刑,君子出丝二卫[1],小人否[2],似二伯黄径[3]。”乃言曰:“呜乎!舞佯佯[4],黄言孔章[5]。上帝弗常[6],九有以亡[7]。上帝不顺,降之百[8],其家必坏丧。”察九有之所以亡者,徒从饰乐也。于《武观》[9]曰:“启乃淫溢康乐,野于饮食[10],将将铭苋磬以力[11],湛浊于酒[12],渝食于野[13],万舞翼翼[14],章闻于大,天用弗式。”故上者天鬼弗戒[15],下者万民弗利。是故子墨子曰:今天下士君子,请将欲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当在乐之为物,将不可不禁而止也。

    【注释】

    [1] 卫:“纬”之假音(毕沅说),束,小把,小捆。

    [2] 否:疑当为“倍”(孙诒让说)。

    [3] 似:通“以”。伯:通“帛”。径:通“经”,丝。二伯黄径:疑即“二帛黄丝”或“二百黄丝”。此处文多舛误,姑从吴毓江说。

    [4] 佯佯:当作“洋洋”,众多(孙诒让说)。

    [5] 黄:“簧”之省文(吴毓江说)。大笙谓之簧。言:《尔雅·释乐》:“大箫谓之言。”孔:很,甚。

    [6] 常:尚(王引之说)。

    [7] 九有:九州。

    [8] :殃(尹桐阳说)。

    [9] 《武观》:当即《逸文尚书》的《五观》篇。

    [10] 野:言不以礼。

    [11] 将将:即“锵锵”。铭:疑为“金石”二字(曹耀湘说)。苋:即“筦”(尹桐阳说),笛子。此句疑当为“将将金石,筦磬以力”,言乐之盛,又言致力于乐。

    [12] 浊:疑为“沔”。湛沔,即沉湎(吴毓江说)。

    [13] 渝:借为“歈”(吴毓江说),歌。

    [14] 翼翼:盛大。

    [15] 戒:当为“式”(孙诒让说),法式,标准。

    【译文】

    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答道:先王汤的《官刑》中有这样的话:“若常在宫中跳舞,就是巫风。对此的刑罚是:君子交出两束丝,小人加倍,交两匹黄帛。”又说:“呜呼!舞蹈盛大,乐声嘹亮,上帝并不喜欢,九州因此而灭亡。上帝不答应,降下诸多灾难,他的国家必定败亡。”考察九州之所以灭亡的原因,只是因为沉迷于音乐。在《武观》中说:“夏启淫佚玩乐,饮食不合礼节,金石锵锵,管磬悠扬,沉迷于酒,到野外欢歌宴饮,万舞盛大,响彻云天,上天因此不许把音乐作为法度。”所以上鬼神不以之为法度,下万民认为对他们不利。所以墨子说:如今天下的士人君子,如果希望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那么对于音乐就不能不加以禁止。

    【评析】

    音乐,从起源的那一刻起,就不是纯粹的艺术。原始音乐是和舞蹈相伴而生的,而“原始乐舞和原始巫术、祭祀等活动结合无间”(乔建中《中国古代音乐史》),为先民的宗教信仰提供外在表现形式。大约从夏朝开始,音乐开始与政治制度结合,以乐舞的形式表现人类王者的丰功伟绩。据《礼记·乐记》的说法:“王者功成作乐,治定制礼。其功大者其乐备,其治辩者其礼具。”可见,音乐的功能开始走出神秘主义的迷雾,承担起更理性的历史使命。后来,到了西周时期,出现了采风制度,开始有意识地对民间诗歌进行搜集、整理,由乐官对民间音乐进行润色和完善,在宴享、郊祀、朝贺和外交等诸多社会场合演奏,音乐承担的社会功能更加丰富和完备。《诗经·小雅·鹿鸣》就生动地反映了这种音乐盛况:“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到了春秋时期,随着周王室的衰微,诸侯国开始崛起,原有的政治秩序和礼乐制度遭到破坏。所谓“礼崩乐坏”,一部分原因是王室无力维持庞大的音乐机构导致人才流失、礼乐不全;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诸侯国君开始僭越礼制、非法使用不该自己级别使用的音乐;还有就是一部分统治者不顾先王礼制的实质内容,纯粹为了娱乐目的的赏玩音乐。这时,一部分有责任心的知识分子开始思考天下动荡、社会失范的根源。这一历史时期的思想家们思维活跃、批判深刻,人数也非常多,中国哲学开始进入到一个百家争鸣的黄金时代。中国古代文化号称礼乐文明,对音乐的反思其实是思想家们几乎无法回避的课题。回到儒墨对待音乐截然不同的态度话题上来,其实二者都没有把音乐看作纯粹的艺术,并从艺术的角度去评价和要求音乐。在孔子看来,音乐不仅是艺术,更是文化,并全面参与到对政治制度和现实政治的建构之中。所以孔子才不遗余力地维护礼乐制度,哪怕是在如丧家狗般在外奔波十四年之后,依然痴心不改,声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论语·子罕》)墨子则是从功利主义的立场出发,认为音乐是艺术不假,但却是一门容易让人沉迷的艺术。如果音乐仅仅是一个人的事情还好,问题的关键是音乐是一门奢侈的艺术,存在三个方面的弊端。第一,制作乐器耗费巨大,所谓“必厚措敛乎万民,以为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第二,演奏音乐需要大量身强体壮的娴熟乐工,培养和供养这么一大帮乐工需要耗费大量的社会资源。为此,墨子专门举了一个例子:“昔者齐康公兴乐万,万人不可衣短褐,不可食糠糟。曰:食饮不美,面目颜色不足视也;衣服不美,身体从容丑羸不足观也。是以食必粱肉,衣必文绣,此掌不从事乎衣食之财,而掌食乎人者也。”可见音乐这种兴趣的满足,所耗费的社会资源已经到了影响国本的程度,无外乎墨子极力反对。第三,欣赏音乐容易使人沉迷其中,“与君子听之,废君子听治;与贱人听之,废贱人之从事”。所以,墨子从功利主义角度对这种现象提出诘难:“然即当为之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而扬干戚,民衣食之财将安可得乎?”“天下之乱也,将安可得而治与?”甚至因而得出结论:王公大人因沉迷音乐而荒废了政务,故“察九有之所以亡者,徒从饰乐也”。音乐不是不美好,“然上考之不中圣王之事,下度之不中万民之利,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实事求是地讲,墨子非乐,不但理由充足,而且理直气壮。那么,问题就来了,承认墨子非乐合理,就要否认孔子维护音乐不合理吗?

    答案显然不是。客观地讲,孔子维护礼乐与墨子非乐的话题就是一个鸡同鸭讲的问题,因为二者对待音乐态度的不同纯粹是思想理念的不同和看待问题出发点的差异。前文讲过,孔子是出于文化和伦理学的立场去评价和看待音乐的,其全力维护并修复受损的礼乐是出于礼崩乐坏的第二个原因,即诸侯国君开始僭越礼制、非法使用不该自己级别使用的音乐;而墨子则是从功利主义的立场看待音乐的,他极力否定音乐是出于礼崩乐坏的第一和第三个原因,即维持庞大的音乐机构需要耗费庞大的社会资源,而且一部分统治者不顾先王礼制的实质内容、不顾国力能否负担得起自己奢侈的兴趣爱好,纯粹为了娱乐目的的赏玩音乐,最终沉迷其中而难以自拔,白白耗费大量社会资源,罔顾民生,动摇国本。因此,孔墨之间关于音乐的争论其实并非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零和游戏,而是一个不同视角观照下同一问题的不同侧面。老子云:“涤除玄览,吾以观复。”(《老子》第十六章)苏轼云:“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