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真評傳

龙榆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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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引

    詞家之有周清真,猶詩家之有杜少陵(王國維説);清真,集詞學之大成者也。(周濟説)陳郁《藏一話腴》曰:“清真,二百年來以樂府獨步,貴人、學士、市嬛 [1] 、妓女,知美成詞爲可愛,而能知美成爲何如人者,百無一二也。”然則清真生平志行,湮没不彰久矣!近人海寧王國維採摭書史,旁及宋人筆記小説,參互校勘,成《清真先生遺事》一卷,有功詞學,誠非淺尠。予既據王書,益以聞見所及,編次《清真先生年譜》;復草是篇,於清真詞學之源流正變,及其影響所及,稍加詳焉。非敢謬附述作之林,亦聊以爲研治周詞者之一助云爾。

    周邦彦,字美成,自號清真居士,錢塘人。

    其先世無可攷,其叔父邠,字開祖,嘉祐八年,登進士第;蘇軾倅杭,數與醻唱,所謂周長官者是也。時邦彦年十八九,以通家子,宜與蘇氏有往還。特輩行低,又疏雋少檢,不爲州里推重,尚未露頭角耳。

    邦彦既博涉百家之書,元豐初,遊京師,年未三十,作《汴都賦》七千餘言,鋪張揚厲,期月而成,多古文奇字,蓋擬左思《三都賦》筆也。《賦》奏,神宗嗟異,命尚書左丞李清臣讀於邇英殿,多以偏旁言之,不能盡識也。旋召赴政事,自太學諸生,一命爲正,聲名一日震耀天下。

    邦彦官太學正,居五歲不遷,益盡力於辭章。又其性好音樂,能自度曲;其詞學之造詣,至此當益精進。是時海宇承平,汴京繁庶,歌臺舞席,競覩新聲。邦彦以英俊少年,職位清簡,間遊坊曲,自在意中。集中如《少年遊》云:

    并刀如水,吴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温,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洛陽春》云:

    眉共春山争秀。可憐長皺。莫將清淚溼花枝,恐花也如人瘦。  清潤玉簫閒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倚闌愁,但問取、亭前柳。

    二詞宛轉纏綿,殷勤惜别,其爲贈妓之作無疑。特《浩然齋雅談》及《耆舊續聞》咸以爲爲李師師作,或不免附會耳。

    既而邦彦出,教授廬州,旋復流轉荆州,其《重進汴都賦表》所謂“臣命薄數奇,旋遭時變,不能俯仰取容,自觸罷廢,漂零不偶,積年於兹”,當即指此數年間事。集中如《蘭陵王·詠柳》云:

    柳陰直。烟裏絲絲弄碧。隋隄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緜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閒尋舊蹤跡。又酒趁哀絃,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悽惻。恨堆積。漸别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裏,淚暗滴。

    其一種侘傺無聊,刻意傷春之致;纏綿往復,不能自已;疑爲邦彦初離汴梁時作;蓋文人一旦失意,往往因過度刺激,發爲哀怨悱惻之音,詞益工而志益苦,沈鬱頓挫,宜坊曲之譜爲《陽關三叠》,傳播不衰也。又如《尉遲杯·賦離恨》云:

    隋堤路。漸日晚、密靄生深樹。陰陰淡月籠沙,還宿河橋深處。無情畫舸,都不管、煙波隔南浦。等行人、醉擁重衾,載將離恨歸去。  因念舊客京華,長偎傍、疎林小檻歡聚。冶葉倡條俱相識,仍慣見、珠歌翠舞。如今向,漁村水驛,夜如歲,焚香獨自語。有何人,念我無聊?夢魂凝想鴛侣。

    此詞意境,頗近前闋,疑亦邦彦教授廬州前後時所爲也。其在荆州所作,則有《少年遊·荆州作》云:

    南都石黛掃晴山。衣薄耐朝寒。一夕東風,海棠花謝,樓上捲簾看。  而今麗日明如洗,南陌暖雕鞍。舊賞園林,喜無風雨,春鳥報平安。

    《渡江雲》云:

    晴嵐低楚甸,暖迴雁翼,陣勢起平沙。驟驚春在眼,借問何時,委曲到山家。塗香暈色,盛粉飾、争作妍華。千萬絲、陌頭楊柳,漸漸可藏鴉。  堪嗟。清江東注,畫舸西流,指長安日下。愁宴闌、風翻旗尾,潮濺烏紗。今宵正對初弦月,傍水驛、深艤蒹葭。沈恨處,時時自剔燈花。

    《風流子·秋怨》云:

    楓林凋晚葉,關河迥,楚客慘將歸。望一川暝靄,雁聲哀怨,半規涼月,人影參差。酒醒後,淚花銷鳳蠟,風幕卷金泥。砧杵韻高,唤回殘夢,綺羅香減,牽起餘悲。  亭臯分襟地,難拚處、偏是掩面牽衣。何況怨懷長結,重見無期。想寄恨書中,銀鉤空滿;斷腸聲裏,玉箸還垂。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

    《解語花·詠元宵》云:

    風銷焰蠟,露浥烘爐,花市光相射。桂華流瓦。纖雲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纖腰一把。簫鼓喧,人影參差,滿路飄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門如晝,嬉笑游冶。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年光是也。惟只見、舊情衰謝。清漏移,飛蓋歸來,從舞休歌罷。

    以上諸詞,除《少年遊》漸趨清婉外,其餘三闋,眷顧帝都,綺思未除,知邦彦雖近中年,猶復思量往事也。然其詞境,似已稍變矣。

    邦彦流寓荆州者數年,至元祐八年癸酉春,始遷知溧水縣。溧水爲負山之邑,官賦浩穰,民訟紛沓,似不可以弦歌爲政。而邦彦於撥煩治劇之中,不妨舒嘯。其所治後圃,有亭曰姑射,有亭曰蕭閒,皆取神仙中事;揭而明之,可以想像其襟抱之不凡。蓋邦彦至此,已閲歷滄桑,有慕於散淡中人,詞格亦由濃摯而稍趨冲淡矣。集中如《鶴沖天·溧水長壽鄉作》云:

    梅雨霽,暑風和。高柳亂蟬多。小園臺榭遠池波。魚戲動新荷。  薄紗廚,輕羽扇。枕冷簟涼深院。此時情緒此時天。無事小神仙。

    《隔浦蓮近拍·中山縣圃無射亭避暑作》云:

    新篁摇動翠葆。曲徑通深窈。夏果收新脆,金丸落、驚飛鳥。濃翠迷岸草。蛙聲鬧。驟雨鳴池沼。  水亭小。浮萍破處,簾花簷影顛倒。綸巾羽扇,困臥北窗清曉。屏裏吴山夢自到。驚覺。依然身在江表。

    《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云:

    風老鸎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烟。人静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緑濺濺。憑闌久,黄蘆苦竹,擬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絃。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諸闋於蕭散中亦復沈鬱,有倦遊之意、懷土之思焉。當其自荆州東下,道過金陵,又有《齊天樂·秋思》云:

    緑蕪凋盡臺城路,殊鄉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鳴蛩勸織,深閣時聞裁剪。雲窗静掩。歎重拂羅裀,頓疎花簟。尚有練囊,露螢清夜照書卷。  荆江留滯最久,故人相望處,離思何限。渭水西風,長安亂葉,空憶詩情宛轉。憑高眺遠。正玉液新蒭,蟹螯初薦。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

    《西河·詠金陵》云:

    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山圍故國遶清江,髻鬟對起。怒濤寂寞打孤城,風檣遥度天際。  斷崖樹,猶倒倚。莫愁艇子曾繫。空餘舊迹鬱蒼蒼,霧沈半壘。夜深月過女牆來,賞心東望淮水。  酒旗戲鼓甚處市。想依稀、王謝鄰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説興亡,斜陽裏。

    以上二詞沈鬱哀怨,自是中年精心結撰之筆,胸中猶有塊壘焉。

    邦彦在溧水,以敬簡爲政,邑人愛之。其所爲詞,留播歌者之口,以迄八十餘載,猶未衰歇。(據強焕序)此足見其入人之深矣。

    邦彦居溧水約四年,復入京爲國子主簿。元符元年,哲宗召對崇政殿,問其爲諸生時所作《汴都賦》。因復具表以進,表中有云:“賦語猥繁,歲月持久,不能省憶。”此雖謙抑之辭,然其不復留意於“古典主義”之詞賦,不難從言外推測得之。蓋邦彦早已脱離“模倣時期”,而入於“創造時期”矣。表入,乙覽稱善,除祕書省正字。徽宗即位,遷校書郎;歷考功員外郎、衛尉宗正少卿,兼議禮局檢討。是時徽宗鋭意制作,以文太平。既用魏漢津説作新樂、置大晟府,復置議禮局于尚書省,命詳議檢討官,具禮制本末。邦彦參與其間;成《禮書》數百卷。尋遷衛尉卿,又以直龍圖閣知河中府。徽宗欲使畢《禮書》,留之。自邦彦重入都門,十有餘載,雖受知時主,位居清要,然而旗亭唤酒,争嘔“黄河遠上”之詞;玄都重來,寧無“兔葵燕麥”之感。集中如《瑞龍吟》云:

    章臺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  黯凝竚。因念箇人癡小,乍窺門户。侵晨淺約宫黄,障風映袖,盈盈笑語。  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里,同時歌舞。唯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吟箋賦筆,猶記燕臺句。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閒步。事與孤鴻去。探春盡是,傷離意緒。官柳低金縷。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

    《瑣窗寒·詠寒食》云:

    暗柳啼鴉,單衣竚立,小簾朱户。桐花半畝,静鎖一庭愁雨。灑空階、夜闌未休,故人翦燭西窗語。似楚江暝宿,風燈零亂,少年羇旅。  遲暮。嬉遊處。正店舍無烟,禁城百五。旗亭唤酒,付與高陽儔侣。想東園、桃李自春,小脣秀靨今在否。到歸時、定有殘英,待客攜尊俎。

    《憶舊遊》云:

    記愁横淺黛,淚洗紅鉛,門掩秋宵。墜葉驚離思,聽寒螀夜泣,亂雨瀟瀟。鳳釵半脱雲鬢,窗影燭光摇。漸暗竹敲涼,疎螢照晚,兩地魂消。  迢迢。問音信,道徑底花陰,時認鳴鑣。也擬臨朱户,歎因郎顦顇,羞見郎招。舊巢更有新燕,楊柳拂河橋。但滿目京塵,東風竟日吹露桃。(此闋與上二闋稍不類,或係初入京作)

    以上三闋,千迴百折,移志蕩魂;又味“劉郎重到”、“禁城百五”、“滿目京塵”等語,當係邦彦自溧水還爲國子主簿時追念舊歡之作也。又如《六醜·薔薇花謝後作》云:

    正單衣試酒,悵客裏、光陰虚擲。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迹。爲問家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宫傾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更誰追惜。但蜂媒蜨使,時叩窗槅。  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静繞珍叢底,成歎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别情無極。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欹側。漂流處、莫趁潮汐。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

    此闋最有奇崛,兼極掩抑吞吐之妙,當亦邦彦晚歲傷春之作也。

    邦彦久留議禮局,尋出知隆德府,局亦旋罷。既而徙知明州,適劉昺遷户部尚書,薦邦彦自代,不用。踰年,入爲秘書監,進徽猷閣待制,提舉大晟府。邦彦既素好音樂,“樂府播傳,風流自命,顧曲名堂,不能自已”。(樓鑰語)至是遂與撰官方俟詠(字雅言)、田爲(字不伐)等討論古音,審定古調,淪落之後,少得存者。乃新廣八十四調,又復增演慢曲引近,或移宫换羽,爲三犯四犯之曲,患譜弗傳,雅言請以盛德大業及祥瑞事迹制詞實譜。有旨:“依月用律,月進一曲”,自此新譜稍傳,衆共慶樂府之得人也。(參用王灼《碧雞漫志》及張炎《詞源》説)當是時,祥瑞沓至,徽宗將使邦彦播之樂府,命蔡元長微叩之。邦彦曰:“某老矣,頗悔少作。”今所傳《清真集》中無一頌聖貢諛之詞,則知邦彦晚年因不屑藉樂章以希寵眷明矣。邦彦與万俟詠、田爲既同官大晟府;據《直齋書録解題》,“雅言撰《大聲集》,周美成、田不伐皆爲作序”,則三人之交誼可知。而雅言放意歌酒(《碧雞漫志》),不伐善琵琶,無行。(《宋史·樂志》四)邦彦既與二人交好,則其晚年頽然自放,又可推知。且燕樂之原,出於琵琶;以琵琶絃叶律,僅得二十八調。而《清真詞》所注宫調,凡十有八,適符教坊所奏之數,則其音非大晟樂府之新聲而爲隋唐以來之燕樂,斑斑可攷。所云新廣八十四調,要爲粉飾之辭。邦彦所自爲詞,惟求適合歌姬脣吻,其與《避暑録話》所云:“柳永爲舉子時,多遊狹邪,善爲歌辭,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爲辭,始行於世。”殆相彷彿。特其風格高,更能表現其個性,遠非柳永所可及耳。

    邦彦居大晟府約二年,出知真定府,改順昌府。集中如《宴清都》云:

    地僻無鐘鼓。殘燈滅,夜長人倦難度。寒吹斷梗,風翻暗雪,灑窗填户。賓鴻漫説傳書,算過盡、千儔萬侣。始信得、庾信愁多,江淹恨極須賦。  淒涼病損文園,徽絃乍拂,音韻先苦。淮山夜月,金城暮草,夢魂飛去。秋霜半入清鏡,歎帶眼、都移舊處。更久長、不見文君,歸時認否。

    味“淮山夜月”一語,意此詞或作於知順昌前後乎?

    邦彦居順昌未幾,復徙知處州;旋罷官,提舉南京鴻慶宫。既歸錢塘鄉里,又自杭徙居睦州,在此數年中,邦彦亦思擇地爲終焉之計;而鬢毛已改,老大自傷,蓋又不勝“暮年蕭瑟”之感矣。集中如《一寸金·江路》云:

    州夾蒼崖,下枕江山是城郭。望海霞接日,紅翻水面,晴風吹草,青摇山脚。波暖鳧鷖作。沙痕退、夜潮正落。疎林外、一點炊烟,渡口參差正寥廓。  自歎勞生,經年何事,京華信漂泊。念渚蒲汀柳,空歸閒夢,風輪雨檝,終辜前約。情景牽心眼,流連處、利名易薄。迴頭謝、冶葉倡條,便入漁釣樂。(王云:疑居睦州時改定)

    《繞佛閣·旅情》云:

    暗塵四斂,樓觀迥出,高映孤館。清漏將短。厭聞夜久,籤聲動書幔。桂華又滿。閒步露草,偏愛幽遠。花氣清婉。望中迤邐,城陰度河岸。  倦客最蕭索,醉倚斜橋穿柳線。還似汴堤,虹梁横水面。看浪颭春燈,舟下如箭。此行重見。歎故友難逢,覊思空亂。兩眉愁、向誰舒展。(此詞疑居處州作)

    《點絳唇·傷感》云:

    遼鶴歸來,故鄉多少傷心地。寸書不寄。魚浪空千里。  憑仗桃根,説與淒涼意。愁無際。舊時衣袂。猶有東門淚。

    《瑞鶴仙》云:

    悄郊原帶郭。行路永,客去車塵漠漠。斜陽映山落。斂餘紅、猶戀孤城闌角。凌波步弱。過短亭、何用素約。有流鶯勸我,重解綉鞍,緩引春酌。  不計歸時早暮,上馬誰扶,醒眠朱閣。驚飆動幕。扶殘醉,繞紅藥。歎西園、已是花深無地,東風何事又惡。任流光過却。猶喜洞天自樂。

    觀以上四詞,可見邦彦晚年之無聊心緒矣。

    邦彦居睦州,未幾,青溪賊方臘起。逮其囂張,方還杭州舊房,而寇自睦州直擣蘇杭,聲言遂踞二浙,浙人傳聞内外響應,求死不暇。邦彦遂絶江居揚州,未及息肩,而傳聞方賊已盡據二浙,將涉江之淮泗。因自計方領南京鴻慶宫,有齋廳可居,乃挈家往焉。流離轉徙,備極艱辛,以宣和三年辛丑正月過天長,感歎歲月,作《西平樂》詞云:

    穉柳蘇晴,故溪歇雨,川迥未覺春賒。駝褐寒侵,正憐初日,輕陰抵死須遮。歎事逐孤鴻盡去,身與塘蒲其晚,争知向此,征途迢遞,竚立塵沙。追念朱顔翠髮,曾到處、故地使人嗟。  道連三運,天低四野,喬木依前,臨路欹斜。重慕想、東陵晦迹,彭澤歸來,左右琴書自樂,松菊相依,何況風流鬢未華。多謝故人,親馳鄭驛,時倒融尊,勸此淹留,共過芳時,翻令倦客思家。

    邦彦至鴻慶,未幾,以疾卒;享年六十六,時則宣和三年辛丑也。葬杭南蕩山;其後裔亦自明州,復徙於此。

    綜觀上文所述,則邦彦樂章之成就,當以幼年所習詞賦爲基。又多與坊曲中人往還,深通樂律,風流自賞,裘馬輕狂,固邦彦少年賞心樂事也。迨乎三十而後,轉徙殊方,柳 [2] 鬱動羈旅之思,悽婉得江山之助,詞格日高,或由於此。既而移官溧水,已近中年,曲徑新篁,時縈歸夢,亂蟬高柳,稍慕仙風,此其詞境之又一變也。洎乎還至汴梁,重進前賦,十年之内,位列清班,雖霜鬢催人,應捐綺思,禮書待草,稍阻清歡。然而舊曲桃根,問渡頭之艇子;重來崔護,寄幽怨於東風。結習未空,寧能自己?旋離鳳閣,出綰州麾,不無遲暮之悲,稍思漁釣之樂。春明重入,提舉大晟,審定古調,重翻新曲,僚屬多知音之侣,教坊唱斷腸之詞。由是而知邦彦樂章,固上承晏(晏殊)歐(歐陽修)秦(秦觀)柳(柳永)之緒論,發揚蹈厲,而集婉約一派之大成者也。晚遭寇亂,旅死金陵,其學行多湮没不彰,而其樂府乃盛行於世,則其故可深長思矣。

    予述邦彦生平大略既竟,抑更有進焉者,則周氏之影響於後代詞人者至大。如《柳塘詞話》云:

    周邦彦以進《汴都賦》得官,當徽廟時,提舉大晟樂府。每製一詞,名流輒爲賡和。東楚方千里、樂安楊澤民全和之,或合爲《三英集》行世。

    又陳允平《西麓繼周集》,亦有和清真韻者百二十一首。《陽春白雪》又載朱用之和清真《意難忘》韻一首。南宋大家,如姜夔、吴文英、張炎輩,皆於周詞不能無所擩染。而或者謂夢窗(文英)之學周,猶李商隱詩之學杜,雖未可盡信,要其淵源所自,自不可掩耳。

    邦彦詞既爲當世文人所愛好,又以其能叶教坊樂律,合付歌喉,歌譜流傳,殆至元代,方見銷歇。如《樵隱筆録》云:

    紹興初,都下盛行周清真“詠柳”《蘭陵王慢》,西樓南瓦皆歌之,謂之《渭城三叠》。以周詞凡三换頭,至末段聲尤激越;惟教坊老笛師,能倚之以節歌者。其譜傳自趙忠簡家,忠簡於建炎丁未九日南渡,泊舟儀真江口,遇宣和大晟樂府協律郎某,叩獲九重故譜,因令家伎習之,遂流傳於外。

    又吴夢窗《惜黄花慢》詞序云:

    吴江夜泊惜别,邦人趙簿攜妓侑尊,連歌數闋,皆清真詞。

    張玉田(炎)《國香》詞敍云:

    沈梅嬌,杭伎也。忽於京都見之,把酒相勞苦,猶能歌周清真《意難忘》、《臺城路》二曲,因屬予記其事。詞成,以羅帕書之。

    又《意難忘》詞敍云:

    中吴車氏,號秀卿,樂部中之翹楚者,歌美成曲得其音旨。余每聽,輒愛歎不能已,因賦此以贈。余謂有善歌而無善聽,雖抑揚高下,聲字相宣,傾耳者指不多屈。曾不若春蚓秋蛩,争聲響於月籬烟砌間,絶無僅有。余深感於斯,爲之賞音,豈亦善聽者耶?

    據諸書所載,更證以強焕《清真集·題詞》“八十餘載之後,踵公舊蹤……暇日從容式燕嘉賓,歌者在上,果以公之詞爲首唱”之言,則周詞之流播坊曲中,或較趙宋國祚爲永也。

    復次,歷代名人對於《清真詞》之觀察,亦互有是非,大抵多未深考其生平,時或不免“窺豹一斑”之憾耳。其推崇備至者,莫如沈伯時,觀其《樂府指迷》云:

    凡作詞當以清真爲主。蓋清真最爲知音,且無一點市井氣,下字運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諸賢詩句中來,而不用經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爲冠絶也。

    夫其知音而無市井氣,即所以異於柳屯田。而所謂“往佳從唐宋諸賢詩句中來,而不用經史中生硬字面”,則由邦彦博涉百家之書而又善於融化故也。其前於沈氏者,則有強焕《片玉詞序》云:

    美成詞撫寫物態,曲盡其妙。

    劉克莊《後村詩話》云:

    美成頗偷古句。

    陳直齋《書録解題》云:

    美成詞多用唐人詩句櫽括入律,渾然天成,長調尤善鋪敍,富艷精工,詞人之甲乙也。

    張炎《詞源》云:

    美成所作之詞,渾厚和雅,善於融化詩句。

    以上諸家所評,唯其“渾然天成”,故雖“頗偷古句”,不足爲病。而所稱“撫寫物態,曲盡其妙”、“長調尤善鋪敍”,“富豔精工”云云,則猶有當年詞賦之風。特脱胎换骨,盡變其形貌耳。又王灼《碧鷄漫志》云:

    世間有《離騷》,惟賀方回、周美成時時得之。賀《六州歌頭》、《望湘人》、《吴音子》諸曲,周《大酺》、《蘭陵王》諸曲,最奇崛。

    邦彦能得騷人音旨,此其詞格之所以特高歟?

    明清以來,對於周詞之評隲,則有王世貞《藝苑巵言》云:

    美成能作景語,不能作情語,能入麗字,不能入雅字,以故價微劣於柳。然至“枕痕一綫紅生玉”,又“唤起兩眸青炯炯,淚花落枕紅緜冷”,其形容睡起之妙,真能動人。

    賀裳《皺水軒詞筌》云:

    長調推秦(觀)、柳(永)、周(邦彦)、康(與之)爲勰律,……周清真雖未高出,大致匀浄,有柳攲花嚲之致,沁人肌骨處,視淮海不徒娣似而已。弇州謂其“能入麗字,不能入雅字”,誠確。謂“能作景語,不能作情語”,則不盡然。但生平景勝處爲多耳。

    彭孫遹《金粟詞話》云:

    美成詞如十三女子,玉豔珠鮮,政未可以其輭媚而少之也。

    先著云:

    美成詞,乍近之覺疏樸苦澀,不甚悦口,含咀之久,則舌本生津。

    周濟《介存齋論詞》云:

    美成思力,獨絶千古,如顔平原書,雖未臻兩晉,而唐初之法,至此大備。後有作者,莫能出其範圍矣。讀得清真詞多,覺他人所作,都不十分經意。鉤勒之妙,無如清真。他人一鉤勒便薄,清真愈鉤勒,愈渾厚。

    劉熙載《藝概》云:

    周美成詞,或稱其無美不備。余謂論詞莫先於品,美成詞信富豔精工,只是當不得一箇“貞”字。是以士大夫不肯學之,學之則不知終日意縈何處矣。

    周美成律最精審,史邦卿句最警鍊,然未得爲君子之詞者,周旨蕩,而史意貪也。

    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序例》云:

    陳氏子龍曰:“以沈摯之思,而出之必淺近,使讀之者驟遇之,如在耳目之前,久誦之,而得雋永之趣,則用意之難也。以儇利之詞,而製之必工鍊,使篇無累句,句無累字,圓潤明密,言如貫珠,則鑄詞難也。其爲體也纖弱,明珠翠羽,猶嫌其重,何況龍鸞,必有鮮妍之姿,而不藉粉澤:則設色難也。其爲境也婉媚,雖以驚露取妍,實貴含蓄不盡,時在低徊唱歎之餘,則命篇難也。”張氏綱孫曰:“結構天成,而中有艷語、雋語、奇語、豪語、苦語、癡語、没要緊語,如巧匠運斤,毫無痕迹。”毛氏先舒曰:“北宋,詞之盛也,其妙處不在豪快而在高健,不在艷冶而在幽咽。豪快可以氣取,艷冶可以言工,高健幽咽則關乎神理骨性,難可強也。”又曰:“言欲層深,語欲渾成。”諸家所論,未嘗專屬一人,而求之兩宋,惟片玉(周邦彦)、梅溪(史達祖)足以備之。周之勝史,則又在渾之一字。詞至於渾,而無可復進矣。

    況周頤《蕙風詞話》云:

    元人沈伯時作《樂府指迷》,於清真詞推許甚至。唯以“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夢魂凝想鴛侣”等句爲不可學,則非真能知詞者也。清真又有句云:“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拚今生、對花對酒,爲伊淚落。”此等語愈樸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靈肺腑中流出,不妨説盡而愈無盡。

    王國維《人間詞話》云:

    美成《青玉案》 [3] 詞:“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覺白石《念奴嬌》、《惜紅衣》二詞,猶有隔霧看花之恨。

    美成深遠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爲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耳。

    胡適《詞選·周邦詞小傳》云:

    周邦彦是一個音樂家而兼是一個詩人,故他的詞音調諧美,情旨濃厚,風趣細膩,爲北宋一大家。南宋吴文英、周密諸人雖精於音律,而天才甚低,故僅成詞匠之詞,而不是詩人之詞,不能上比周邦彦了。

    周邦彦多寫兒女之情,故後人往往把他和柳永並論。張炎詞中屢用“周秦柳思”四字來代豔情。其實周詞的風格高,遠非柳詞所能比。

    周邦彦讀書甚博,詞中常用唐人詩句,而融化渾成,竟同自己鑄詞一樣。如我們選的《夜游宫》,上半用“東關酸風射眸子”,下半用“腸斷蕭娘一紙書”,皆是唐人詩句;但這兩句成句,放在他自己刻意寫實的詞句裏,便只覺得新鮮而真實,不像舊句了。南宋晚年的詞人只知偷竊李商隱、温庭筠的字面(張炎《詞源》中有字面一章),便走入下流一路。

    以上諸家所評,亦各有其見地。惟劉氏謂周詞“當不得一個貞字”且以“旨蕩”二字詆之,未免拘迂之習。鄙意以馮、況二家之論,最爲能得作者之心。兹更節取王國維言,爲此編作一結束。

    故先生(邦彦)之詞,文字之外,須兼味其音律。惟詞中所注宫調,不出教坊十八調之外。則其音非大晟樂府之新聲,而爲隋唐以來之燕樂,固可知也。今其聲雖亡,讀其詞者,猶覺拗怒之中,自饒和婉。曼聲促節,繁會相宣,清濁抑揚轆轤交往。南宋之間,一人而已。

    本編成於倉卒,又所舉諸詞,時或以意推測,未有旁證,謬誤之處,勢所難免;尚望閲者隨時糾正之。

    十八年三月一日脱稿於上海寓廬。

    (原載《南音》第三期,一九三〇年七月五日)

    注解:

    [1]  “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作“儂”,《豫章叢書》本作“儇”。

    [2]  “柳”,疑爲“沉”之誤。

    [3]  “《青玉案》”,當作“《蘇幕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