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编】 出征西戎时谏诤伯氏诗篇(幽王四至六年)

李辰冬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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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何人斯(小雅)

    彼何人斯?其心孔艰。胡逝我梁,不入我门?伊谁云从?维暴之云!

    二人从行,谁为此祸?胡逝我梁,不入唁我?始者不如今,云不我可!

    彼何人斯,胡逝我陈?我闻其声,不见其身。不愧于人,不畏于天?

    彼何人斯,其为飘风?胡不自北,胡不自南?胡逝我梁,祇搅我心?

    尔之安行,亦不遑舍;尔之亟行,遑脂尔车。壹者之来,云何其盱?

    尔还而入,我心易也;还而不入,否难知也!壹者之来,俾我祇也。

    伯氏吹埙,仲氏吹篪。及尔如贯,谅不我知?出此三物,以诅尔斯。

    为鬼为蜮,则不可得;有靦面目,视人罔极!作此好歌,以极反侧。

    释音:埙,音喧。篪,音池。靦,音忝。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最关键处就在“伯氏吹埙,仲氏吹篪”的“伯氏”与“仲氏”是谁。若能把这两个人追究出来,不仅了解了以后的四十四篇诗,而且揭开了一段久被埋藏的中国古代史。

    从《诗经》,我们知道与尹吉甫自由恋爱、自由结婚而终于仳离的是仲氏,那么,这里的仲氏是否就是她呢?可是此诗说“伯氏吹埙,仲氏吹篪”,埙与篪是彼此应和的乐器,意思就是夫唱妇随,怎么仲氏又与伯氏结婚了呢?《车舝》篇曾经告诉我们仲氏又结了婚,而所嫁的就是这位伯氏。为读者了解起见,我先将这段故事作一叙述,然后再一步一步来证明。她所再嫁的就是南燕国君蹶父的儿子伯氏,蹶父是尹吉甫的本家哥哥,则伯氏也就是尹吉甫的侄儿。伯氏是一位罗锅、侏儒、毫无武艺的人,然他善于逢迎谄媚,取得了幽王与皇父的欢心,于幽王四年的时候,派他去征伐西戎,随他一同去的就是尹吉甫。可是他自作主张,不听尹吉甫的计谋与劝告,打了大大的败仗,以致皇父不得不把京都迁到向城。到向以后,伯氏把这次败仗的责任一股脑儿都推在尹吉甫身上,并打算把尹吉甫置在牢里。尹吉甫心有未甘,到处辩护,终将伯氏绳之以法。仲氏与尹吉甫虽说仳离,而感情尚在维持;伯氏被杀后,她反迁怒于尹吉甫,将他逐出卫国。他回到自己的国家南燕后,他的哥哥蹶父当然对他不满,又把他驱逐,最后死在现今的山西汾阳县。这段故事非常地曲折有趣,将于下列各篇逐一证明。

    然这首诗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为什么事而写的呢?先引一段历史记载来确定这首诗的时间。《竹书纪年》于晋文侯五年(幽王六年)载说:“王命伯士帅师伐六济之戎,王师败逋,伯士死之。”伯士就是此诗的伯氏。士为氏之假借。否则,士是官职,称谓时应该是“士伯”,不应该是“伯士”。官职在上,名字在下,这是周时起名的通例。

    六济,无考;但《竹书纪年》于同年载说“西戎灭盖”。盖,据王国维的考释,应为“犬丘”二字之讹言。《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十三)于兴平县槐里城说:“县东南十一里,周曰犬丘。”又于兴平县说:“府西百里。”府指西安府,即镐京所在地。百里去十一里,犬丘离镐京只有八九十里,无怪乎皇父要迁都于向了。伯氏是幽王六年被处死的,他伐六济之戎当在六年之前。他于败仗后逃归南燕,皇父作都于向是在幽王五年,那么,他的败逃应更在先。《竹书纪年》又于晋文侯三年(幽王四年)载说“秦人伐西戎”,足证此时有西戎之患。此诗说“二人从行,谁为此祸”,就是两个人同路出征,是谁惹出了这个灾祸?这是尹吉甫为自己辩护。又说:“胡逝我梁,不入唁我?”那么此诗当写于幽王五年皇父迁都于向之后。此时,尹吉甫回到卫国,伯氏逃归南燕,正在他诬赖尹吉甫的时候。此诗的“我”是尹吉甫自称,“尔”指仲氏。“伊谁云从?维暴之云”的“暴”者就是伯氏。

    到此,这首诗的意义就显现出来了。“始者不如今,云不我可”,就是现今不像从前了,反说起我的坏话来。“及尔如贯,谅不我知?”贯,串。意思就是:你们是串通一起的,难道我不知道?又说“壹者之来,云何其盱?”盱,是病,意思就是:你就来看我一次,又有什么病痛呢?这首诗所写的是仲氏与伯氏赴尹吉甫的家乡诬陷尹吉甫,被他知道了,故写此诗来谴责他们,所以诗的末尾说“作此好歌,以极反侧”,就是作这首诗让他们反省一下。

    【字句解释】

    一章。艰,险。梁,鱼梁。暴,残暴。整章的意思就是:她是哪一种人呀,心怎么这样的阴险!为什么到了我的鱼梁,而不入我的家门?谁跟她一起来呢?就是那位残暴的人。

    二章。整章的意思就是:两个人是同路去的,是谁惹下了这场大祸?为什么到了我的鱼梁,不到我家来安慰我呢?现今不像从前了,反说起我的坏话来了!

    三章。堂途谓之陈。整章的意思就是:她是哪一种人呀,为什么来到我的大门前?我只听到她的声音,看不到她的人。对人你不怕惭愧,难道你不怕老天爷?

    四章。飘风,旋风。现今还形容一个人突然打个转,叫作打旋风。整章的意思就是:她是哪一种人呀,难道是个旋风?为什么不从北边来?为什么不从南边来?为什么来到我的鱼梁,搅乱我的心?

    五章。安行,缓行。遑,暇。亟行,急忙地来。脂车,给车膏油。整章的意思就是:你无事时来到这里,已经无暇停留你的车;现在急急忙忙地来,更是无暇给你的车膏一膏油。你只要来看我一次,会有什么病痛呢?

    六章。易,悦。整章的意思就是:你回来而到我家,我心里就高兴了;回来而不到我家,那我就不了解你了!只要你来看我一次,我的心也就安慰了。

    七章。埙,烧土为之,大者如鹅蛋。锐上平底,形如秤锤,六孔。篪,以竹为之。长尺四寸,围三寸,凡八孔。一孔上出寸三分,横吹之。埙篪其窍尽合,则为黄钟;其窍尽开,则为应钟,盖相应和也。(见顾栋高《毛诗类释》卷九)三物:豕、犬、鸡。古人赌咒时用此三物。整章的意思就是:伯氏吹着埙,仲氏吹着篪。你们串通在一起,难道我不知道?我敢拿出豕、犬、鸡三件东西与你赌咒。

    八章。蜮,古谓之短狐,相传能含沙射人为灾,形似鳖。靦,惭貌。极,正。反、侧,都是不正。整章的意思就是:想当个鬼,想当个蜮还办不到;自己羞着脸,还说人家不对!我作这首好歌,目的就在纠正你这不正的人。

    【诗篇联系】

    发现了伯氏与仲氏是谁,也就发现了一大段中国古代史。然这段历史非常曲折,我们分成七段来叙述:一、出征西戎时谏诤伯氏诗篇;二、谴责皇父等执政诗篇;三、咒骂伯氏诗篇;四、痛恨蹶父诗篇;五、斥责仲氏诗篇;六、被逐出卫时诗篇;七、被逐出卫后诗篇。这样,这段故事就可叙完,而尹吉甫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诗义辨正】

    《毛序》:“《何人斯》,苏公刺暴公也。暴公为卿士,而谮苏公焉,故苏公作是诗以绝之。”姚际恒批评说:“《小序》谓‘苏公刺暴公’,有可疑。其谓暴公者,以诗中‘维暴之云’句也。然上篇(按指《巧言》)亦有‘乱是用暴’句矣。苏字,诗则无之,又不言何王之朝。其云‘苏’者,得毋以《左》隐十一年,桓王以苏忿生之田与郑人而附会耶?若是,又非幽王之世矣。《集传》云‘此诗与上篇文意相似,疑出一手’,则又谬。若论相似,三百篇何尝不相似?此篇与上篇同为刺谗,却绝不相似也。”《集传》说“疑出一手”,甚为正确,可惜他说不出理由,故姚氏疑之。下边讲到《巧言》篇时,就知是否出自一手了。

    二

    民劳(大雅)

    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无纵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憯不畏明。柔远能迩,以定我王。

    民亦劳止,汔可小休。惠此中国,以为民逑。无纵诡随,以谨惛怓。式遏寇虐,无俾民忧。无弃尔劳,以为王休。

    民亦劳止,汔可小息。惠此京师,以绥四国。无纵诡随,以谨罔极。式遏寇虐,无俾作慝。敬慎威仪,以近有德。

    民亦劳止,汔可小愒。惠此中国,俾民忧泄。无纵诡随,以谨丑厉。式遏寇虐,无俾正败。戎虽小子,而式弘大。

    民亦劳止,汔可小安。惠此中国,国无有残。无纵诡随,以谨缱绻。式遏寇虐,无俾正反。王欲玉女,是用大谏。

    释音:汔,音迄。诡,音鬼。憯,音惨。怓,音铙。愒,音器。泄,音异。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戎虽小子”的“小子”是谁。《诗经》里用“小子”的共有八篇,就是《思齐》《板》《抑》《江汉》《闵予小子》《敬之》《访落》与此诗。这八篇里的小子用法有两种:一是“予小子”,一是“小子”。“予小子”是死去父亲居丧时的孝子自称,解释《江汉》《闵予小子》《敬之》与《访落》四篇时曾经讲过。现在再专谈“小子”的用法。先将《双剑誃吉金文选》里所用的“小子”做一归纳,看看能不能求出它的意义。

    《令鼎铭》:“王射,有众师氏、小子射。”

    《静铭》:“王在京,丁卯,王命静射学宫。小子、众服、众小臣、众氒仆学射。”

    《师铭》:“女有唯小子,余命女尸我家。”

    《不铭》:“伯氏曰:‘不、女小子,女肇诲于戎工。锡女弓一,矢束,臣五家,田十田。用永乃事。’”

    《秦公铭》:“余虽小子,穆穆帅秉明德,,万民是敕,咸畜胤士,文武。静不廷。”

    《晋邦铭》:“余今小子,敢帅刑先王,秉德,燮万邦。……余咸绥胤士。”

    《小子生尊铭》:“王命生辨事氒公宗,小子生锡金首。”

    《小子铭》:“卿事锡小子贝二百。”

    《农卣铭》:“农迺禀氒孥、氒小子小大事毋又田。”

    从以上的归纳,虽有许多字句不了解,但大体可得几点认识:一、小子是在学宫中学射;二、小子负责戎工的责任;三、小子有治万民、惩不廷的任务;四、小子的地位似在武士之上,所以《秦公铭》说“咸畜胤士”,《晋邦铭》也说“余咸绥胤士”;五、小子与国王可以直接发生关系。然小子到底是哪一种人呢?于省吾在《双剑誃吉金文选》注说:“师氏、小子,即《周礼·地官》师氏所教国子也。”小子,也就是后世的国子。小子的身份清楚了,再看《思齐》《抑》《板》与此诗中的“小子”。《思齐》是宣王祭大任、周姜、大姒的诗篇,上边已经讲过;现在只谈《板》《抑》与此诗。要想知道这三首诗中的小子是谁,得先知道这三首诗里与他发生关系的人。试做探讨如下:

    第一,《板》篇说:“老夫灌灌,小子蹻蹻。匪我言耄,尔用忧谑。”由此可知,谏诤这位小子的人,一定是位老人。第二,《板》篇又说:“我虽异事,及尔同寮。我即尔谋,听我嚣嚣。”由此可知,他们是同路出征,不过职位不同。第三,《抑》篇说:“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由此可知,这位老者曾在这位小子家里做过相。第四,《抑》篇又说:“於乎小子,未知臧否!匪手携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借曰未知,亦既抱子。”又说:“诲尔谆谆,听我藐藐。匪用为教,覆用为虐。”由此可知,这位老者不仅在小子家做相,而且曾经做过他的教师。第五,《抑》篇又说:“於乎小子!告尔旧止。听用我谋,庶无大悔。天方艰难,曰丧厥国。”由此可知,这位小子现在负了国家重责,而不听老者的劝告。第六,《民劳》篇说:“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无纵诡随,以谨无良”,“惠此京师,以绥四国。无纵诡随,以谨罔极”。劝告小子的地点是在镐京。从以上六点看来,不就是尹吉甫与伯氏的关系吗?尹吉甫的“吉”是由南燕的“姞”姓而来,宣王四年的时候,他曾随蹶父赴旧韩城迎接韩侯到镐京,又从镐京到南燕,最后又到新韩城,尹吉甫与蹶父有关系,由此可知。蹶父与尹吉甫是兄弟关系,那么,与伯氏也就是叔侄关系了。《小宛》篇说:“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生是姓。意思就是:我日日出行,月月出征,早起晚睡,没有辱没了你的姓氏。这就是对蹶父讲的。又说:“教诲尔子,式穀似之。”尔,也是指蹶父,那么,尹吉甫曾教过他的儿子,他的儿子也就是伯氏了。尹吉甫与蹶父、伯氏的关系,讲到《小宛》篇时,还要详细求证。尹吉甫既然教过伯氏,无怪乎对他讲话那么诚挚而不客气。至于尹吉甫现在是否是老头子呢?我们给他算算岁数。《北山》篇说:“嘉我未老,鲜我方将。”《毛传》:“将,壮也。”《曲礼》:“三十曰壮。”《北山》篇写于宣王五年(公元前八二三),此诗写于幽王四年(公元前七七八),相距四十五年。四十五加三十,尹吉甫现在是七十五岁的人了,可以自称为耄吧?这首诗是尹吉甫辅佐伯氏征伐西戎,暂时得到胜利,尹吉甫规劝伯氏的作品。

    【字句解释】

    一章。汔,昭二十年《左传》引诗“汔可小康”,杜注:“汔,其也。”小康,暂时的安定。惠,加惠。中国,国中之倒文。纵,昭二十年《左传》引作“从”;从、纵,古通(于省吾说)。诡随,谲诈谩欺之人(《经义述闻》说)。寇,盗寇。虐,暴虐。憯,曾。能,顺(马瑞辰说)。整章的意思就是:人民也够辛苦了,现在可以希望暂时地安定。给国内人民一点恩惠吧,这样才能安定四方。不要跟随那些谲诈谩欺之人,小心自己也变成不良。要尽力遏止盗寇般的暴虐,曾经无法无天过。要使近处顺服,远处才能安宁,这样才能安慰我们的国王。

    二章。逑,捄之假借;捄,法(《茶香室经说》说)。惛怓,讙,即争功夺利。整章的意思就是:人民也够辛苦了,现在可以希望暂时地休息。给这个国内的人民一点恩惠吧,这样可做人们的榜样。不要跟随那些谲诈谩欺之人,小心自己也变得争功夺利。要尽量遏止那些盗寇般的暴行,不要让人们忧苦。不要舍弃你的劳苦,为国王做出些好事吧。

    三章。整章的意思就是:人民也够辛苦了,现在可以希望暂时地憩一憩。给这个京师的人民一些德惠吧,也好安定四周的国家。不要跟随那些谲诈谩欺之人,小心自己不要作恶。恭敬谨慎自己的威望与仪容,以使自己接近德行。

    四章。愒,息。忧,当为优,优之言优优,和的意思;泄泄,和乐(《茶香室经说》说)。正,政(《经义述闻》说)。戎,汝。式,用。整章的意思就是:人民也够辛苦了,现在可以希望暂时地安息。给这个国内的人民一些恩惠吧,也好让人民和乐自得。不要跟随那些谲诈谩欺之人,小心自己作出恶来。尽量遏止那些盗寇般的暴虐行为,不要让政治腐败。你的职位虽是小子,而作用非常弘大。

    五章。残,害。缱绻,反复。玉女,好汝(马瑞辰说)。整章的意思就是:人民也够辛苦了,现在可以希望暂时地安息。给这个国内的人民一些恩惠吧,国家才不会有残害。不要跟随那些谲诈谩欺之人,小心自己也变得反复无常。尽量遏止盗寇般的暴虐,不要让政治败坏。王很想喜欢你,我才这样极力地劝你。

    【诗篇联系】

    从这首诗可以看出一位长者,同时也是一位老师在谆谆地教诫一位执政的后生。那种诚恳、忠厚、仁慈的态度充分地表现出来。要不是发现了尹吉甫与伯氏的关系,也就无法了解这首诗。所以《诗经》研究的第一步工作是追究作者,第二步是追究写作的对象,第三步是追究作者写作的时代环境,第四步是追究作者写作的心理形态;否则,都是隔靴搔痒,搔不到痒处。

    【诗义辨正】

    《毛序》:“《民劳》,召穆公刺厉王也。”召穆公可以称厉王为“小子”吗?胡承珙强为之辩护说:“称谓古今递变,三代质直,尔女之称,尊卑上下皆可施用,诗中此类甚多。”对上固可称“尔”“女”,但可称“小子”吗?何况“小子”是一种职位?诗明明说:“王欲玉女,是用大谏。”王与女分得一清二楚,怎可说“王”就是“女”呢?《集传》说:“以今考之,乃同列相戒之辞耳,未必专为刺王而发;然其忧时感事之意,亦可见矣。”几乎近之。姚际恒不得其解说:“《小序》谓‘召穆公刺厉王’。《集传》谓‘乃同列相戒之辞’,亦是;但云‘同列相戒’,稍宽泛。今合两家之说,当云:召穆公刺厉王,用事小人以戒王也。”他根本不了解诗。

    三

    板(大雅)

    上帝板板,下民卒瘅。出话不然,为犹不远。靡圣管管,不实于亶。犹之未远,是用大谏。

    天之方难,无然宪宪;天之方蹶,无然泄泄。辞之辑矣,民之洽矣;辞之怿矣,民之莫矣。

    我虽异事,及尔同寮。我即尔谋,听我嚣嚣。我言维服,勿以为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

    天之方虐,无然谑谑。老夫灌灌,小子蹻蹻。匪我言耄,尔用忧谑。多将熇熇,不可救药。

    天之方懠,无为夸毗。威仪卒迷,善人载尸。民之方殿屎,则莫我敢葵。丧乱蔑资,曾莫惠我师。

    天之牖民,如埙如篪,如璋如圭,如取如携。携无曰益,牖民孔易。民之多辟,无自立辟。

    价人维藩,大师维垣,大邦维屏,大宗维翰。怀德维宁,宗子维城。无俾城坏,无独斯畏?

    敬天之怒,无敢戏豫;敬天之渝,无敢驰驱。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

    释音:瘅,音旦。亶,音旦。莫,音瘼。嚣,音敖。屎,音牺。王,音往。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大宗维翰……宗子维城。无俾城坏,无独斯畏”。这几句诗的意义与背景知道了,诗义也就了然。翰,干。大宗,长子。大宗维翰,就是长子是一棵树的主干。宗子,亦即长子。宗子维城,就是长子就像一座城池。无俾城坏,无独斯畏,就是不要把城墙破坏,破坏了你就不怕吗?大宗、宗子,是指谁呢?我们查查幽王四年的历史看。《史记·周本纪》说:“三年,幽王嬖爱褒姒,褒姒生子伯服,幽王欲废太子。太子母申侯女而为后,后幽王得褒姒,爱之,欲废申后,并去太子宜臼,以褒姒为后,以伯服为太子。”又说:“当幽王三年,王之后宫,见而爱之,生子伯服,竟废申后及太子,以褒姒为后,伯服为太子。”如此看来,大宗、宗子不就是指宜臼吗?无俾城坏,不就是不要废太子吗?《竹书纪年》于晋文侯四年(幽王五年)说:“王世子宜臼出奔申。”此诗是四年,出奔在五年,时间正合。到此我们还得了解一件事实,就是皇父、蹶父、伯氏、仲氏等都是拥护褒姒,而尹吉甫是拥护申后与太子宜臼,反对褒姒,这样,他们之间就产生了政见的不合。讲到《十月之交》篇时,就可知道此中的详情。凡是有远见的人,都知道废申后与太子宜臼是一件危险的事,而皇父等执意孤行,以致引起大乱。《周本纪》说:“周太史伯阳读史记曰:‘周亡矣。’”他又说:“太史伯阳曰:‘祸成矣,无可奈何!’”就是有远见的话。此诗说“出话不然,为犹不远”,“犹之未远,是用大谏”,指的就是此事。

    【字句解释】

    一章。板板,通昄昄;《尔雅·释诂》:“昄,大也。”(高本汉《诗经注释》说)。瘅,疲惫(亦高氏说)。犹,谋。圣,睿哲。管管,即《小雅·杕杜》篇“四牡痯痯”的“痯痯”,《尔雅》解痯为病。亶,诚实。整章的意思就是:上帝是伟大的,可是下边的老百姓却疲惫了。话要是说错了,就显出图谋的不远大。不肯讲实话,没有圣人是以为对的。因为你的图谋太窄狭了,所以我特地来谏诤。

    二章。宪宪,欣欣。蹶,蹶乱。泄泄,谓多言妄发(马瑞辰说)。辑,和。洽,合。怿,读为殬;《说文》:“殬,败也。”莫,读为瘼,瘼为病。整章的意思就是:天下正值困难,不要太欣喜自得。天下正在动乱,不要胡言乱语。说出的话温和,人们也就和协;说出的话不对,人们也就遭殃。

    三章。嚣嚣,即謷謷,不听话言而妄语,即现在说的謷謷叫。服,用。刍荛,采薪的人,谓微贱之人。整章的意思就是:我同你的职务虽是不同,然所做的是同一件事。我是为你做计谋,而你听起来却謷謷叫。要听从我的话,不要当作笑话。古时有一句谚语:“向那砍柴的人问路。”

    四章。虐,灾。谑,戏谑。灌灌,犹款款,意志纯一的意思。蹻蹻,骄貌。耄,年老惛乱。忧,当为优;襄六年《左传》“长相优”,杜注:“优,调戏也。”熇、为謞之假借;熇,大声呼叫(《诗经注释》说)。整章的意思就是:天下正值灾难,不要太开玩笑。老夫对你是诚心诚意,你这小子的头总是抬得高高的不听话。并不是我的话有什么惛愦,而是你拿它当为戏谑,总是在大声呼叫,实在不可救药。

    五章。懠,怒。夸毗,自尊自大(《诗经注释》说)。卒,尽。迷,乱。殿屎,呻吟。《采菽》篇“乐只君子,天子葵之”,葵为揆之假借;揆,度,就是天子了解这位君子。此诗之葵,为同一意义。蔑,无。资,财。我师,我的民众。我们讲过,周时作战,将帅所率领的都是自己土地上的民众,此次尹吉甫征西戎,因为没有资财,就不用他浚地的民众。《节南山》篇也说“不吊昊天,不宜空我师”,是同一的意思。整章的意思就是:天下正在动荡,不要太自尊自大。在威仪混乱的情形下,好人都没有什么用处。人民正呻吟于苦痛之中,可是没有人了解我。因为我没有资财,也就不使用我的民众。

    六章。牖,应读为诱。取,取东西。携,携东西。益,当读为搤;搤,扼。辟,邪辟。整章的意思就是:上天诱导人民,就像埙篪之协和、璋圭之吻合、携取东西那么容易。只要你不扼止,诱导人民是非常容易的。人民已经够邪辟了,不要再给他们立些邪辟的榜样。

    七章。价人,被甲之人,谓卿士掌军事者。藩,藩篱。大师,也就是《节南山》“尹氏大师”的“大师”。垣,墙。屏,屏障。宗子,嫡系的儿子。斯,即指城坏。整章的意思就是:被甲的人就是藩篱,太师就是垣墙,大的邦国就是屏障,长子就是树干。要怀念他的恩德才能安宁,嫡系的儿子就是城池。不要毁坏了城池,毁坏了城池,你不害怕吗?

    八章。敬,读为儆。渝,变。驰驱,驰马出游。王,读为往。昊天曰明,这是象征语,意思就是等政局清明了。游衍,游乐。整章的意思就是:儆于天下正在动荡,一点也不敢逸乐。儆于天下正在动乱,也不敢骑马出游。等局势明朗了,我同你一起出游;等光明出现了,我同你一起玩乐。

    【诗篇联系】

    假如不是尹吉甫与伯氏关系的发现,这首诗根本无法了解。现在知道尹吉甫在劝告伯氏,那么,他的诚恳慈祥态度以及伯氏的蛮横、謷謷态度表现得入木三分。严厉的劝告以后,最后又安慰他说:“等局势明朗了,我同你一起玩乐。”整个表现了老年人的慈祥心理。

    【诗义辨正】

    《毛序》:“《板》,凡伯刺厉王也。”隐公七年《春秋》说:“冬,天王使凡伯来聘。戎伐凡伯于楚丘以归。”由此可知,凡伯与鲁隐公是同时候的人。隐公七年即周桓王四年(公元前七一六),离厉王去位的公元前八四二年,相距已一百二十六年,他怎么能刺厉王呢?《集传》说:“今考其意,亦与前篇相类,但责之益深切耳。”前篇即《民劳》篇,不为无见。

    四

    抑(大雅)

    抑抑威仪,维德之隅。人亦有言:“靡哲不愚。”庶人之愚,亦职维疾;哲人之愚,亦维斯戾。

    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有觉德行,四国顺之。谟定命,远犹辰告。敬慎威仪,维民之则。

    其在于今,兴迷乱于政。颠覆厥德,荒湛于酒,女虽湛乐从。弗念厥绍,罔敷求先王,克共明刑。

    肆皇天弗尚,如彼泉流,无沦胥以亡。夙兴夜寐,洒埽廷内,维民之章。修尔车马,弓矢戎兵,用戒戎作,用逷蛮方。

    质尔人民,谨尔侯度,用戒不虞。慎尔出话,敬尔威仪,无不柔嘉。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

    无易由言,无曰苟矣。莫扪朕舌,言不可逝矣。无言不雠,无德不报。惠于朋友,庶民小子。子孙绳绳,万民靡不承。

    视尔友君子,辑柔尔颜,不暇有愆。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无曰:“不显,莫予云觏。”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辟尔为德,俾臧俾嘉。淑慎尔止,不愆于仪。不僭不贼,鲜不为则。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彼童而角,实虹小子。

    荏染柔木,言缗之丝。温温恭人,维德之基。其维哲人,告之话言,顺德之行;其维愚人,覆谓我僭,民各有心!

    於乎小子,未知臧否!匪手携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借曰未知,亦既抱子。民之靡盈,谁夙知而莫成?

    昊天孔昭,我生靡乐。视尔梦梦,我心惨惨。诲尔谆谆,听我藐藐。匪用为教,覆用为虐。借曰未知,亦聿既耄。

    於乎小子!告尔旧止。听用我谋,庶无大悔。天方艰难,曰丧厥国。取譬不远,昊天不忒。回遹其德,俾民大棘。

    释音:女,音汝。共,音恭。逷,音剔。射,音亦。莫,读暮。谆,音真。遹,音聿。

    【诗义关键】

    诗言:“於乎小子,未知臧否!匪手携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借曰未知,亦既抱子。”又说:“於乎小子!告尔旧止。听用我谋,庶无大悔。”由此看来,这首诗所劝告的当然也是伯氏。然为什么劝告他呢?诗又说:“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无易由言,无曰苟矣。莫扪朕舌,言不可逝矣。无言不雠,无德不报。”也是劝他讲话要慎重。《巧言》篇的“巧言如簧,颜之厚矣”,就是骂他的巧辩。不过这两首诗的时间与地点却不相同。《抑》篇是幽王四年,地点在镐京;《巧言》篇是幽王五年,地点在卫国。下边讲《巧言》篇时,就知道此中区别。

    【字句解释】

    一章。《诗经》中用“威仪”的共有十一篇,就是《邶风·柏舟》《宾之初筵》《既醉》《假乐》《民劳》《板》《烝民》《瞻卬》《执竞》《泮水》与此诗。将这些诗的“威仪”做一检讨,就知道威仪在周人心目中的重要性。《泮水》篇说:“敬慎威仪,维民之则。”这是恭维鲁公的。《烝民》篇说:“古训是式,威仪是力。”这是恭维仲山甫的。《既醉》篇说“朋友攸摄,摄以威仪”,又说“威仪孔时,君子有孝子”。这是恭维宣王的。《假乐》篇说:“威仪抑抑,德音秩秩。”这是恭维南仲的。《邶风·柏舟》篇说:“威仪棣棣,不可选也。”这是尹吉甫讲他自己。威仪这么重要,所以他在《民劳》篇劝告伯氏说:“敬慎威仪,以近有德。”然威仪是什么意思呢?襄公三十一年《左传》说:“有威而可畏谓之威,有仪而可象谓之仪。”由此可知威仪就是行为仪态的标准。隅,应读为寓;寓,寄。“抑抑威仪,维德之隅”,正与“敬慎威仪,以近有德”相同。因为有德才能有威仪,威仪是有德的自然表露。整章的意思就是:谨慎的威仪,是德行之所寄托。人们也说:“圣人没有不蠢的。”一般人的愚蠢,被认为是毛病;明哲人的愚蠢,就要变成罪戾。

    二章。《执竞》篇“无竞维烈”,是指武功再没有比得上他的;此诗“无竞维人”,就是为人再没有比得上他的。训,顺;哀公二十六年《左传》即引作“顺”。觉,大。,大。谟,谋。定命,定国家之命运。辰,大,与《驷驖》篇“奉时辰牡”、《车舝》篇“辰彼硕女”之“辰”同义。整章的意思就是:人要做到没有比他强,四方自然听从他。有了大的德行,四方也就来归顺。为国运决定大谋,一定得是远大的图谋、宏大的策略。谨慎你的威仪,好做人民的榜样。

    三章。兴,举;举,皆(《群经平议》说)。虽,惟(亦《群经平议》说)。绍,继。罔,无。共,恭。整章的意思就是:当今之世没有人不迷乱在政治里。倾覆了自己的德行,荒淫在酒里边,你更是乐意地随从。也不想想自己所要承继的,更不普求先王之道,而恭敬地从事于贤明的法度。

    四章。肆,语词。尚,上。沦,率。胥,相。戎兵,兵器。戒,备。戎作,兵事。逷,治。蛮方,指西戎。整章的意思就是:不要不尊敬上天,像那泉里的流水一样,相率地都在丧亡。要早起晚睡,洒扫庭院,作为人民的榜样。修饬你的车马、弓、矢、兵器,以备戎事,以伐西戎。

    五章。质,《盐铁论·世务》引《诗》作“诰”;诰,告诫。侯度,为主的法度。周时将帅所率领的军队就是他自己领土上的人民,现在伯氏在出征,他所率领的自然是南燕的人民。《民劳》篇“式遏寇虐,憯不畏明”的“寇虐”,正指他的兵士在暴虐人民,所以此诗说“质尔人民”。“谨尔侯度”,也正是《民劳》《抑》以及此诗所劝告的话。柔、嘉,都是善(马瑞辰说)。玷,污点。整章的意思就是:告诫你的人民,谨慎你为主的法度,以防意外事件的发生。谨慎你的话语,严肃你的威仪,使它们没有不对的地方。白圭上的污点,还可以磨掉;说话有污点,可就磨不掉了。

    六章。扪,持。朕,我。逝,及(《群经平议》说)。雠,答。绳绳,连续不绝。承,顺。整章的意思就是:不要随意讲话,不要认为说话是随便的。没有人拿着我的舌头,可是话一出口也就收不回来。没有一句话没有报应,所有恩德都有回报。要施惠于朋友们、百姓与小子们。那么,你就子孙永远不绝,所有的人民没有不顺从的。

    七章。视,对待。君子,在位者,即今之官吏。辑、柔,都是和的意思。相,佐。屋漏,漏屋之倒文。《板》篇说“我虽异事,及尔同寮”,寮,是寮佐,也就是此诗的相。由此可知,尹吉甫曾在伯氏家做过相,所以才这样地劝诫他。矧,况。射,音亦,厌倦。整章的意思就是:对待你的朋友、官吏,要和颜悦色,不要有什么过错。这样,我在你家做相,还不愧住在漏室的里边。不要说:“没有人看得到,就可以随便。”神的降临,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怎么可以有一点松懈呢?

    八章。辟,大。童,僮之假借;《广雅》:“僮,痴也。”与《狡童》篇之“童”同义。角,《毛传》:“自用。”虹,北方人形容蛮横不听话的孩子为虹。整章的意思就是:宏大你的德行,使它善,使它好。谨慎你的举止,不要使威仪有所差错。没有差错,没有害人,没有不合法则的。你给我一个桃子,我会报答你一个李子。可是他又痴呆,又自用,真是一位虹小子。

    九章。荏染,柔韧。缗,被。话,《说文》引作“诂”;诂,故言,古之善言(臧琳《经义杂记》说)。尹吉甫在伯氏眼前只是一个相的地位,国家大事用不着他管,他现在要以国是劝诫伯氏,所以伯氏说他僭位。整章的意思就是:柔韧的树木,可以被上丝弦。温和恭敬的人,才是德行的基础。只有明哲的人,告诉他古人的好话,他就顺着去做;只有那个蠢人,反说我僭越,真是人心不同!

    十章。借,读为藉。盈,满。整章的意思就是:你这个小子呀,简直不知什么叫好坏!不仅用手提携过你,而且告诉你许多事情;不仅当面命令你,还提着你的耳朵告诉你。借口不知道,还亲自抱着你。要不是自满自盈的人,谁是早上知道了晚上才有成就?

    十一章。梦梦,读为儚儚;《尔雅·释训》:“懜懜,惛也。”谆谆,恳切告诫之貌。整章的意思就是:上天非常明白,我的生活一点也不快乐。看到你这懵懵懂懂的样子,我心里就感到凄惨。我诚诚恳恳地教导你,而你听着满不在乎。不仅不用为教训,而且拿它当成戏谑。你不说你不知道,反说我是老耄。

    十二章。旧止,旧时的举止。“取譬不远”,即《荡》篇“殷鉴不远”。忒,差。回遹,邪辟。棘,困难。整章的意思就是:你这个小子呀,告诉你的都是古人走过的路子。听我所给你的计谋,就不会有大的后悔。天下正值艰难,很可能有亡国的危险。不用取远的鉴戒,上天的报应一点也不会差错。德行要是邪辟,人民也就有大的灾难。

    【诗义辨正】

    《毛序》:“《抑》,卫武公刺厉王,亦以自警也。”《国语·楚语》说:“昔卫武公年数九十有五矣,犹箴儆于国曰:‘自卿以下至于师长士,苟在朝者,无谓我老耄而舍我。’……于是乎作《懿》以自儆。”卫武公所作的是《懿》,此诗是《抑》,自从《毛序》把它们混而为一后,造成了两千多年来纷乱的局面。《毛诗正义》颇感不合,然也不敢说不对,只有强为辩护说:“案《史记·卫世家》:武公者,僖侯之子,共伯之弟,以宣王三十六年(按应为十六年)即位。则厉王之世,武公时为诸侯之庶子耳,未为国君,未有职事,善恶无豫于物,不应作诗刺王,必是后世乃作追刺之耳。正经美诗,有后王时作以追美前王者,则刺诗何独不可后王时作而追刺前王也?诗之作者欲以规谏前代之恶,其人已往,虽欲尽忠,无所裨益,后世追刺,欲何为哉?诗者,人之咏歌,情之发愤,见善欲论其功,睹恶思言其失,献之可以讽谏,咏之可以写情,本愿申己之心,非是必施于谏。往者之失,诚不可追;将来之君,庶或能改。虽刺前世之恶,冀为未然之鉴。不必虐君见在,始得出辞;其人已逝,即当杜口。……武公虽非厉王之臣,亦是朝廷之士,沦胥以败,无世不然,冀望远彼恶人,免其患祸,虽文刺前朝,实意在当代,故诵习此言,以自肃警。”诗中直呼“小子”,武公能呼厉王为“小子”吗?诗言“匪手携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武公曾耳提面命厉王吗?孔颖达洋洋洒洒辩论了一大段,都是废话,因为他没有一句是根据诗。

    陈奂又于《诗毛氏传疏》说:“《抑》与《宾之初筵》,皆卫武公入相于周而作也。《史记·十二诸侯年表》:‘武公和元年,宣王之十六年,至平王十三年而卒。’《卫世家》:‘武公和四十二年,犬戎杀周幽王,武公将兵往,佐周平戎,甚有功,周平王命武公为公,五十五年卒。’据《史记》,平王始命武公为公,武公于厉王时,未为诸侯。幽王时虽为诸侯,不闻为周卿士,则入相于周,断在平王之世。入相而作《宾之初筵》刺幽王,作《抑》刺厉王,两诗皆作于平王时。而《序》云刺厉王者,本作诗之意而言,取殷鉴不远之义,因遂附于《荡》篇后。《正义》以为追刺厉王,是矣。……案《懿》,即《抑》也,抑为假借字。儆与警通。武公作《抑》,已在耄年,诗作于平王之世,其一证也。《序》云‘亦以自警’者,与《国语》合。《宾之初筵》韩诗序云:‘饮酒悔过。’则亦为自警而作,两诗意正同。”这就是前人所谓的《诗经》考证,考证时根本不依据《诗》,而依据《毛序》或他人的诗说,无怪乎要越辨越纷歧,越辨越难解了。

    五

    小旻(小雅)

    旻天疾威,敷于下土。谋犹回遹,何日斯沮!谋臧不从,不臧覆用。我视谋犹,亦孔之邛。

    潝潝訿訿,亦孔之哀。谋之其臧,则具是违;谋之不臧,则具是依。我视谋犹,伊于胡底!

    我龟既厌,不我告犹。谋夫孔多,是用不集。发言盈庭,谁敢执其咎?如匪行迈谋,是用不得于道。

    哀哉为犹!匪先民是程,匪大犹是经。维迩言是听,维迩言是争。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

    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膴,或哲或谋,或肃或艾。如彼泉流,无沦胥以败。

    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释音:邛,音穷。潝,音吸。訿,音紫。匪,音彼。膴,音呼。暴,音搏。

    【诗义关键】

    《抑》篇说“回遹其德,俾民大棘”,他邪辟的德行,使老百姓遭到极大的灾难;此诗也说“谋犹回遹,何日斯沮”,邪辟的图谋,哪一天才完。意义完全一样。《板》篇说“出话不然,为犹不远”,“犹之未远,是用大谏”;此诗说“哀哉为犹!匪先民是程,匪大犹是经”。意义也相同。《抑》篇说“如彼泉流,无沦胥以亡”,是讲国家将要继续沦亡;此诗也说“如彼泉流,无沦胥以败”,也是讲国家在继续沦亡。《抑》篇说“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是尹吉甫在伯氏家里做相,任务就是为他策划战事;此诗也说“我龟既厌,不我告犹”,也是为人策划。很显然,这首诗是《板》《抑》等诗的继续。

    【字句解释】

    一章。疾威,急得发出威严。敷,布。旻天疾威,敷于下土,就是老天爷急得发出威风了,已经显现在地上。这是指幽王二年泾、渭、洛竭,岐山崩;三年冬,大震雷;四年夏,陨霜。斯,乃。沮,止。整章的意思就是:老天爷急得显出威风来了,已经出现在地上。这些邪辟的图谋,到哪一天才算停止呢!好的计谋不用,不好的计谋反而采用。我看这些计谋,都是非常之有害。

    二章。潝潝訿訿,《荀子·修身》引作“噏噏呰呰”,即今党同伐异的意思。具,俱。违,违背。底,至。整章的意思就是:总是党同伐异,心里感到非常地悲哀。计谋要是好,一概加以拒绝;计谋要是不好,一概加以依从。我看这些计谋,将来会产生什么结果!

    三章。古人以龟卜卦,故言“我龟既厌,不我告犹”,意思就是我的灵龟也厌倦了,不再告诉我吉凶。集,就。咎,过。匪,彼。迈谋,过路之人的计谋,意思就是不相干的人的计谋。整章的意思就是:我的灵龟也厌倦了,不愿意再告诉我什么休咎。出主意的人太多了,反而没有成就。满屋里的人都在发言,出了乱子是谁负责任呢?向不相干的人讨计谋,所以总是走不上正路。

    四章。程,法。经,行(马瑞辰说)。迩言,近言。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郑笺》:“如当路筑室,得人而与之谋,所为路人之意不同,故不得遂成也。”今俗语“当道造屋,三年不成”,就是这个意思(苏鹗《苏氏演义》说)。整章的意思就是:可怜这些计谋呀!既不遵照先人的法式,也不遵行远大的图谋。听的都是肤浅的话,争的都是肤浅的辩论。就像在路边筑室而就谋于路人,所以不能够成功。

    五章。靡止,《毛传》:“言小也。”膴,大、多的意思。哲,明哲。谋,多谋。肃,严正。艾,《孟子·万章上》“知好色则慕少艾”,注:“艾,美好也。”整章的意思就是:国家虽不大,有圣哲,也有傻瓜。人们虽不多,有的明哲,有的多谋,有的严肃,有的美好。不要像那泉里的流水一样,相继地失败,同归于尽。

    六章。暴虎,徒手与虎搏斗。冯河,游泳以渡黄河。不敢暴虎,不敢冯河,就是不敢与虎搏斗,不敢游泳过河。这是指伯氏。伯氏是既无勇又无能,讲到讽刺伯氏的诗篇时,就可知道他整个的为人。另一方面,尹吉甫既敢与虎徒手搏斗,也敢游泳过河。《大叔于田》篇说“襢裼暴虎,献于公所”,就有他的份。《河广》篇说“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就是指他渡黄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其一”指伯氏的无勇,“其他”指伯氏的暴虐行为。整章的意思就是:既不敢徒手搏虎,也不敢游泳过河。人们只知道他这一点,还不知道他的其他坏处。所以我一天到晚恐惧戒备,就像在深渊的边缘,就像在薄冰上行走。

    【诗义辨正】

    《毛序》:“《小旻》,刺幽王也。”《集传》说:“大夫以王惑于邪谋,不能断以从善,而作此诗。”他们都以为刺幽王,然诗言“不敢暴虎,不敢冯河”,要幽王去暴虎、冯河吗?诗又说“国虽靡止”,《毛传》“靡止,言小也”,周室能算是小国吗?这首诗是尹吉甫刺伯氏,伯氏是南燕人,南燕是小国,所以才这样讲。只因为这首诗摆在《十月之交》与《雨无正》之后,而《十月之交》与《雨无正》,《毛序》认为是刺幽王,就认为这首诗也是刺幽王了。诗是幽王时的作品,但不是刺幽王。

    六

    桑柔(大雅)

    菀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刘,瘼此下民。不殄心忧,仓兄填兮。倬彼昊天,宁不我矜!

    四牡骙骙,旟旐有翩。乱生不夷,靡国不泯。民靡有黎,具祸以烬。於乎有哀,国步斯频!

    国步蔑资,天不我将。靡所止疑,云徂何往?君子实维,秉心无竞。谁生厉阶,至今为梗!

    忧心慇慇,念我土宇。我生不辰,逢天怒。自西徂东,靡所定处。多我觏,孔棘我圉。

    为谋为毖,乱况斯削。告尔忧恤,诲尔序爵。谁能执热,逝不以濯?其何能淑?载胥及溺。

    如彼遡风,亦孔之僾。民有肃心,荓云不逮。好是稼穑,力民代食。稼穑维宝,代食维好。

    天降丧乱,灭我立王。降此蟊贼,稼穑卒痒。哀恫中国,具赘卒荒。靡有旅力,以念穹苍。

    维此惠君,民人所瞻。秉心宣犹,考慎其相。维彼不顺,自独俾臧。自有肺肠,俾民卒狂。

    瞻彼中林,甡甡其鹿。朋友已谮,不胥以穀。人亦有言:“进退维谷。”

    维此圣人,瞻言百里;维彼愚人,覆狂以喜。匪言不能,胡斯畏忌?

    维此良人,弗求弗迪;维彼忍心,是顾是复。民之贪乱,宁为荼毒。

    大风有隧,有空大谷。维此良人,作为式穀;维彼不顺,征以中垢。

    大风有隧,贪人败类。听言则对,诵言如醉。匪用其良,覆俾我悖。

    嗟尔朋友!予岂不知而作?如彼飞虫,时亦弋获。既之阴女,反予来赫。

    民之罔极,职凉善背。为民不利,如云不克。民之回遹,职竞用力。

    民之未戾,职盗为寇。凉曰不可,覆背善詈。虽曰匪予,既作尔歌。

    释音:菀,音郁。兄,音况。,音旦。,音民。僾,音爱。甡,音莘。女,音汝。不,音丕。詈,音利。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维此良人,弗求弗迪;维彼忍心,是顾是复”,“维此良人,作为式穀;维彼不顺,征以中垢”的“良人”与“忍心”“不顺”之人是谁;知道他们是谁,诗义也就了解了。先看“良人”是谁。《诗经》中用“良人”的共有四篇,就是《绸缪》《小戎》《秦风·黄鸟》与此诗。除《黄鸟》篇的良人是指三良外,《绸缪》篇的良人是尹吉甫平陈与宋时的身份,《小戎》篇的良人是尹吉甫西征狁时的身份,上边都已讲过;那么,这首诗的良人是否也是尹吉甫呢?等我们把“忍心”“不顺”之人弄清楚后,也就知道是不是他了。诗言“征以中垢”,意思就是因出征而得到耻辱,为什么得到垢辱呢?由于“维彼不顺”。不顺,就是不听话。是谁不听话呢?诗言“为谋为毖,乱况斯削。告尔忧恤,诲尔序爵”,不就是《民劳》篇“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吗?诗又说“民之未戾,职盗为寇”,不也就是《民劳》篇“式遏寇虐,无俾民忧”吗?诗言“维彼不顺,自独俾臧。自有肺肠,俾民卒狂”,不也就是《板》篇说的“老夫灌灌,小子蹻蹻。匪我言耄,尔用忧谑”,以及《抑》篇说的“诲尔谆谆,听我藐藐。匪用为教,覆用为虐”吗?就因为伯氏不听劝告,终于吃到败仗,所以诗言:“自西徂东,靡所定处。多我觏,孔棘我圉。”我圉,是尹吉甫的家乡南燕。他们是由镐京败退下来而到南燕的,故言“自西徂东”。到此,就有史籍上的证据了。《竹书纪年》于晋文侯四年(幽王五年)载说:“皇父作都于向。”皇父作都于向就是由西戎战事的失败。西戎已经侵犯到犬丘,离镐京也不过八九十里,皇父才带领一批富有的官吏把都城迁到向这个地方。以下就接到《十月之交》等篇所写的事迹。幽王四年西戎作乱,派伯氏去平定,伯氏五年四月间败逃,六年被正法。这首诗就是他败逃到南燕时,尹吉甫谴责他的作品。

    【字句解释】

    一章。菀,读为郁,茂盛貌。桑柔,柔桑的倒文。旬,荫。刘,离之假借;其刘,即《七月》篇“以伐远扬”的“远扬”。瘼,病。下民,地上之人,对上天而言故称下。殄,绝。仓兄,仓皇,谓丧乱(马瑞辰说)。填,病。整章的意思就是:茂盛的柔桑,下边布满了荫影,正在砍它的长枝。受苦的下民,不断地忧心,都在丧乱中苦痛。高大的上天呀,怎么不可怜可怜我呢!

    二章。有翩,形容旗的飘扬。旟,县鄙的旗帜,良人的旗帜正是旟,与尹吉甫的身份、旗帜都相合。夷,平。泯,乱。黎,黎老,与《云汉》篇“周余黎民”之“黎”同义。火余曰烬。国步,天命。频,蹙。整章的意思就是:四匹牡马不停地奔驰,旟旗与旐旗也到处飘扬。祸乱发生了不能平夷,没有一个国家不在动荡。老年人都死光了,他们都成了灾祸的灰烬。呜呼哀哉,国运到了绝望的地步!

    三章。国步蔑资,就是《板》篇的“丧乱蔑资”。将,帅。疑,定。“秉心无竞”与《执竞》篇“无竞维烈”恰恰相反。无竞维烈,是言武功之大无人超越;秉心无竞,是言没有竞争的心胸。君子,指在位者,实指皇父等人。讲到《十月之交》篇时就知此中情形。梗,烈。整章的意思就是:命定的穷苦,也当不上将帅。无所安定,也不知要到什么地方。这些执政的人,实实在在没有竞争的雄心。由谁产生了这个祸阶,到现今更为猛烈!

    四章。土宇,邦国。,病。整章的意思就是:心里非常地忧愁,忧愁我的邦国。我生得不是时候,正遭上上天的震怒。从西到东,没有一处是安定之所。我遭到许多的苦难,我的家乡也遇到非常的危险。

    五章。谋,计谋。毖,谨慎。乱况,乱状(马瑞辰说)。削,减。序,通叙;序爵,诠叙爵位。淑,善。溺,溺亡。整章的意思就是:筹划着,谨慎着,战乱的情况算是稍微减轻。告诉你怎么忧恤人民,教导你怎么诠叙官爵。谁能拿热东西,而不将手在冷水里凉一凉?怎么能好呢?像这样继续地沉溺下去。

    六章。遡风,逆风。僾,唈。肃,善。荓,使。力民代食,就是使人民劳动而自己代他们食。整章的意思就是:就像那逆着大风行走,很使你喘不过气来。人有上进之心,而你使他达不到目的。稼穑是好的,可以力民而代食;稼穑是宝物,代食之人也应该良喜。

    七章。天降丧乱,灭我立王,就是上天降下了灾祸,毁灭了我所立的王国。这是尹吉甫追述他从宣王三年到十年所建立的功业。现在由于西戎作乱,周室将亡,所以说“灭我立王”。卒,尽。痒,病。降此蟊贼,稼穑卒痒,就是上天降下了害虫,整个的禾稼都受了灾害。《雨无正》篇也说:“戎成不退,饥成不遂。”幽王四五年的时候一定有旱灾,可惜历史上没有记载。不过《国语·周语》说:“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阳父曰:‘周将亡矣。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实震,是阳失其所,而镇阴也。阳失而在阴,川源必塞。源塞,国必亡。夫水土演而民用也,水土无所演,民乏财用,不亡何待?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其川源又塞,塞必竭。夫国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之征也。川竭,山必崩。若国亡,不过十年,数之纪也。夫天之所弃,不过其纪。’是岁也,三川竭,岐山崩。”从这段话看来,幽王二年的山崩川竭,影响到四年五年的饥馑,所以《召旻》篇也说:“旻天疾威,天笃降丧。瘨我饥馑,民卒流亡,我居圉卒荒。”这时候的诗篇都在写饥馑,可知此时必有饥荒。恫,痛。中国,国中。赘,属。穹苍,天。整章的意思就是:上天降下了灾祸,来毁灭我所建立的王国。又降下了这些蟊贼,使稼穑也都受了灾恙。可痛心的国中,都成了灾荒。我没有这种力量来挽救,只有乞求上苍了。

    八章。惠君,惠爱之君,实际指谁不知道。宣,明;犹,顺(马瑞辰说)。相,即《抑》篇“相在尔室”之“相”。秉心宣犹,考慎其相,就是持心明哲而且惠顺,慎重地考核其家相。由此,我疑心惠君是指蹶父;当初蹶父还明白是非,经过他的儿子伯氏巧辩后,他才憎恶尹吉甫。到解释《邶风·柏舟》篇时,就可明白此中演变。自独俾臧,就是独自以为好。狂,惑。整章的意思就是:只有这个仁惠之君,为人们所瞻仰。他持心明正而惠顺,慎重地考察其家相。只有那不顺情理的人,独自以为好得了不起。有着不同于人的肺肠,才使人们都遭到了灾恙。

    九章。甡甡,与《螽斯》篇之“诜诜”,《皇皇者华》篇之“”,都是众多之意。穀,禄。谷,山谷。整章的意思就是:瞧那树林里边,许许多多的麀鹿。朋友们已被他的欺诈所蒙蔽,不再给我俸禄。真如人们所说的,使我“进退两难”。

    十章。维此哲人,瞻言百里,就是只有这个圣人,能看到百里之遥,言其眼光远大,这是尹吉甫指他自己。整章的意思就是:只有这个圣人,一看就是百里,眼光非常地远大;只有那个愚人,狂妄自喜。从不说自己不会,怎么一点也没有畏惧?

    十一章。维此良人,尹吉甫自称。迪,进。弗求弗迪,不积极求进的意思。忍心,忍心之人。“弗求弗迪”,美良人;则“是顾是复”斥忍心之人,意义必定相反。“弗求弗迪”,不强求以仕进;则“是顾是复”应为恋栈不舍。贪乱,贪图暴乱。荼,为苦菜。毒,为毒虫。荼毒,苦毒。整章的意思就是:只有这个良人,不强求仕进;只有那忍心之人,才恋栈不去。为了贪图暴乱,宁可做荼毒之人。

    十二章。隧,迅疾。空,虚。垢,垢辱。整章的意思就是:迅疾的大风,空虚的大谷。只有这个良人,所作所为都是好的;只有那个不听话的人,因出征而蒙了耻辱。

    十三章。贪人败类,就是贪得的人就是败类。听言,顺耳之言。诵言,歌颂之言。悖,逆。整章的意思就是:迅疾的大风,贪得的人便是败类。顺耳之言,就加以应对;歌颂之言,听得如痴如醉。因为用人不当,反使我得到悖逆之罪。

    十四章。作,为。弋,以绳系矢而射曰弋。整章的意思就是:唉!你们这些朋友呀,我怎会不知道而强作呢?就像那些飞鸟,有时也被弋射。他既然庇护了你们,你们反而来威吓我。

    十五章。罔极,不良。凉,薄。善于背后说人坏话,指伯氏以及他的党徒。第二个“不”字读为丕。整章的意思就是:人的不良之处,就是人情冷淡刻薄而善于背地骂人。做起不利于人的事来,好像很能胜任。做起邪辟来,人们就竞相用力。

    十六章。《广雅·释诂》“戾,善也”;未戾,即未善,与上章罔极同义(马瑞辰说)。《民劳》篇不是劝告伯氏“式遏寇虐,无俾民忧”吗?不过这两篇的“民”字意义稍有不同。《民劳》篇的“民”作人民讲,此篇的“民”作人讲。詈,骂。匪予,非我所为,指此次灾祸。整章的意思就是:人的不良之处,就是常常做盗寇之事。冷淡刻薄已经不可以,反而背地在骂人。虽说你不承认此次灾祸由你而来,但我已作了你的歌把它公布出来。

    【诗篇联系】

    知道《何人斯》篇的伯氏与仲氏是谁,使我们知道幽王三至四年间的一段历史。再由伯氏与尹吉甫关系的发现,使我们了解《民劳》《板》《抑》《小旻》与《桑柔》等诗。《民劳》《板》《抑》与《小旻》都是尹吉甫在镐京劝诫伯氏的作品,而《桑柔》是败退到南燕后斥责伯氏的诗篇,到此,就与《十月之交》等诗连接到一起,而组成了一段完整的故事。

    【诗义辨正】

    《毛序》:“《桑柔》,芮伯刺厉王也。”文公元年《左传》说:“周芮良夫之诗曰:‘大风有隧,贪人败类。听言则对,诵言如醉。匪用其良,覆俾我悖。’”与此诗的几句完全相同,后人就铁一般地相信,《桑柔》诗是芮良夫所写。陈奂的《诗毛氏传疏》还特别说:“诗为芮良夫所作,传有明文矣。”假如真是芮良夫刺厉王的诗,他能不能讲“告尔忧恤,诲尔序爵”,他心目中还有没有王?诗又说:“维彼不顺,自独俾臧。自有肺肠,俾民卒狂”,“维彼愚人,覆狂以喜。匪言不能,胡斯畏忌”。臣能不能这样地骂君?再者,诗言“自西徂东,靡所定处”,所谓西指什么地方?东又指什么地方?“乱生不夷,靡国不泯”,厉王的时候有没有这样的大战乱?《史记·周本纪》说:“三年,乃相与畔,袭厉王,厉王出奔于彘。”诸侯叛乱与“靡国不泯”的敌人入侵,完全不同。方玉润在《诗经原始》就批评前人说:“诸儒说《诗》,总不肯全篇合读,求其大旨所在,而碎释之,乌能得其要领?”实际上,全篇合读仍不够,还得将三百篇连贯着读才能真了解。“大风有隧”这几句诗可能是芮良夫所写,然能由此断定《桑柔》篇就是芮良夫所写吗?尹吉甫在芮良夫之后,他可不可以袭用芮良夫的诗句呢?一定得知道全面才能知道点与线。

    七

    正月(小雅)

    正月繁霜,我心忧伤。民之讹言,亦孔之将。念我独兮,忧心京京。哀我小心,癙忧以痒。

    父母生我,胡俾我瘉?不自我先,不自我后。好言自口,莠言自口,忧心愈愈,是以有侮。

    忧心惸惸,念我无禄。民之无辜,并其臣仆。哀我人斯,于何从禄?瞻乌爰止,于谁之屋?

    瞻彼中林,侯薪侯蒸。民今方殆,视天梦梦。既克有定,靡人弗胜。有皇上帝,伊谁云憎?

    谓山盖卑,为冈为陵。民之讹言,宁莫之惩!召彼故老,讯之占梦,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

    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维号斯言,有伦有脊。哀今之人,胡为虺蜴?

    瞻彼阪田,有菀其特。天之扤我,如不我克。彼求我则,如不我得。执我仇仇,亦不我力!

    心之忧矣,如或结之。今兹之正,胡然厉矣。燎之方扬,宁或灭之;赫赫宗周,褒姒灭之。

    终其永怀,又窘阴雨。其车既载,乃弃尔辅。载输尔载,将伯助予。

    无弃尔辅,员于尔辐,屡顾尔仆,不输尔载。终踰绝险,曾是不意?

    鱼在于沼,亦匪克乐;潜虽伏矣,亦孔之炤。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

    彼有旨酒,又有嘉殽。洽比其邻,昏姻孔云。念我独兮,忧心慇慇!

    佌佌彼有屋,方有穀。民今之无禄,夭夭是椓。哿矣富人,哀此惸独!

    释音:癙,音鼠。惸,音茕。盖,音曷。蹐,音积。虺,音毁。蜴,音易。阪,音反。菀,音郁。扤,音兀。佌,音此。蔌,音速。椓,音卓。哿,音可。

    【诗义关键】

    这首诗值得注意的有几点:

    第一,“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宗周,就是《雨无正》篇的周宗,都是指宜臼。这两句诗是指幽王宠褒姒,立褒姒之子伯服为太子的事。《史记·周本纪》说:“幽王得褒姒,爱之,欲废申后,并去太子宜臼,以褒姒为后,以伯服为太子。周太史伯阳读史记曰:‘周亡矣。’”与此同一意义。屈万里因这两句而认为是东周的作品,显然是错误。

    第二,“好言自口,莠言自口,忧心愈愈,是以有侮。”好言,即现在说的“好话”;莠言,即现在说的“歹话”,意思就是好话说尽,歹话也说尽,就因为我忧心国是太厉害,所以得到了侮辱。这不是指《板》《抑》《民劳》等篇尹吉甫劝告伯氏的那些话吗?尹吉甫为国是而劝告他,败仗后,他反而咬尹吉甫一口。

    第三,“民之讹言,亦孔之将。念我独兮,忧心京京。”讹言,谎言。将,大。头两句的意思就是大家的谎话也太大了,指伯氏推卸战败的责任而反诬尹吉甫而言。《沔水》篇也说“民之讹言,宁莫之惩!我友敬矣,谗言其兴”,也是指这件事。京京,大。后两句的意思就是:想到我孤独无靠,心里非常地忧愁。蹶父、伯氏、仲氏联合起来诬蔑尹吉甫,而一般同僚又不敢仗义执言替他辩护,他只有受人欺负了。

    第四,“召彼故老,讯之占梦,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圣,睿哲。意思就是:那些老年人与占梦的人都说“我是睿哲”,然而谁知道乌鸦是雌还是雄?由此可知《小旻》篇“或圣或否”、《小宛》篇“人之齐圣”、《巧言》篇“圣人莫之”、《桑柔》篇“维此圣人”的“圣”或“圣人”,都是尹吉甫的自谓。他自称“圣”或“圣人”,《园有桃》篇“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的责备就由此而来。

    第五,“彼求我则,如不我得。执我仇仇,亦不我力!”则、败,古通;败,败坏(于省吾说)。意思就是:他寻找我的坏处,好像非找到不可,把我当成最大的仇人,好像非仇恨我不可。这不是伯氏对尹吉甫的态度吗?所以《巷伯》篇说:“彼谮人者,亦已大甚。”

    第六,“无弃尔辅,员于尔辐,屡顾尔仆,不输尔载。终踰绝险,曾是不意?”《名义考》:“辅乃车两旁木,所以夹车者。其字从车,人颊骨似车辅,故曰辅车。”《吕氏春秋·权勋》:“宫之奇谏曰:‘虞之与虢也,若车之有辅也。车依辅,辅亦依车,虞、虢之势是也。’”辅与车是两物,而关系极为密切。员,犹益,加大的意思(陈奂说)。诗意就是:不要舍弃了你的辅,加大你的轮辐,常常照顾你的仆人,车上载的东西就不会翻下来。终究会闯过危险的,你想到这个了吗?这不就是《抑》篇说的“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吗?在征伐西戎时,尹吉甫曾为伯氏的相,此诗“无弃尔辅”的“辅”,就是尹吉甫的自喻。这章诗所讲的是:尽管伯氏在陷害尹吉甫,尽管尹吉甫憎恨伯氏,然还希望他能回心转意,再同心协力来为国效劳。尹吉甫人格之忠厚可敬,由此可见。

    总上六点,无一点不与尹吉甫的晚年生活相合。然这首诗是什么时候写的呢?从“正月繁霜,我心忧伤”上找线索。伯氏是于幽王四年出征西戎,五年四月间败退到南燕,那么,此诗当写在幽王六年正月间,因为那时尹吉甫将被撤职,而尹吉甫劝他不要这样做,所以诗言:“无弃尔辅,员于尔辐,屡顾尔仆,不输尔载。终踰绝险,曾是不意?”可是伯氏不听他的劝告,终将尹吉甫撤职,所以诗又言:“其车既载,乃弃尔辅。”又说:“忧心惸惸,念我无禄。民之无辜,并其臣仆。哀我人斯,于何从禄?”前后事迹正相连贯。

    【字句解释】

    一章。正月繁霜,我心忧伤,就是:正月里老是下霜,我的心里实在忧伤。《礼记·月令》:“孟秋之月……凉风至,白露降。”白露为霜应该在七月,而现在正月里常常下霜,言其气候的不正。《雨无正》篇“鼠思泣血”,《郑笺》:“鼠,忧也。”此诗之癙忧当为鼠忧,忧思的意思。整章的意思就是:正月里老是下霜,我的心里实在忧伤。他人的谎言,说得也太厉害了。想到我的孤独无靠,心里非常地忧愁。可怜我这小小的心灵,就因为忧思而得了病。

    二章。瘉,病。不自我先,不自我后,就是不在我先,不在我后,恰恰在我身上,与《瞻卬》篇同一语句,也可证明为同一时间、同一作者的作品。整章的意思就是:父母生了我,为什么给我这种病痛呢?不在我先,不在我后,却适逢其会。好话说尽,歹话也说尽,就因为我太忧心国是了,才产生这种侮辱。

    三章。惸惸,通茕茕;茕茕,独貌。《楚辞·九章·思美人》:“独茕茕而南行兮。”禄,俸禄。整章的意思就是:我孤独地在忧愁,想到了我没有俸禄。无罪的人遭了祸,也连累了我的臣仆。可怜我们这些人呀,到什么地方求禄呢?看看那只乌鸦,飞到谁的屋上?

    四章。薪之细者曰蒸。瞻彼中林,侯薪侯蒸,就是看那林里,都是些粗的或细的干柴。这正是初春的景象,树木都还枯着。殆,危。梦梦,糊里糊涂。定,定乱。这是指《民劳》篇说的“民亦劳止,汔可小康”而言。在开始征伐西戎的时候,尹吉甫使西戎暂时停止入侵。他使西戎停止入侵后,伯氏不用他的计谋,又致失败,所以下边接着说“有皇上帝,伊谁云憎”,伟大的上帝呀,你是憎恨谁呢?整章的意思就是:看看那林里,都是些粗的或细的柴薪。人们正处在危险之中,而老天只是糊涂。我既然能够定乱,那么,也就没有胜过我的人。可是伟大的上帝,你是憎恨谁呢?

    五章。盖,曷之假借。山大而冈陵小,现在故意说山就是丘陵,明明是谎话,所以下边接着说:“民之讹言,宁莫之惩!”整章的意思就是:他说山是怎么的低呀,也不过是一个高坡,也不过是一个丘陵。他的谎话怎么得不到惩罚呢!那些老年人与占梦的人,都说“我是睿哲”,但是谁知道乌鸦是雌的还是雄的?

    六章。局,曲。蹐,小步(见《说文》)。号,喊叫。斯言,指“谓天盖高”“谓地盖厚”而言。伦,道。脊,理。虺,毒蛇。蜴,蜥蜴。虺、蜴,都是害虫。整章的意思就是:你说天是高的,可是我走起路来不敢不弯着腰;你说地是厚的,可是我走起路来不敢不细着步。你喊叫这些话时,还说得有条有理。可叹现今的人呀,怎么都变成了毒虫呢?

    七章。阪田,崎岖墝埆之田。扤,从兀得声,兀有危义,扤亦当有危义(屈万里说)。整章的意思就是:看那崎岖墝埆的田地里,还长出独特茂盛的禾来。老天危害我,好像非达到目的不可。他寻求我的坏处,好像非得到不可。把我当成最大的仇人,好像非用力仇恨不可!

    八章。正,通政。胡,大。厉,危。扬,举。宁,乃。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就是显赫的周室大宗,被褒姒灭掉了;指幽王废宜臼而言。整章的意思就是:心里边的忧愁,就像结成一个疙瘩。今天的政治,危险到了极点。刚刚开始的野火,还有熄灭的可能;显赫的周室大宗被褒姒灭掉了。

    九章。终,既。永怀,咏怀、感怀的意思。窘,困。伯,老大,尹吉甫自称。整章的意思就是:当我怀伤的时候,天气是又阴又雨。车子已经载上了货,你将辅弃掉了。当货物堕下的时候,你又叫老大来救你。

    十章。整章的意思就是:不要弃掉你的助手,加大你的轮辐,时时照顾你的仆人,你的货物就不会堕下来。你终会脱离危险,你曾想到这一点不?

    十一章。炤,显明。整章的意思就是:鱼虽说在池里,也是不能快活;虽说潜在水的深处,也是看得很清楚。心里边非常地惨痛,只要想到国家的暴虐。

    十二章。洽,融洽。比,亲近。慇慇,忧重貌。整章的意思就是:他有美酒,又有好肉。亲热地结邻而居,两亲家正来得热和。想想我的孤独呀,心里苦痛得不得了!

    十三章。《君子偕老》篇“玼兮玼兮”,《毛传》注为“鲜盛貌”。此诗之“佌”,与“玼”同义。佌佌彼有屋,就是他有了漂亮的房子。皇父不是作都于向吗?皇父与伯氏在向都盖上了新房子。蔌蔌,亦作速速。穀,禄。蔌蔌方有穀,就是很快地又得了官爵。《十月之交》篇说“家伯维宰”,想指此而言。《诗经》中用“夭夭”的共有三篇,就是《桃夭》《凯风》与此诗。前两篇的夭夭都是形容风吹摆动的样子,此诗也是这个意思。椓,通作诼;诼,谮(马瑞辰说)。哿,欢乐(《经义述闻》说)。整章的意思就是:他有了华丽的房子,很快地又得了官爵。我现在没有了俸禄,就像树枝在风中摆动着被人诬陷。欢乐的富人呀,可怜可怜我这孤独无依的人吧!

    【诗义辨正】

    《毛序》:“《正月》,大夫刺幽王也。”诗云“洽比其邻,昏姻孔云”,幽王同谁做邻居?同谁结了新亲?“哿矣富人”,臣子能对幽王这样称呼吗?可是后人都不知此诗的对象,也只有跟着《毛序》那样讲。

    以上七篇,就是《何人斯》《民劳》《板》《抑》《小旻》《桑柔》与《正月》,都是尹吉甫于幽王四年到六年出征西戎时,劝告伯氏的诗篇。《何人斯》《桑柔》与《正月》写在卫国,《民劳》《板》《抑》与《小旻》则写在镐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