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行程匆匆

卡洛斯·贝克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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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哈德莉

    一九二〇年整个夏天,欧奈斯特在密西根游玩的时候,在圣路易市有一个女孩正在照拂她垂死的母亲。她就是伊丽莎白.哈德莉.李察逊,年二十八,高个子,褐色的头发。她的父亲于一九〇三年自杀。她跟她的母亲与一位已婚的姐姐罗兰尤苏太太与她的丈夫和两个幼儿用楼下的房间。她母亲卧病的房间在楼上,哈德莉从六月到九月,几乎每个晚上都陪伴著母亲,且会在夜里醒来几次。她要为那慢慢在沉睡中的病人“说些同情安慰的话,为她按摩,求她入睡,用各种言语哄她安心养病。”

    当她的母亲茀萝棱丝.李察逊逝世后,哈德莉疲惫不堪,心神迷乱。甚至她在弹钢琴的时候,弹著弹著就没有声音了。她以前的爱人没有一个再对她感兴趣,自己也似乎愿以老处女终其一生。她于一九一〇年毕业于玛琍书院,那是圣路易市一所私立女子书院,后来又在布伦摩尔读了一年,以后她就待在家里了。她自认她是在保护中长大,却又生活得并不顺意,也认为自己天真无邪,毫无生活经验。当她收到她在玛利书院时期的同学凯蒂的来信时,她十分感动,且振奋起来,因为凯蒂这个秋天要住到芝加哥去,并在那边工作,她请求哈德莉到芝加哥去探望她,并希望哈德莉在她那儿要多住一些时日。她可以在她们的新公寓里与金莉和杜丽丝共住一间房。十月下旬,哈德莉整理行装,搭乘火车到芝加哥去了。

    她立刻为一群涌入金莉公寓的男士所包围。Y.K.史密斯三十一岁,是个知识成分高而缺乏幽默感的高个子男士,有一只突出的鹰钩鼻子。那所公寓的男性单身房客还有唐赖特和鲍伯罗斯,以及一位从纽约杨基队来的瘦小精悍的碧眼男士,这位碧眼男士戴著眼镜,在一家号称标准派兹的公司做事。他的名字叫毕尔荷恩,战时在义大利开过救护车。但是这一群涌入金莉公寓的男孩子中,她印象最深刻的是战时在义大利开过救护车的另一位士兵──他是个“庞然笨汉,一副孔武有力的样子”,他与毕尔和凯蒂同坐一部车刚从贺顿湾来。他的名字叫欧奈斯特.海明威,但是他们叫他小欧、欧骨头、奈斯特、小海、海明史坦、史坦或温密吉等亲密的称呼。欧奈斯特的名字变来变去,已叫成海明威或“我们的影子”。最后把他的名字源于拉丁文字根的含义叫成“疯狂的伪君子”。毕尔和欧奈斯特则互相称呼对方为“鸟”或“他妈的鸟”而把凯蒂叫成“结巴姑娘”。终于,大家嘻嘻哈哈乱叫一通。毕尔荷恩被叫成牛角毕尔;艾迪斯傅利被叫成腻鬼。有一个有趣的小个子,哈德莉想不起他的真名字,便顺口而出叫他小热虫。他们把美元称之为阿堵物,把香烟则称之为长形药丸。哈德莉为自己提供了一个绰号,那就是她在圣路易市的时候,她的亲人称她为“急先锋”。

    她在那儿待了颇为兴奋的三个星期。后来,她把对海明威的第一个印象总结起来是这样的:“两面红润的脸颊,当毕尔写下我跟凯蒂所说的有关中国人口的统计数字(全记错了),他那深棕色眼睛的两道目光落在那架钢琴前的条凳下。”她在他面前有些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但是她自己认为有三点理由看出来他很喜欢她:她的头发是红色的,裙子很长,她弹杜丽丝的钢琴很悦耳。当她回到圣路易市的时候,他们开始每个礼拜都收到对方的信。她要他来看她,但是他没有钱买火车票。他说他手头阿堵物不多,他活像一个败坏了的橘子。

    他找工作的事遭遇困难。他只找到一件按件计资的工作,那是一位名叫杜比的橡树园的人雇用他为火石轮胎公司写广告词,他与高中时代的同学莫里慕色曼合作,但他心不在焉,那位同学正在为剧院试著写舞台喜剧剧本。十一月,毕尔荷恩帮助他,邀他前往北大街与他共住一间三楼的房间,由荷恩付房租,吃的问题可在街角一家希腊小吃店解决,那家小吃店名叫“鸡啄食”。店里雇用了一位有色人种当厨子,六毛钱美金一份牛排马铃薯。礼拜天,他们常去橡树园吃海明威医生做的鸡蛋饼打牙祭。欧奈斯特对他的朋友吹嘘说,他曾每天为多伦多周报赶稿,其实克伦斯登只在十月底与年终登过他几篇文章。

    十二月,他去应征芝加哥民友报一则广告上的征求。一位名叫理查罗仆的编辑人需要一位助手,为一家通俗月刊──福利合作月刊──撰写文稿,这份月刊是美国合作学会出刊的。起薪是周薪四十美元,欧奈斯特立即抓住了这个机会。十二月期里有二十页广告和八十页文章,大部分是出自欧奈斯特匆匆之手。

    他写信告诉他的母亲说,他的第一周薪水准备用来购买几件衣物,包括外衣和内衣裤,又说,他一定会遵照妈妈所教训的“要很忙,要很好,要很累。”圣诞节已悄悄来到他的身边,他却没有时间上街去买东西。他的父母一定得给他的姐妹“几个小钱”买东西。他希望全家人圣诞快乐,但他不喜欢过快乐新年。他愁眉苦脸地说,新年只是使人倍觉一天天老去。

    毕尔荷恩回到荣克斯镇的家里之时,他便再次搬去与Y.K.史密斯住在一起。史密斯现在租的是一幢有七个房间的公寓,名为“美丽大厦”,前厅铺有大理石,有旋梯上楼。史密斯的妻子杜丽丝到纽约研读音乐去了,并且住在那边。史密斯请了一位名厨,名叫拉,又把海明威和其他的几位朋友邀来共同享受一番单身汉情趣的生活。自从海明威认为他适于大部分时间待在屋子里编写以来,史密斯的这一安排正合他的意愿。他每天早晨大约九点半上班,中午或下午一点前返回,四点半以前是他例行午睡的时间,午睡后再回办公室工作一两个小时。月底是一个月里最糟的时候,他们必须把杂志的工作全部弄妥才能休息。这个月底,欧奈斯特感冒了,喉咙痛,他懒洋洋地待在公寓阅读赫维洛克.艾里斯的小说“生之舞”。

    他写给哈德莉的信被她称之为“随身宝物”。她经常把那些信件放在口袋里,随时掏出来握在手中准备一读再读;海明威的信总是充满了新的消息。他谈及一位怪异的年轻人,名叫克列伯斯,在福利合作月刊与他一起工作,又与史密斯和尼克纳栾尼在公寓的屋顶上比赛拳击。他穿长睡衣让人家为他照相,系著腰带,戴著假胡髭,化装成沙利文。他带凯蒂出去跳舞,又去看乔治怀特所写〈丑闻〉一剧中的演员彭宁顿。他告诉哈德莉说,他于一九一八年所认识的红十字会的一位上尉吉姆甘贝邀宴他的事情。甘贝已回义大利,曾邀他同行。他本也想去,那是因为义大利的阳光远胜过芝加哥的灰暗雪泥。

    哈德莉写信给他说,他是她的,是她私人的。“我觉得同情你,”她说,“我实在太爱你。我还要更爱你。我的意思是说,我要有更能表现温柔的稀贵方式来爱你。”她称他“最亲爱的奈斯特”并且用他的名字造了个新的形容词汇为“欧奈斯特式的”。但是,他却颇为忧伤地告诉她说,他会再继续“多爱她一些时候,起码目前是那样的。”

    这是否表示他决心要做单身汉或喜新厌旧呢?或者说,这是他对爱恋与失恋的感情哲学有了什么发现?她不敢确定他的想法。他已经告诉她关于安格妮的事,并说安格妮这个女孩“给他太多了”,而后她却又“离开了他”。他是否对一件事没有长时间的能耐?她但愿他不会与安格妮长久下去。如果他不会,现在该是她说话的时候。除非对他的工作有利,她是不希望他跟吉姆甘贝到罗马去。也许他反而会到圣路易市来看她。她总是那样希望他来访──常常那样希望著。

    三月十一日那天是周末,他去看她时穿了一套布鲁克斯兄弟牌的西装,戴著义大利军官船形帽,带一本剪贴簿,里面是他为多伦多星报写的文章。在他动身之前,豪威简金斯把他叫到一边,特别忠告他万勿结婚。但是,他继续向她表示爱。两个星期后,哈德莉回访,且由她的朋友布拉斐尔德、海伦和布丽寇陪同一起来。她带著怀疑态度抵达,主要是因为欧奈斯特的结婚意愿不强,并且他们的年龄相差八岁也是一种矛盾。但是,当她在金莉的住处再度与他相处时,一切都又如同以前一样那么甜美。布拉斐尔德对欧奈斯特的印象是这样的:

    ???

    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个子高而细长,动作灵活。他的脸孔骨面均匀,嘴巴在两颊之间笑起来略具弹性。他很机智,喜大声谈笑……专注与他交谈的人,那种专注的神情非常讨人喜欢……他对什么事情都非常专心,这是他精神振奋的因素;他的专心包括对写作、拳击、酒类,以及美好的食物。当他跟我们一起时,我们所吃所用的一切东西,对他来说都具有新的重大意义。

    ???

    在迪维玄街那间公寓住下的一群人都很疯狂地热爱写作。“他们白天工作,夜里猛敲打字机,也在屋顶上打拳。他们不与住在距离他们需要花五角钱计程车费之遥的人交朋友。每个人都活在欢笑之中,很有朝气,且都颇具狂劲。”从圣路易市来的女孩子都在这种醉人的气氛中心花怒放。哈德莉和欧奈斯特,以及凯蒂史密斯和毕尔都双双约会,在格兰大道的胜利餐馆吃细通心面和饮红葡萄酒。欧奈斯特仍表现了他那热情与和气的性格,哈德莉穿著一件黑花纹缎裙子,上面绣有保加利亚式的图案花纹,她美得像朵怒放的玫瑰花。“感谢上帝,”后来她写信给他说,“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时间里,且能互相了解。”

    在她返家的前夕,他们大谈她那笔“不当得利”。她有一小笔信托收益,每年可得两三千美元。他们对这笔钱“动了心”,因而“可能于十一月里前往瓦普伦瓦兹地方”一趟。以后的两个月她为他寄了两次钱。欧奈斯特说他每天花二辨士,吃得很简陋,以节省钱,并且靠帮人家练拳赚几个零钱花用。他常使用自我同情的温和口气说,如果我的母亲不将金钱浪费在建造葛瑞丝农舍,我现在就可能已是普林斯顿大学的学生了。“你不需要上大学,”哈德莉带著崇拜他的口气说。她也梦想旅游义大利,要到圣米尼亚托去看看,也可以在米兰的大教堂为欧奈斯特祈祷。

    但是,叟伍德.安德森说他应该去巴黎,安德森是Y.K.史密斯的朋友,住在靠近他的第二任妻子田妮西的地方。他的妻子教音乐。他是个极具浪漫气质的人,棕色的眼睛发出热情的光芒,波浪形发式,喜爱交谈。四十五岁的时候,他就写了两本很有名的作品:《俄亥俄温斯堡》和《可怜的白种人》。他常路过欧奈斯特住的那所公寓且进去小坐,讲些俄亥俄小镇上的故事,一谈就没有个完。他带欧奈斯特到派洛斯公园区去看看他的郊区小别墅。他跟他的妻子田妮西就要跟他们的朋友保罗.洛生斐德去巴黎,全部旅行费用将由保罗开支。他们将住在巴黎有名的外国人住宅区,即左岸区。伍德不愿前往米兰美国人住宅区去过那种压迫感的生活。

    他离开后的一个星期六晚上,欧奈斯特同凯蒂.史密斯和克列布斯一起去一家德国人开的游憩所玩,那里的晚餐每份五角,啤酒每罐四角。Y.K.史密斯藉克列布斯喝了酒之兴放情欢笑。克列布斯也表示要去巴黎;那里才是他们真正懂得生活的地方。当他头上戴著一顶高帽子,站起来指挥那北方大道有名的啤酒厅德国小乐队的时候,他那个气派装得看起来颇像一位法国佬。

    在纪念日的那个周末假日,欧奈斯特与毕尔荷恩到了圣路易市去,并非约会,实际上是欧奈斯特与哈德莉结婚。哈德莉最近收到海明威的母亲葛瑞丝的信,要把温德密尔农舍给他们度蜜月。同时,毕尔荷恩与露丝布拉德斐尔结了婚。这两对新婚夫妇在牟里麦克划独木舟,又停下来在河岸散步和野宴。哈德莉印象最深刻的是海明威抽烟时将烟从鼻孔呼出来,还有就是难忘他那“打拳、钓鱼、写作的技巧……他让他周遭的朋友崇拜他,逗金莉玩,让荷恩有那种说不出的亲切感,获得战争勋章、玩桥牌、挥舞黑披风……游泳、划独木舟、网球、平易近人、英俊、衣著得体、对女人温柔、爱做家事。”她在乔治和海伦的纪念日舞会上总是孩子气,喜欢炫耀海明威的优点。结婚对她来说,是表示结束了她漫长的单调生活。她说:“我们要共同来打破这世界单调之牢狱。”

    然而,欧奈斯特.海明威明白,结婚将毁坏了他一直过著的那种生活方式。春天的时候,他是多么地梦想去黑河和史透井露营。他写信给毕尔史密斯说,一个男人一生如果爱上一两条河,则远胜过世界上任何的东西。后来他爱上了一个女人,却又说:“他妈的河流终有一天会干涸的,”不管你怎样去爱它。当然,例外地,他还是热爱密西根的温德米尔。由于是温暖的季节抵达那边,他喜欢睡在屋顶,他铺了一些清洁的砂子在屋顶上做为垫子,上面铺上毯子。

    Y.K.史密斯回到芝加哥东大路一〇〇号的时候,欧奈斯特跟毕尔荷恩同行。欧奈斯特和哈德莉蜜月归来,他们分配住那间有腿大床的房间。哈德莉说:“我认为我们占用一〇〇号的那间小房间非常可爱。”她总是告诉海明威说,她有时怀疑她也许不该把他视为父亲那样来崇拜。但是当她的朋友雷朵问她是否结婚不如订婚好,她却否认。“对我来说,似乎一切美好的事物都等在我的前面,”她写信给海明威说,“以天文学的方法研究太阳,与在乡间享受阳光,这二种喜爱的情形是有所不同的。”

    在他们结婚前,海明威的母亲曾激起哈德莉要确定结婚日期和购买衣服。欧奈斯特却情绪低落。“怎么回事?”哈德莉问道,“你情绪这么低落,是不是穷得要去典当东西?”当她于七月十二日那个周末来到芝加哥的时候,他那低落的情绪不见了。她夸奖他走路的样子是“那么大步,那么响亮,那么有韵律。”并且还送给他一部柯洛纳牌打字机,做为二十二岁的生日礼物,但她却误以为他是过二十三岁的生日。欧奈斯特拿起打字机打了几行字,他说那是一首诗:“热望啊,所有甜蜜脉动的疼痛和温柔的苦痛,全都是您啊……”这时他正在苦心经营一些别的诗篇,要投给《罗盘诗刊》或《赫利叶孟洛诗刊》。他也写了一篇讽刺的故事〈圣仪〉。哈德莉热切地一口气读完了。对她来说,他的作品似乎比那已经发出的四百五十张喜帖更重要得多。

    结婚的日期定于九月三日在贺顿湾乡村教堂举行。哈德莉决定婚礼前三天抵达贺顿湾,于是她在威斯康辛靠近州界的一间木屋住到八月底。同时也北上到芝加哥与海明威去共度一个星期。后来她说在他陪伴的时候,她“很自私也很有情调地与他生活著。”那是令人心焦的一个星期五,她必须赶火车去威斯康辛,他们在伍昌甫餐馆后座的那间阴凉而暗淡的房间里,消磨了那个下午大部分的时间。第二天她写信给他说:“我们是那么样的相爱著。”并且,她是那样的兴奋,使得她把雨伞留在Y.K.史密斯家,把首饰留在维吉尼亚旅馆的保险柜里,一个伴娘的帽子则留在火车上海伦.布列寇的特等卧铺车厢里。

    还有几件待解决的事情。贺顿湾的风琴手只会弹一首〈终生相厮守〉的曲子。哈德莉叫海明威到匹托斯基去找一位有才华的音乐师和一位牧师来。海明威给昆琳一张速办字条,上面说:“给我找一位高级教士来。”附带的条件是他不得带高硬领和嚼烟草。哈德莉的姐姐为女方主事者。女方其他客人有海伦.布列寇、露丝.布拉斐德和凯蒂.史密斯。毕尔荷恩是男傧相。简金斯、里尔史密斯、卡尔艾德嘉、杰克.彭提柯斯特和亚特梅耶为迎宾招待。女孩子跟查尔士太太在一边,男士则与迪尔华斯一家人在一边。哈德莉写道:“从这天以后的两个礼拜,我们要在瓦龙湖一起玩一天一夜,以后的许多个日夜都是我与海明威两个人相爱的日子。”

    欧奈斯特在他结婚前的那个礼拜天抵达贺顿湾,由于缺少睡眠脸色苍白,两眼空泛无神。这个礼拜天距离结婚还有三天。第二天,他同简金斯与霍布金斯到史透井河去度他单身汉的最后三天钓鱼季节。这天他钓鱼回来时,哈德莉带著布列寇一家人和露丝.布拉斐德一起从威斯康辛抵达。露丝和凯蒂用白英花、百合和一束有花粉的秋麒麟草布置教堂祭坛。温德密尔农舍已为两对新人要在这里度蜜月作了准备,刷新了走廊和地板,并为走廊加盖了篷子。

    结婚那天风和日丽,天气温暖。培尔梭仆和拉姆斯岱尔开车从匹托斯基来到迪尔华斯处海明威住的那间房子,海明威刚游泳过,并爬上一段泥土山坡路,他把脚洗净后,便换上整齐的服装,后来他用打字机写下了一页当时的情景,记述当时“屋里是多么的热,培尔梭仆和拉姆斯岱尔两个人站在那儿,看起来很紧张。”

    那是一个邋遢而充满秽气的房间,令人泄气得很。葛瑞丝来看哈德莉,略谈了一些情感上的话。葛瑞丝跟海明威医生结婚已经二十五年了。他们将在十月一日举行二十五年周年纪念,要哈德莉和欧奈斯特来参加。当欧奈斯特听到母亲说也请了金莉和杜丽丝,他便写了封短简给金莉,明白地说他是为取消他母亲的邀请而写这封短简的,并说他马上就会去公寓那边取回他的衣物和那些肮脏的信件。Y.K.史密斯立即回信列出欧奈斯特存放在那边的东西,并说明从此绝交。在海明威的一生中这不是第一次与他以往的恩友发生争吵。

    他与哈德莉现在靠她的信托基金的利息过日子。他放弃了合作社机构的一份兼差,是因为谣传这家他父母所支持的机构受到诈欺而面临破产。他仍以投稿多伦多星报赚取稿酬。下面这篇是对结婚礼物所写的讽刺诗,原稿附有吉米.佛莱西的漫画一幅。原诗无标题,为短歌体白话诗:

    ???

    壁炉架上,

    三个旅行钟,

    的答的答;

    这急促的声音告诉你,

    这个年轻人快饿垮。

    ???

    他诗中所提及的挨饿是渲染的,实际上他们是在尽可能的节省开支,想实现他们久已期待的欧洲之旅。他们跟叟伍德和安德逊一起用餐,后面两人最近刚从巴黎回来。叟伍德说义大利适于钓鱼和打网球,而巴黎却只是严肃的作家该去的地方。那里生活费用低,河的左岸到处可以看到重要的人物。他们可以找公寓住,他们也可以住在安德逊住的地方,那是一家叫贾柯路的小旅社,在贾柯路四十四号,那里什么都好。无疑地,海明威只要不断给多伦多星报的约翰彭发稿就可以赚得足够的生活费。

    到感恩节后的那个星期一,一切都已就绪。他登记了利奥波汀纳号邮轮的舱位,这条笨重的旧邮轮是属于法国航运公司的。伍德迳自写信推介一些住在巴黎的外籍名士,那些都是他在巴黎所结识的。有一位叫朱楚德.史坦茵【注:Gertrude Stein,1874-1946,旅居法国的美国女作家,著有《三种人生》、《美国的成长》、《我们大家的母亲》等作品。】,她与她的朋友托卡拉斯住在佛洛赫斯路。她与毕卡索等现代艺术家交往,并且收藏他们的画,她看起来像土人,谈起话来却像天使。另外一位是从普林斯顿来的女人,叫西尔维亚.碧雀,小个子,目光炯炯。西尔维亚在罗丹路开一家叫莎士比亚公司的书店。她认识许多知名之士,包括那个无比的爱尔兰大作家杰姆斯.乔哀斯【注:James Joyce,1882-1941,爱尔兰小说家,受教于都柏林大学。写作方法著重精神分析。著有《尤利西斯》等名作。】。

    海明威很喜欢服务于国际商务局的刘易士.格伦提赫尔,刘易士在金库玄路有一座平房。他的法语讲得如同法国本地人,他帮玛格丽特.盖伊夫人翻译安德逊的书。还有一位是从爱荷华来的高个子诗人庞德【注:Ezra Pound,1885-1973,美国写像主义诗人。】,他战前住在英国,现在是伦敦、巴黎和纽约这些大城市闻名的世界文坛写像主义诗人。

    安德逊给格伦提赫尔的信上说,海明威是“一个卓越的新闻人才,他的非凡才干远胜过他从事新闻这个行业。”他在别的信中也是这样说:海明威在美国“是个能把什么事情都写得非常好的作家;他跟他的妻子都是受人喜爱的人。”安德逊是个心地宽厚的人,是个最为高尚的人士。他没有提及他所推荐的这个年轻人才二十二岁,也没有提及海明威还没有出过书与还没有成名这些话语。就在他们搭乘前往纽约的火车之前,海明威还想回克拉克街的公寓去把那些未打开过的罐装食品带在身边。安德逊认为,“那是个好主意,把那些食物带给作家朋友确实是个好主意。”隔了很久,他还记得海明威带著他那满载的行军袋所拍下来的照片──“那个肩膀宽厚、个子魁伟的男子汉”爬上那黑暗的阶梯,当他走过来时大声吼著。

    二、真 言

    当海明威二度航向欧洲时,他的充沛活力是无比的。他舞著唱著,双手交互出拳打击假想敌手,并且不时吼叫著。即使晕船也没有使他停下来多久。有一个法国女孩,带著一个哭叫的娃娃,坐在三等客舱中。她是为她的美国丈夫所遗弃的女人,她的丈夫原是美国远征军士兵,她身上只剩十个法郎了。海明威安排了三个回合的拳击表演赛,收入悉数交给那个法国女孩。他的对手是亨利.古迪,是从盐湖来的一位义大利拳师。他们在餐室把桌子推开,哈德莉则充作海明威的助手。海明威的体重超过他的对手,在终局前他把他的对手逼到边绳上。因此,他后来吹嘘说,古迪请他在巴黎举行职业性拳击赛。

    十二月的第三个礼拜,当利奥波汀纳号邮轮在维哥港停留四小时时,船上的热闹场面还在继续。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西班牙。一九一九年他乘奎西匹维迪号邮船在返美途中,经亚尔吉西拉斯港停留过很短的一段时间。维哥的码头港景使他记起密西根的小屈弗斯海湾。那里小镇的异国情调景趣远甚过匹托斯基。

    张著三角帆的小帆船迎风航行。海浪中浮游著许多青鱼、鲈鱼和六尺长的金枪鱼,金枪鱼跃出水面,又像马踏在船坞码头上那样一声巨响跌回浪里。沿海岸棕色的山在他眼里看起来活像困倦的老恐龙。他和哈德莉步上鹅卵石的街道,到鱼市场去。有的金枪鱼肠肚已被掏空,放在大理石的石板上。海明威想,任何一个能捕到这样大的一条金枪鱼,而且把它弄上船来的壮汉,“应该进入巨神神殿都无愧色。”

    当他们抵达巴黎时,市区充满了欢欣气氛。到处人潮熙攘;到处洋溢著欢乐;到处都那么美丽,只是这时天气寒冷而潮湿。像安德逊所说的,贾柯旅店很干净而且便宜。他们在波纳派特区的克拉克餐馆用餐。他们两个人只吃了十二法郎,派纳牌美酒只花六生丁(每生丁为百分之一法郎)。安德逊的朋友刘易士送来了一张纸条,邀请他们到米乔德餐馆去晚餐。刘易士是个二十六岁的小个子男士,很有活力,非常风趣。哈德莉笑得非常开心。后来海明威建议刘易士到他住的旅店房间里去比画几下拳击。刘易士勉强地答应了。他以前也练过拳,但海明威是他身材的两倍。他们戴上拳套,作拳击赛比画的准备。海明威讨厌呼呼的寒风,一个回合后,刘易士觉得够了,不想再玩了。他脱掉拳套,戴上无边眼镜。但是,海明威还在那里长射短击出拳。他的左手出拳,击破了刘易士的眼镜。他喃喃自语地在说道歉,帮著把眼镜碎片拾起来。即使他的粗鲁行为也未失他逗人喜爱之处。

    过了几个星期天后,刘易士为他们找到了一个住的地方。房子是一幢公寓的第四层,公寓位于勒蒙主教路七十四号,这条不华丽的街道沿塞纳河弯曲而上,靠近潘特沙利,街尾是鹅卵石铺的乡村广场。七十四号的前门旁有一座角形建筑物,那是工人舞会的大厅。转角的地方有一家称之为业馀家的餐馆,“业馀家”这个名字是海明威戏称的,因为那里酒气醺天,醉客盈门。楼梯既黑且窄,每一层的楼梯口都有垃圾的壁洞,代替垃圾桶。他们的卧室兼起居室大部分的空间是为一张漆著深红色的桃心木床所占住。哈德莉很喜欢壁炉上那个黑色的壁炉台架,但是餐室的桌椅令她憎恶。洗澡间里有盆子和水壶;厨房是中古世纪形式的。他们于一九二二年元月九日搬进去,海明威写信给他的朋友说,他们“住在拉丁区最高级的地方。”

    他从匹托斯基的那个冬天开始第一次自由自在地走他自己所选择的写作之路。他决心从真实与简朴再创新的写作风格。“你所要做的就是写真言,”他这样提醒他自己说,“写你所知道的最真实的句子。”这种真言是要超过一切“真实而简明的描述句”,不可以加上任何转弯抹角的修饰语言。要从亲身的体验取材。所写故事应该像〈狼与饼〉那类故事那么具有创意。他们在义大利和伊利诺州吸取他们的故事素材,不著重某些焦点,只以自己的经验为依归。他现在要相信唯有写自己所看到的事物,且直接表达出来才算是真言。除此以外,他认为别无其他可写。不管怎样,他是要把他所要表达的感情经过一番事实报告的方式加以过滤。

    当他们弄到一笔津贴,可以到蒙特卢斯上方的山区强姆拜地方去度假两星期的时候,便无法在圣简纳维区定居下来。他们可以去度假的这个地方,有一家德裔瑞士人名叫甘威斯克。这个地方有人告诉海明威说,他们认识贺顿湾的迪尔华斯。在这里的房间和费用每天低于五元美金。他们两个都很喜欢瑞士人的清洁与舒适,有好的书本和食物,夜里可以开窗睡觉,仰望很近的明亮星星。海明威称这种环境是文明与野蛮的理想混合境界。他看到鹿在黑森林的弯曲山径旁奔跑。山谷看起来像他家乡的一样荒旷。然而,转过道路那边就是四家大旅馆,有许多脸孔红润的英国家庭全家人在那里度假;有罹患肺结核的脸色苍白的人在那里养病;也有许多长发披肩的年轻人在那里靠有钱的寡妇生活。

    海明威在那里唯一的缺点是没有他的男性老友陪伴。他很想把滑雪溜冰的技巧教给他的老友毕尔史密斯、简金斯和彭提柯斯特。他写信给他那位以前在米兰那些日子所结识的爱尔兰的军中朋友强克多曼史密斯,叫他来与他们一同爬阿尔卑斯山。但是,强克回信说,他每天要在爱尔兰的军营中工作九小时,而薪津非常微薄。他从一九二〇年以来只请过五个晚上的假,其他的时间都不能离开,所以他无法成行。海明威大为失望。他说,只有与他的那些男性朋友在一块,瑞士才显得极为伟大。

    当他回到巴黎的时候,十二月的雨季已经过去,气候变得寒冷却很清明。在他走遍广阔的瑞士之后,他觉得公寓似乎是小而拥挤的空间。

    海明威在这家高而旧的旅店的顶层租了一间卧室,据说保罗浮仑二十五年前卒于这家旅店。在这里他可以获得安静与孤独的乐趣,也可以绕著凄冷的城垣沉思,从街上买来木柴烧火取暖,望著巴黎所有的屋顶和烟囱遐想。有时午后他可以到卢森堡的石子路上去散步,或驻足美术馆欣赏塞尚与莫纳的油画;有时便整个上午在房间里沉思,发现那些油画正表现了他想用言语来表达的内涵。

    当他坐下来苦思细想,琢磨句子的时候,他把哈德莉搁在一边,不管她的寂寞。有时他会大谈他以前在芝加哥就已经著手写的小说,但是,他最感兴趣的还是他那些感人的短篇,对那些短篇他是一字一句地在那里斟酌。他的小说进行得很慢。他有一本小笔记本,里边记满了有错误的开头,删略的字句,以及经过思虑后才修改过的词汇。他的目的是要写得简赅清晰。当他在芝加哥时,就已经有自命不凡的写作抱负了,现在尤甚。“艺术家,艺术,艺术的技巧!”他在Y.K.史密斯处对他的朋友们这样大声疾呼,“难道我们没有听说艺术的技巧日渐没落?”他指责的是那些不讲技巧的末流之辈充塞了高楼大厦和罗丹艺文馆,他们在那里烤火取暖,忘记了艺术。巴黎的真正艺术家很少到那些地方去。海明威说,怪的是波特莱尔不认为好诗是在咖啡馆写得出来的。当然,他辛苦地完成了他的〈恶之华〉,那么他一定是在孤独中写作的。

    海明威不好意思去揭开像安德逊这样的美国名家之写作技巧。他带哈德莉到圣母路伊沙拉.庞德那暗暗的工作室去饮茶,他对庞德也颇为反感。哈德莉认为,在那样的情况下,“甚至他那低沉的语调似乎也多少带点傲慢的意味。”庞德的太太出来倒茶,她是个具有英国女性美德的漂亮女人。伊沙拉.庞德一杯接一杯喝个不停,坐在椅子上垂头哈腰,一副邋遢像,说起话来一副大主教的样子,并用手指抓著他那淡茶色的头发。海明威蹲著,在静静的听,很少插嘴说上几句。过了些时日,他把他对庞德的看法写出来了;他交给刘易士.格伦提尔的是一篇讽谑文字,他攻击庞德是个自封为王的波希米亚主义者,头发蓬乱不堪,山羊胡须翘东翘西,衣服则是拜伦式的宽领子。刘易士问海明威这篇稿要怎样处理。海明威说他刚与《小评论》杂志的一位编辑玛格丽特.安德逊和珍西普谈过了。她们说她们乐于接受他写的东西。刘易士很有耐心地解释说她们绝不会刊登这篇文章。她们不会接受这样猛烈攻击她们杂志的海外编辑的文章,无疑地庞德并没有拿分文酬劳而为她们服务了许多年。于是,海明威很识相地把那篇讽谑的小文章撕毁了。

    他对这件事毫无愧疚之意。庞德当时对他说,他喜欢他写的某几首诗,并且使他惊讶的是庞德想向他学习拳击。其实,他不是个学拳击的材料,每当海明威打得正在兴头的时候他就不行了。海明威认为让那大大的拳套打在他的脸上,实在是给他自己的尊严过不去。他使海明威更为高兴的是,他把海明威的六首诗寄给了《语言》杂志的编辑史柯斐尔德.赛尤,并且特别推崇他的一篇小说给《小评论》杂志。虽然安德逊太太拒刊那篇小说,赛尤也不接受那六首诗,海明威仍感激庞德,并认为庞德是极具智慧的编辑。他把他这一发现向格伦提尔报告了。他说伊沙拉.庞德是个伟大而奇妙的编辑人才。海明威结结巴巴热烈地说:“他正在教我写作,而我正在教他打拳。”

    他鼓起勇气去见朱楚德.史坦茵,那是三月,他跟哈德莉穿过卢森堡公园,找到弗洛拉斯路二十七号,那是一间美丽的公寓,里面挂了许多油画,堪称艺术馆。他后来回忆起来写道:“那是个温暖而舒适的地方,他们以美食茶点招待你,还有紫梅子酒、黄梅子酒和野梅子酒。”朱楚德.史坦茵四十八岁,足可做他的母亲。她向他提起靠近米兰地区的一位农妇,这位农妇身体健壮,有美丽的黑眼睛、浓密的头发、外国发式。海明威几个月来一直以托克拉丝称呼的那个小个子女人亚丽丝.托卡拉丝,也是黑发、黑眼珠、钩鼻子,梳著亚克琼发式,系著针织花边的围裙,她常一边谈话,一边起劲地工作。

    朱楚德认为海明威很英俊,看起来不像美国人,而“颇像外国人”。他的眼神显露出“凡她所谈的,他都很热烈地关注”。现在她是跟亚丽丝一同去勒木瓦恩路探访海明威夫妇。朱楚德.史坦茵爬上了那陡而狭窄的梯子后,一屁股坐在海明威那张饰边的桃心木床上,一动也不动。海明威拿出他的几首诗和他近作的一本小说的部分稿给她看。她比较喜欢他的诗;他的诗写得“率真而有吉普林的风格。”

    她说:“虽不是写得特别好,首节重叠句法和主题的集中效果堪称佳构。”海明威洗耳恭听她的批评,她所批评之处正是他在他的旅店阁楼里一再修改的诗句,对自己严加要求的信条:要写真实恳摰的语言。他又很自信地将他的〈密西根之北〉给她看,这是他到巴黎以来所写的几个短篇之一。朱楚德.史坦茵很快地读完了。她并没有著意批评吉尔摩对丽兹寇兹在贺顿湾的诱奸行为。她只是说:“没有问题,这是篇好小说,只是不容于世俗社会。我的意思是说,这篇小说像是画家画的一幅画,可以欣赏,却没有人会买来挂。”

    他对朱楚德.史坦茵文学批评的偏见觉得有趣。她似乎疏忽了叟伍德安德逊的作品,而仅赞美他那“美而温和的义大利的大眼睛”。她不宽容杰姆斯.乔哀斯写了《尤利西斯》这本小说,这是一本如同〈密西根之北〉一样的作品,不能容于世俗社会。如果你在她面前一旦提起乔哀斯的名字,海明威说:“她下次再也不会邀请你去饮茶了。”海明威自己倒认为《尤利西斯》是一本“绝好的作品”,而且他不相信有人说乔哀斯一家人处于挨饿边缘。“他们那些爱尔兰船员”,每晚都在米雀德餐馆用餐,那是海明威和哈德莉每星期最多只能登临一次的地方。为乔哀斯发行小说的那位女出版家西尔维亚.碧雀,在罗丹路十二号经营一家租书图书室兼做书店生意,店名是莎士比亚公司。像朱楚德.史坦茵的公寓一样,那是温暖而舒适的地方。书架上排满了书籍,墙上挂满了古今名人的画像或放大的照片。西尔维亚有一张如同雕像那样突出的脸,棕色的眼睛,“像个年轻的女孩,喜形于外”,棕色的头发“从前额向后梳”。她常穿一件棕色的鹅绒夹克。海明威认为“她的两条腿很漂亮,且为人和气、爽朗、风趣,喜欢闹笑话,非常健谈。”他后来常谈起他在一九二二年那个春天他对她的第一个印象是:“我以前结识的人没有人像她那样对我好。”

    靠了这些朋友,海明威在巴黎的外籍社交圈中认识了更多的人。他参加每周举行一次的英美出版俱乐部,并且结交一位写《布鲁克林每日之鹰》的盖希柯克。盖氏为人和蔼可亲,是个妙趣横生的记者,很讲究吃喝。他的八字胡乌黑漂亮,他与海明威有共同的兴趣,都喜爱拳击、赛马、写人情趣味的故事、高谈阔论。在烟雾弥漫的屋子里总是笑声震动半边天。

    哈德莉很快就喜欢盖氏的妻子,海明威则很爱盖氏的母亲克拉拉。盖氏的母亲是个精力充沛的小个子女人,她经常到巴黎的监牢去探访,带些小礼物给犯人。

    起初海明威给多伦多报的稿很慢。他邮寄的第一篇稿抵达约翰彭的办公桌是在二月二日,几乎是在他离开纽约两个月之后。然而,从这篇稿之后,他就开始每星期寄出两篇稿。他的题材变化多端:瑞士的观光、德国马克的贬值、维弋的鲔钓、教宗皮亚士六世的选择,以及克里门索在法国的政治生涯。甚至他还试写书评,是雷尼马栾所写的有关非洲的一本小说,由于雷氏猛烈攻击法国帝国主义而获得刚果奖。约翰彭很高兴海明威这样多变化的题材──到三月底时他已投了大约三十篇稿。约翰彭写道:“我的印象是那些稿大部分已经采用,有的则等著采用。我个人觉得那些稿非常有趣。”四月里,他要求海明威去采访吉诺亚国际经济会议的消息,在那里的圣乔治大厦里有三十四国的政治家聚在一起讨论世界经济问题。

    海明威交了新朋友却得罪了不少老朋友。他在芝加哥跟金利史密斯交恶后,导致他与金利史密斯的兄弟毕尔史密斯也决裂了,毕尔乃是海明威自一九一六年以来在外交往最为亲密的朋友。海明威写了一封诋毁金利的信给毕尔,然而毕竟是血浓于水,毕尔站在他兄弟金利的那一边。毕尔说,他根本看不起一九二二年的“欧奈斯特.海明威”。那味道就像香槟与醋大不相同了。海明威只希望时光倒流。他的结论是毕尔与他反目是金利的太太搬弄是非所致。于是,他写了一首很不雅的诗将他们这份友谊归罪于金利的太太:

    ???

    “血浓于水”啊!

    当那个年轻人说,

    他是为了那只笨蛋老母狗

    杀害了他的朋友,

    于是他们全家都为这件事撒谎。

    ???

    当他把这首诗发稿以后,他开始担心他那八百里拉的汇款,因为他留在凯蒂保险箱的这笔钱,正按他自己以前的要求寄往他以前的住址,即金利那边。凯蒂整个冬天都没有来信。他现在为星报正要赴吉诺亚采访,需要钱付火车票。他请求简金斯为他注意处理这件事。

    南行的火车坐满了外籍记者。海明威与乔治.史洛孔比结伴同行,后者蓄有红胡子,戴著宽边黑帽,是伦敦每日前锋报的记者,同行的另一位是消瘦的美国人,一副苦行僧模样,名叫毕尔伯德,他是从巴黎但丁路统一新闻社欧陆分社派出来的,也是该分社的负责人。像盖希柯克一样,伯德是大学毕业生,毕业于康奈克迪哈福德的三一学院,获有学士学位。他缺乏幽默,但很敏锐,有一张颇为漂亮的文艺复兴时代的雅士面貌。伯德很快就注意到海明威那张满面红光的脸。他们刚到日内瓦住定旅店时,海明威洗澡,热水炉爆炸,他的胸与手臂为飞出的金属所伤,虽然所幸只是擦伤表面,却弄得满浴室的血迹,十分吓人。伯德说,那只浴盆看起来就像是拳击赛中失败者的更衣室那般狼藉不堪。

    当四月九日开会的时候,街上人群有如武装部队在扎营。八十个苏俄代表夹在义大利北部共产主义党徒中示威游行,他们跟狂热的法西斯主义者在后街冲突起来,这些法西斯主义是为保护他们的国家不为共产主义所染指。海明威已经看出来了,一九二〇年义大利受布尔雪维克的威胁已很明显,他称这种威胁为“龙齿染血”(义大利的地形很像一龙齿),但这里任何的团体行动没有引起他太大的兴趣。他叙述说有名的政治家都患了严重而幼稚的犬儒主义者的毛病;齐球林蓄著蓬乱的胡髭,看起来像个乡下店员;麦克逊.李特维诺夫的脸像火腿;德国的财政大臣卡尔魏斯博士就像酒店乐队的低音大喇叭演奏者,而给海明威最深刻印象的是保加利亚的史唐波里斯基,他是个最为突出的男士,是个坚实的人物,他那张饱经风霜的红面孔,“像秋菊中一串成熟的野果子”,大不同于其他的人。然而,海明威尽量不接近会场。有一天,他跟史洛孔比、伯德和乔治、谢尔兹去参观吉诺亚的贫民区,按史洛孔比说,那是共产党在义大利北部主要的自由发展地区。

    海明威与麦克斯.伊斯特曼相处得很好。伊斯特曼看起来“像中西部大学里一位风趣的教授”,实际上他是一份名为《群众》的共产党杂志的编辑。伊斯特曼认为海明威是个“谦恭有礼的孩子”,伊氏喜欢他的坦诚,说海明威是“被战争吓坏了”。他愿意读读海明威的一大捆手稿,那是他所喜欢的,他要为他寄给克洛德.麻凯和迈克.戈德,叫他们尽量为海明威出书。那位又老又爱挑剔别人毛病的史提汾斯要海明威参加一个团体,这个团体常在一家小餐馆集会。成员有希尔兹、史帕瓦克和那位有胡髭的雕刻师周大维。这位雕刻师是来给某些外国名政治家画头像的。

    海明威详细描述他在福梭塔受伤的事,以及他在米兰疗养复原的情形。他教大家唱卡多纳将军致女王函的歌词。会议接近尾声的那几天,他与伊斯特曼和史洛孔比一同驱车到拉派洛去。他们去访问了一位英国漫画家比尔波姆,他把玛沙拉的小镜片递给大家看,并讨论有创意的艺术家对商业性新闻的反抗运动。

    这个题目引起海明威极大的兴趣。他寄给星报有关吉诺亚国际经济会议的文章不止十五篇,所以又想再次回到写小说与诗的题材。五月当新奥尔良的《口是心非月刊》登载他的一篇寓言故事时,他受到了极大的鼓励,因为文尾刊登了一节附记,报导他现在在巴黎受到伊沙拉.庞德的礼遇,又说他即将印行诗集。事实上,他是写了一些诗,只是还不够订成一本书。他选了六首寄给芝加哥的赫利叶特.蒙治,要她考虑在她所编的《诗学杂志》刊出。其中有一首是写打字机与机关枪的联想,即〈打字机与机关枪〉一诗:

    ???

    诸神磨坊里的石磨慢慢地磨著,

    但是,我这台磨发出短促的机械声,喋喋不休:

    我心里出现丑陋的矮小步兵,

    正越过那险难的地形,

    他们扛著的机关枪乃是用日月的光辉制造的。

    ???

    另一首是回想他在密西根的童年时代,即〈我的童年〉一诗:

    ???

    箭猪皮虽厚,

    已被拙劣的制革者剥制,

    它也必定消逝在某处。

    竖起耳上羽毛的猫头鹰,

    毛色华丽,

    黄黄的眼珠;

    在枝桠间嚎啕喧叫,

    抖落它身上的烟尘,也不知去向了。

    一堆堆的旧杂志;

    一抽屉一抽屉的信件,

    曾也有过一行字句的爱情短笺,

    而今,他们何在?

    昨天的《民友报》已隐没在岁月里,

    我的青春年少,也隐没在岁月里;

    那沙滩上独木舟的碎片是大风暴的那一年毁弃的,

    那时密西根的西尼市有家旅店在大风暴中起火焚毁了。

    ???

    这两首诗都是以诗的形式疏落地写出他的真诚恳挚的心语。但是,海明威更真实的语言还是以记在那个小笔记本里的字句最可靠,那些字句有一再修改的痕迹,下面这篇散文却是把修改后的字句抄誊在三张电报纸上。他是于一九二二年在巴黎发稿的,收稿地点是多伦多星报的地址。然而,这篇稿不是新闻稿。这是他住在巴黎五个月里所发出的稿件最为精炼的一篇文字。

    ???

    我看到了轰然的相撞场面,布尔芬契一团东西骇然倒地……我看到了拥挤的人争相跑过草地去看越野赛马……我看到了碧姬.乔易士深夜两点在卡马汀跳舞,与一个头发稀薄的智利年轻人吵架,那个年轻人有修饰过的指甲,把烟圈儿吐到她脸上,而后在他的小笔记本上写下了什么,他就在这个深夜的三点半举枪自杀了……我看见了警察用刀剑击刺群众,因为他们在五月一日从海洛港偷进巴黎;有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看起来像个预科的学生,他退走时射杀了两个警察,他那苍白的脸上露著惊恐的神色……我曾站在七点钟的公共汽车候车站上,我的背后挤满了人,车子沿著湿湿的街灯歪斜著前进。坐在车里回家吃晚饭的人从来不曾从他们的报纸上抬起头看看那雨中湿湿的灰色的圣母像……我看到了用一条腿在街上行走的人,她是在康宾路与珍恩路之间的波尔瓦麦岱伦工作,她跛著足,在雨夜里的人群中沿著马路边行走,有一个脸孔红润的牧师为她撑著一把伞……我看到了懂得治蛇毒的希尼加地方的士兵在甲汀蛇店暗淡的灯光下,逗弄大眼镜蛇,它怒目竖起头部,甩动著,有几个棕色人种的小个子蹲在那儿,戴著土耳其红帽,也假装在逗那条蛇。

    ???

    他于这年元月里开始写出他心底的真言,到五月底他却写了六种真言──叙述的、直接的、正面的、简明的、有生命力的和真切的口语。毕竟,他在芝加哥和匹托斯基那个时期所写的虚浮语言,此后再也不会使用了。

    三、旧地重游

    当海明威向哈德莉求婚那个时期,他只是谈起义大利,却还没有带她返回他以前征战获胜的地方去。春天,他们以短途的旅游暂时可以满足一下他们爱好旅行的饥渴──他们到茵汾去看越野赛马。

    他们与亚丽丝一同坐朱楚德的福特汽车,到一位慈祥的老妇人米尔蕨德那边去野餐,这位米尔蕨德曾经写过一本书,书名为《马茵山上》;他们背著旅行背包到肯平恩附近的地方去,一路上都是步行,且是长距离的步行,走累了遇有小客栈就停下来休息,吃野味,吃蒜泥香菇,喝土法酿造的酒。海明威很渴望返回义大利去旅行,他们曾经一度有足够的钱可以成行。由于他采访吉诺亚国际经济会议的稿子写得好,约翰彭付给他很优厚的稿酬,并且哈德莉的信托基金也寄来几张支票。五月中旬,他们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旅行。这次强克多曼史密斯趁休假,在恰姆比地方甘威斯克公寓参加了他们的行列,一起度假。

    强克的样子没有改变,甚至他的英国运动装与带平头钉的登山靴子都是老式样,并且以职业军人的态度处世接物。他那淡茶色的头发梳洗得很整洁;他仍蓄著那种军人小八字胡。他对哈德莉露齿笑著,称她为“涟漪夫人”。但是,不一会他与海明威又开始了他们那种旧时情怀的逗笑争闹。他们滑五月的薄雪,登上海拔七千公尺的僧帽峰。他们越过爱吉火车站,那边有家餐馆,屋顶上有一匹作奔驰状的金色战马,另外还“有一株大葛藤攀沿而上,那大葛藤看起来像一株小树”,并且有许多蜜蜂在盛开的紫色花朵丛中嗡嗡鸣叫。他坐在树荫的绿桌边,用啤酒杯喝浓烈的黑啤酒。有一天晚上,海明威和强克在附近的一个山村里参加喝啤酒比赛,归途中经过种植水仙花的田野,在银色的月光下,醉意正浓,而大唱起歌来。他们争吵核桃花是否就像蜡烛台一样。海明威独个出去钓雪水中的梭鱼,哈德莉与强克则待在爱吉的客栈里阅读书报。后来他们又坐在松林下读《每日邮报》,那是他们包鱼的报纸;他们又从纸袋里取出樱桃来吃,望著远处的瀑布默默地流下棕黄的巉岩。

    五月最后一天,他们搭火车赴波格圣彼尔,在一个小站下车,步行进入义大利。第二天一整天,他们从齐膝盖深的雪地爬上圣伯纳隘道。强克和海明威穿的是硬靴子,但是哈德莉只穿著“一双美国牛津牌的软皮鞋”,还没有走完两里,哈德莉的鞋子已经被雪水渗入裂开。她勉强走到了圣伯纳隘道设备简陋的旅客招待所。这家招待所在强克的眼里像是月光下的营房。

    在按那位救济品管理员的门铃之前,他必须挡开那只怀有敌意的圣伯纳狗。僧侣带他们进去,给他们住的地方。他们穿上了干的衣服和拖鞋,在等候晚餐,哈德莉好奇地蹑手蹑足走下一道长长的石廊。她把所经过的门都轻轻而无声地打开。每道门后面都有一个穿黑色长袍的剃度僧侣站在那里。海明威确认千年以来,她是唯一敢犯这项极为严重罪过的人,因为以前从没有一个女人敢在这苦行僧的内院东奔西跑。第二天她在去欧斯达的路途中忏悔了。等她进城来时已经是“水泡人儿”,因为她双脚冻得全是水泡。海明威与强克搀著她行走。在赴米兰途中,她在火车上一直都躺睡著。到了米兰,强克离开他们,回到他在莱茵河畔的军营去。

    对海明威来说,起码米兰使他有归家之感。他指给他的妻子看,曼卓尼那幢旧式的高大建筑物曾是红十字会的医院;他们走进大厅的侧廊,坐下来饮高脚杯装的加冰块新鲜果汁。报纸上黑体字的标题新闻报导法西斯主义者攻击波洛格纳市,该市为一万五千名激进的民族主义者所占领。并且,他们主张以恐怖对恐怖的方法来反抗共产主义的工人阶级。当海明威听到那位黑衫党的领袖墨索里尼真的也在米兰时,他拿出他的新闻记者采访证,请人为他安排与墨索里尼会晤一次的机会。

    墨索里尼在义大利人民报的编辑室接见海明威。墨索里尼以简明的义大利语慢慢地说话。在他的椅子旁有一只狼狗,说话时他挥舞著一卷报纸,有时也抚摸那只狼狗的两只耳朵。他三十九岁就已掌权。海明威发现他并不是传说中的妖怪,而是“一个大个子,棕色脸孔的男人,前额高,微笑挂在嘴角,两只手掌很大。”他谈起话来是一个思路很快的有识之士,而不像是一个能鼓如簧之舌,指挥二十五万黑衫党徒的人,他的徒众新组成的法西斯党十分强大,是一支劲旅。他摊开他的双手,微笑著说:“加里波底穿红衫。我并不反对任何一种义大利的政府形式;我们并不反对法律,但是我们自认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摧毁任何政府,如果这个政府想摧毁我们的话。”海明威谢谢他的接见,回到旅店去写他的备忘录。义大利的法西斯主义已经进入第三阶段了。第一阶段是反共组织,第二阶段是发展为政党,现在的第三阶段即是军事与政治的运动,这种运动已控制了从罗马到阿尔卑斯山区整个的领域。

    墨索里尼像坐在一桶火药的信管旁。海明威心中的问题是他握著火柴到底要干什么。

    海明威仍然认为汐奥那个乡村“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他想带哈德莉到那边的双剑旅社去住一个晚上。他们可以去看看曾经做为汐奥乡村俱乐部的厂房所在地,天气热的时候,他们的同伴曾在流经厂房的溪流中游泳,小餐馆有藤花饰物缔结披挂,他们在轰炸中,在月光下,一起在那儿饮酒。六月十三日他们乘坐公车离开米兰的时候,天空灰暗,有下雨的征兆,他的怀乡病立刻消失了。这些年来汐奥已衰落了。甚至那里的山岭看起来也只不过是“雨雾迷濛,灰暗无光”的景色。史派迪也只不过是一家“极为简陋的小客栈”,那里的床铺叽叽嘎嘎的响;那晃来晃去的电灯泡悬吊在天花板的中央。厂房在后面的房间操作,旧大门已经封闭,漂洗毛织品的黑色污水染污了可以游泳的溪水。海明威在雨中漫步,走过那里长而弯曲的主要街道,瞧著商店窗橱内的衣物、卡片和廉价的陶瓷碗碟。在那家主要的酒店里,吧台后面的凳子上,坐著一个正在编织毛线运动衫的女孩。

    “这个市镇已经变了样子。”海明威说。

    那个女孩没有停止编织点点头。

    “战时我曾在这儿。”他说。

    “许多别的人也这么说。”女孩说。

    海明威喝完酒,离开了那个地方。他现在心里明白,不要再去找那有藤花饰物的花园了,也许那地方早已不存在。他回到双剑旅店,吃了顿不丰盛的晚餐,在那独一的灯泡之下,他没有办法阅读东西。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无法入睡的夜晚之后,第二天大清早,他与哈德莉租了一辆汽车赴洛浮利塔。这天仍下著雨。

    他们巡游了一下拉弋底加达,在米安的岬地玩了一个晚上,而后搭乘火车前往麦斯托,“他们虽然坐的是头等火车,满车都是那些充满怪味的暴发户前往威尼斯度假。”海明威利用剩馀的度假时光与金钱,带哈德莉去一道河岸看看,那是大约四年前他受伤的地方。在麦斯托,他租了另外一辆有义大利司机的汽车。海明威坐在后座,打开一张地图在研判,眼睛不时凝视车外“那一片有毒的沼泽地”。长而直的路跑起来像驰骋在西部大平原。在靠近格伦德港时,车子抛锚了,司机手里拿著铁棒在引擎底下检查。

    这时雾气已散,太阳高照,非常的热。远离沼泽地后,他们看到了威尼斯绝美的蓝色礁湖,威尼斯市淡黄的美丽外貌“看起来像仙境。”

    终于,司机把车子修好了,向他们挥手示意上车,于是他们继续行程,开往福梭塔。他战时离开福梭塔时,那地方是一堆瓦砾般的废墟景况。而今,他已看不出那痕迹了。他写道:“那悲凉破碎的景况已不复再现。”、“那地方现在是新建的、整洁得令人生厌的、拥挤的水泥房子。”房子都漆成华丽的颜色。战时打在树上的炮弹片都嵌入树里,因树的成长而密合了。当他们的车驶到河岸时,再也看不到旧时的散兵坑和壕沟,战壕都已填平。海明威从隐没的路爬上了满是野草的斜坡。派亚维河水清而蓝,他看到一条大驳船逆行而上,慢慢行驶。船首系著长的绳索用马拖著行驶。驳船伕在曾经是监听站的位置工作。现在伸延到河上这一带的只有一处平滑油绿的草地斜坡了。他在一处灌木篱笆的地方找到一块生锈的炮弹片,他受伤流血的前线尚存的痕迹真是少之又少,一切都已成了过去,不复再现。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海明威写道,“战争中破碎的村落总也算是一种光荣,就像为什么事情而战死的牺牲者一样,具有无上尊严感……那是大牺牲中的一小部分。”现在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只是比原来的差了一点。”他想为他的妻子或是他自己再一睹过去的真实状况,那是不可能的,他这企图是必然要失败的。他结论说,过去的一切就像一张狗头牌唱片打碎了一样,不再复原。他说:“追怀过去是错误的假象,如果你想要证明它,你就必须回到过去的印象中去。”六年来,他以小说形式在捕捉过去的影子,现在却只能忧伤地站在派亚维河畔福梭塔市的重建房屋之间,这是一九二二年六月中旬一个灼热的下午。

    四、黑森林与黑海

    义大利之行后,他们回到康屈斯卡普,在喧嚣的环境中度过了两个月。那个夏天没有什么重大的消息。海明威为星报写得最好的几篇稿件是杜撰的几篇散文,写的是美国地毯买主的谎言、巴黎的房荒、辛克莱.刘易士笨拙的溜马术。辛克莱是美国著名的小说家,他曾在伦敦的马路上骑马慢行,而被伦敦的马车夫喝责。新奥尔良的《口是心非月刊》六月号里刊出海明威的一首诗,与威廉.福克纳的一篇散文排在相连的页次。威廉.福克纳当时是一位尚不怎么知名的密西西比青年。那首诗写得不丰富,短短几行,写一个对真理大发牢骚的年轻人努力挣扎的生活态度,表达得很突出,是他成年以来在美国发表的第一篇诗歌作品。

    从故乡来的人常顺道来看看他。汐奥乡村俱乐部的一位老兵品纳德邦姆来时颇为不悦,因为不让他喝以海明威绰号为名的酒。另一位是约翰.多派索斯,是哈佛大学毕业生,海明威于一九一八年在多洛与他相遇。他留下来,与海明威夫妇一起到李氏饭馆吃了一顿愉快的午餐。过去四年来,约翰.多派索斯畅游西班牙、葡萄牙和中东各地。他有两本书印行于世:一本是散文《人之初──一九一九年》,一本是小说《三个士兵》。他还想做个画家或“多多少少醉心于剧院”。他在巴黎进进出出,像暴风那样回旋著。

    海明威现在喜欢在清晨工作。白天其他的时间街上太吵闹,并且每天夜晚从楼下传来手风琴的音乐,十分喧扰。有时海明威夫妇下楼去坐坐。那个地方黑而窄,靠墙排放著木桌椅或条凳,只有一个小小的空间可以跳舞。哈德莉认为,那地方的气氛是“真正的旧式的法国工人情调。”顾客中有水手和妇人。有人付钱给每一支舞曲,你可以找任何一个人共舞,哈德莉那位有钱的表兄韦曼被邻座那位朋友的粗鲁动作吓坏了;哈德莉也给那位请她共舞的凶汉吓呆了。但是,海明威似乎对那烟雾弥漫的气氛特别喜欢。他穿著条纹的布列顿渔夫衬衫,在地板上旋舞,这样也许他会误认为这就是在家乡在纪念法国大革命废弃巴黎监狱的那一天,手风琴乐师到街上去,加入了两个鼓号手和一位风笛手。他们有四个晚上都是从黑夜吹到黎明,坐在用酒桶架起来的篷车车厢里演奏,有十几对合著音乐在跳舞,在这种情形下,邻近没有一户人家可以安睡而不受吵扰。

    八月,他们到德国去作钓鱼旅行,以逃避巴黎的闷热。他们邀请了毕尔、莎莉伯德、格伦提尔和他的未婚妻朵洛赛布特勒。这个计画是步行穿过黑森林,白天整天钓鳟鱼,夜里则住乡间客栈。芝加哥日报的毕尔.纳雪则建议飞往史屈斯堡:他们可以坐两个半小时的飞机缩短十个小时的火车行程,但旅行的目的地仍不变。海明威只在法罗航空公司买到两张票。因此,其他的人只得乘火车了。

    第二天早晨,海明威家人四点钟起床,叫醒了计程车司机,这位司机也是巴尔麦西餐馆的手风琴手,他们穿过黑暗的街道驶往波吉。有一架小型双翼飞机在那里等著。他们把旅行袋塞进座位下,用棉花塞住耳朵,飞机起飞了,钻入夏日黎明的天空。驾驶飞机的是个宽鼻子的男士,戴著太阳镜,穿著有斑点的羊皮夹克,一顶鸭舌帽向后仰戴著,引擎发出浓烈的海狸皮革的油臭味。海明威向下探望,看到了那深绿发紫的黑森林,巴勒杜和南席那一带红色的屋顶,以及圣米耶市外的战时所挖掘的战壕。他们低低地飞过杂草丛生的运河,又爬高飞行,在迷濛的雨雾中飞过缚斯矶山。飞行驾驶员轻拍一下海明威的肩膀,指著右面低下泥黄色的一条练形东西说,那是莱茵河。当他们抵达史屈斯堡机场焦黄的草地上时,哈德莉才醒来。这是他们一生中第一次临时决定的飞行旅程。

    史屈斯堡在海明威眼中就像格林童话中的插图。他们暂在鲁卓栾教堂旁鹅卵石铺的广场上一家小旅店歇脚,在一间十五世纪建筑形式的小餐馆吃鳟鱼晚餐,饮黑色高瓶子装的莱茵酒和莓子酒。据海明威说,那味道正是他们想尝而从未尝过的那种莓子酒。这些东西都不贵。被占领下的德国物价波动得很厉害。他们在弗利堡四天全部费用包括小费在内,每人花费折合美金八角。

    但是,黑森林的景色不像密西根那种荒野的样子;海明威在巴黎时想像的黑森林是很有野趣的样子;这是个林木并不浓密的山区,这里有铁路、马铃薯农地、围有篱笆的牧场和大旅社。这里的人口密度也很大。到特利堡五小时的火车途程中,挤满了穿皮衣粗鲁大个子的德国人。他们的头发与胡子都修剪得很好,每个人都带著旅行袋,袋外还挂著铝制饭盒,饭盒发出的声音像牛铃一般。然而钓鱼的许可证倒成了问题,海明威在巴登辖区弄不到一张钓鱼许可证。最后,他们在桦树林旁的一条溪流旷地租得一个地方可以垂钓。莎莉与朵洛赛不喜欢钓鱼,但是哈德莉则第一次尝试钓鱼就钓到三条肥大的鳟鱼。海明威用他的旧式钓杆从伊尔兹河钓到五尾。本地人不太友善。背著木杈的农夫把他们赶到乌白普列托河附近一带的一条小溪流外,并且有一两次在客栈里被本地人公然指责他们是“外来的利益侵犯者”。在森林里有一个下午,有一根木头落下,打在海明威的背上,木头很重,他痛得笑不出来,结果躺在床上,整天不吃不言。第二天早晨,他仍旧躺在床上,他告诉他们说,如果他们还要在森林里自得其乐地玩下去,他可能会死在那里。然而,他只是以希腊勇士艾杰克斯的口气逗著他们说笑而已,那天晚上他又跟大伙一起晚餐,吃得非常开心。

    九月初,海明威与哈德莉为其他的人赴巴黎送行。他去探访驻扎在柯隆格地方的英国占领区的强克。强克把骑在马上的魏尔姆的一座塑像给海明威夫妇看,最近有一个暴民把塑像的脸部毁坏了,而且把靴刺和指挥剑都敲掉了。有几个暴民且把一位德国警察杀害了。这是个惨烈的故事,海明威把它写下来,寄给了约翰彭,作为德国不安的现况报告。他这样写道:

    ???

    在攻击塑像的时候,有一位警察走过来,想要平息暴行的举动。暴民把那位警察抛入河里。那位警察在莱茵河的激流中撞到桥的基石,他紧抱著桥墩柱子,大声喊道,他认识谁是暴民,他希望暴民都要受到惩罚。因此,暴民涌到桥下想把那位警察推下激流中去,有意要把那位警察溺毙──但是他仍紧抱著桥墩柱子。最后,暴民用斧头砍掉他的手指而跌落激流中,那把斧头是他们用来敲击塑像的工具。

    ???

    另一暴力形式在中东出现。星报拍来电报,叫海明威前往君士坦丁堡采访希腊与土耳其的战况,他距离预计返巴黎的时间还有一个多星期。八月下旬,土耳其军队从安纳托利亚登陆攻击希腊部队。这次行动以土耳其的获胜、焚毁史米纳港达到高潮。土耳其又威胁要占领中立地区。所谓中立地区就是从北面的黑海到南面的达丹尼里斯之间的海峡地区,是盟军建立的保护地区。土耳其的骑兵已进入英军筑有障碍铁网的达丹尼里斯的恰纳克地区,一般认为凯末尔.派沙很快就要占领君士坦丁堡了。

    哈德莉不让海明威去。他们夫妇争吵得“很厉害”,在他离去前,她有三天不跟他讲话。她后来说:“他很痛苦,但是,终于不跟我说一句话就走了。”九月廿五日的那个夜晚,他坐计程车赴格尔底里昂,司机是一个醉汉,他把海明威的手提箱抛出车外去,箱子里装满了东西,包括他的柯洛纳牌打字机,这使得他南下的整个长途行程中没有打字机可用。他在梭菲亚寄出一捆字迹潦草的明信片,另外有一份手写的稿件寄给星报。他很担心他与约翰彭的关系。在他离开巴黎前,他暗中与霍斯特的国际新闻社达成协议,供稿给该国际新闻社,虽然他仍是星报的独家供稿者。

    二十九日上午,一列长长的棕色火车穿过平原,中午进入城镇,城镇的房屋摇摇晃晃似的歪七倒八。海明威租了一辆车子到兰豆斯旅店,并修理他的打字机。打字机修好后,打出第一行稿:“君士坦丁堡嘈杂、烘热、多丘陵地、脏乱,但景色不错……到处都是穿军服的人,到处都在散播谣言。”英国军队已经抵达,并且已上前线追逐预期中的土耳其的入侵部队,但是所有的外国人都饱受惊吓。他们都已记取土耳其攻击史米纳的残忍暴行,所以他们在几个星期前便已登记了从此城镇开出的火车预售票。拥有这家旅店的是一位希腊基督徒,他告诉海明威说,他宁可起而战斗,也不愿坐视他的财产落到清教主义的土耳其人手中。凯末尔.派沙发誓要清除这个城市的赌博、酒吧、舞厅、夜总会以及妓院。

    从港上行一条山径的半途中,海明威看见了加拉塔隘道寺院。他后来吹嘘说,走那条山径使他累得胃痛。君士坦丁堡这“东方的神秘”在早晨格外显得神秘,尖塔耸立在旭日中,诵经者对祈祷者高声朗诵福音,而后又像俄国歌剧中的唱词般拖著柔和的尾音。在昏暗来临的时刻,行人小心地在人行道上走著,因为那里有瘦狗在嗅著垃圾堆,阴沟里有腐烂的死老鼠,所有夜归的醉鬼在市街上喧嚣,他们随时会闯入别人的住宅,这好像是凯末尔特许的。

    他认识了一些军中的人,向他们打听可能发生事情的这一类权威性的官方消息。其中有一位是红脸健谈的财务官查尔士瑞尼上校,他说起话来像个大人物,谈及的那些军事科技使海明威非常惊讶。但是,海明威正在为疟疾的侵袭伤脑筋。他在兰豆斯旅店住的房间里照镜子,看见自己脸上被臭虫咬得红点斑斑,于是他搬到孟特列旅社去逃避臭虫蚊虫的侵害。但这也并没有改善。他这时已病得无法去参加别的记者前往迈泰伦的采访工作。十月六日,约翰彭来电告知他的前线特写稿已转发给其他新闻社,实际上其他新闻社已经有了那些消息,那是因为海明威与国际新闻社暗中已有交往。海明威在那里还遭遇到其他许多困难,包括检查制度的愚昧行径,以及拒绝新闻记者采访穆丹尼亚会议,会议中决定给予希腊军队三天的时间,撤出穆丹尼亚这块从东特雷西到土耳其的这块缓冲区。

    签署文件的那一天,海明威因发疟疾正在发抖,他付给医生十元土耳其钱币,买了几颗奎宁丸。由于穆丹尼亚条约的签署,军事重心从君士坦丁堡转移到特雷西。这个月的十四日,海明威买了几床消毒的毛毯,前往西面八里的穆拉德里。整天他所遇到的都是“肮脏、疲惫、不修脸面、饱受风吹雨打的”希腊步兵,他们都穿著不合身的美国军服。他们踉踉跄跄的越过荒野与清冷的村落,前面有骑兵引路,在后面是水牛拖著笨重的行李和弹药。沿途电话电报线已切断,“像五月缎带花柱”那样垂挂在电线杆上。海明威说,这些步兵是“希腊最后的光荣。”

    他借来一枝短枪,射杀几只鹌鹑,但是他的疟疾使他无法作过多的狩猎活动。十七日那天,他收拾起他的打字机,搭上西行的火车前往亚蕨安波尔,从那里前往巴黎还有一百三十里。那天晚上十一点,他披著新毛毯在雨中下车。车站一带尽是令人不愉快的泥泞坑洞,街上照射著煤气灯,到处都是士兵、平民、无赖;到处都铺著草席,放置著缝纫机,停著破板车,还有哇哇大叫的幼儿。有一位士兵带他到那唯一的旅店去,那是一个名叫玛利夫人的克楼提族女人所经营的。一位赤足的法国男士在门口告诉他说,已经没有房间了。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将他的毛毯铺在旅店的办公室地上过夜,但是,这时正有一辆从洛多斯托来的车子停在门口,里面载著两个摄影记者,他们已经拍得大撤退的情景。那个较高的名叫华纳尔,答应让海明威在他们的房间里搭个临时床铺;于是他们一起进入旅店。那天晚上他们因奇寒而醒来两次,海明威服下了相当份量的阿斯匹灵和奎宁。在早晨的微光中,他们看见室内到处都是臭虫、跳蚤和虱子。玛利夫人是个邋遢的大个子女人,为他们把咖啡和黑面包端到旅店办公室来。海明威向她抱怨臭虫、跳蚤和虱子,她只是耸耸肩膀说:“这总比睡在路上好嘛。”她再补一句说:“先生,你说是吗?”

    那两位摄影记者驱车回洛多斯托去了,海明威顺路搭乘了几里路的便车。在这灰暗的十月早晨他见了一幕永远难以忘怀的情景。那条经过亚蕨安波尔向西行前往卡拉加契漫长的石板路上,挤满了特雷西的基督徒,大约有三十里长的难民车队,那些车子都是由犁牛、黄牛和水牛拖拉著。

    成千上万筋疲力竭的男男女女和小孩,头上都披著毯子漫无目的地在雨中走著。一路上由溅泼泥水的希腊骑兵队领著他们前进。没有人讲话,也没有人吭声,他们所要做的就是不断往前走。其中仅有一辆拖车是由一个女人拖著走,她所发出的哼哈声恐怕就是这些人唯一的声音了。她的丈夫在她头顶上撑起一床毯子以遮蔽雨水,他们的小女儿恐怖地望著那情景而开始大哭起来。缓慢移动的行列在继续往前行。

    海明威越过桥梁回到亚蕨安波尔。这时,麦利沙河正在泛滥,四分之一里的河面全是暗红色的洪水。他到玛利夫人的旅店去歇脚,并用打字机打了一份稿子。一位义大利上校答应第二天在他的电报办公室为海明威把这份稿子拍发出去给国际新闻社的佛兰克.麦逊,并答应附带说明要对方延搁让伦敦星报办事处知道。海明威的疟疾又发了,正在发高烧,玛利夫人给他一瓶本地甜酒,给他服阿斯匹灵和奎宁丸。那天晚上他庆幸爬上了东方快车号的火车,约四天的行程返回巴黎。

    十月廿一日清晨六点半,火车抵达加德里昂站,他计算了一下,他已离开此地三个多星期。他被臭虫咬得遍体红点斑斑,头发和胡子都蓬乱不堪,他必须去修面。但是他带给哈德莉的不仅是他那发烧的被臭虫咬伤的身体,他还带了别的礼物给她,他带给她一条象牙项链和一条琥珀项链,是真正的古董,是从一位俄国贵族那儿买来的,这位俄国贵族在君士坦丁堡已沦为侍应生。哈德莉接受了他带回的和解礼物,尤其高兴海明威的回来。

    五、洛 桑

    他从亚蕨安波尔回来后一个礼拜,海明威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睡觉,然而,他在中东的辛劳获得四百美金,约翰彭已把这笔款寄给他,当他体力恢复时,就运用这笔钱和现在的闲暇,从事他所谓的“严肃的写作”,伊沙拉.庞德是他主要的督导人,在那个夏天,他认为庞德是在“对当代英文小说作检视审查的工作”,而给予他一些暗示,然而,他的计画不如庞德为他吹嘘的那般大。他的计画是出十二本小册子,印刷与装订都要很讲究,这一套书由庞德主编,交威廉.伯德印刷出版,因为伯德刚买下圣路易奎丹雪街二十九号的印刷厂,已宣布设立三山出版社,庞德请海明威提供稿子,对海明威倍加赞誉。

    后来海明威写了一封得意洋洋的信给赫丽叶特.孟洛小姐说,伯德因应庞德之请,他很快就会印行他的“东西”,并于信中要求孟洛小姐,容许他把她主编的《诗学》杂志中所刊登过的他的六首诗收入他这次的作品选集中。

    书中附入他的画像,这是第一次。画像是由一位普林斯顿毕业生亨利.史屈托画的,他的绰号叫“吊儿郎当”。海明威在庞德的书房遇见他,他们在书房里用庞德太太收藏的玻璃杯饮威士忌酒,谈论拳击。他们因意趣投合而建立友情。史屈托和他的妻子玛琪,还有一个幼儿,一起住在靠近沃杜尔跑马场不远的哈莫伯栾久城区。他是个六尺之躯的男士,体重接近二百磅。他在铁桶里沐浴,等候午餐,史屈托催他出来画张像,正面对著他,目光要向下注视,身上穿一件灰汗衫,“吊儿郎当”这张画标题为“拳师画像”。他从那个夏天在黑森林蓄胡子以来,这是第一张带有八字须的画像。

    整个十一月里海明威精神振奋。他回去过勒木瓦恩路的平房几次,开始觉得自己像个外籍老兵。有关印行佛兰克.赫利斯六十自述那本册子,西尔维亚.碧雀甚至还来征询他的意见。海明威叫她立刻进行此事。他认为那是一本“最好的自传体小说”。在普洛汶地方享受阳光的朱楚德.史坦茵寄给海明威一个如同感恩节的南瓜那么大的糖煮甜瓜。他们吃餐馆,玩美国象棋,饮潘趣酒。海明威对他的未来充满了希望,他甚至写了一封很够朋友味道的信给安格妮,告诉她他在巴黎的住所,与哈德莉已经结婚的消息,以及正在等待他的第一本书问世。

    他仍未编妥书中的目录,只是确定了这本书包括诗与散文两个部分。他手头已有〈密西根之北〉那个诱奸的故事,另一个故事〈我的老爸〉也已著手在写,后面这个故事,乃是自从他写〈绰号叫泡菜的麦卡迪〉以来最长的一篇,这是一个具有创意的故事,描写一个孩子很惊愕地发现他那令他崇拜的赛马的父亲原来是个欺诈之徒。这个故事是海明威记起米兰的赌马场,加上他最近在茵芬和沃杜尔的观察而写下的,因为他与哈德莉有钱的时候曾在茵芬和沃杜尔赌过赛马。所描述的人物有影射叟伍德.安德逊之嫌,但海明威从来不承认这件事,“好的作品总是杜撰的,想像的,”两年后,他这样写道。

    “就像我写〈我的老爸〉时,我并没有看见一个赛马的骑师遇害,却是写完后的第二个礼拜倒是真的看见了这位名骑师派弗列门特在跳跃时跌死了。”

    在写小说这段期间,他也写了一些讽谑的文字,针对他不喜欢的人加以讽刺。他对文学上那些装腔作势的人都尽可能地加以嘲笑。其中一位是他在庞德的书房里见到的,名叫瓦雪。瓦雪是个害结核病的年轻人,脸色苍白,两眼发红,样子看起来像个短命鬼,一副阴郁紧张的神情。另一位是麦多格斯.休伐(F. Madox Hueffer),英国小说家,大战爆发以来以麦多格斯.福德(F. Madox Ford)知名,他十一月来到巴黎,他在一家餐馆用餐时有人指给海明威看。海明威想,难道这个留八字胡的,两眼灰蓝而态度嚣张的胖子就是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名人朋友兼合作者吗?多年来,海明威很欣赏康拉德的作品,现在见到了福德,反而觉得他以前高估了他。

    他描述了一个亦商亦儒的美国诗人,这位诗人是在圣路易城认识哈德莉的,而今带著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到国外来计画永久居留。这位大维.欧尼尔(Dave O'Neil)四十八岁,做木材生意发了财之后,兴趣转向艺术。海明威比较喜欢欧尼尔的妻子巴巴拉。海明威这样写道:

    ???

    大维从每日邮报吸取政治观念,而后又从该报去找一些新闻事件来支持那些观念。他是以直觉来谈观念的。他是个多情而感伤的爱尔兰人。当他遇见了一个人,他总是会说:“你是爱尔兰人。嗯,上帝会保祐你。”他想成为爱尔兰桂冠诗人。他写的诗都是千篇一律。一首诗对大维来说,就是一组字,这组字他也不知道所云何物。他认为只要是他无法懂的诗就具有诗质。他急速地写了几百首诗。他称他的诗集为《玉之宫》,意思是“玉洁冰心般的生命”。如今有人告诉他说生命并不是他命名的那般洁美可爱,他失望了。

    ???

    海明威也写过乔治.克里门索这个人,其实他从未与这位脾气暴烈的老人会过面。克里门索这个秋天在芬迪靠近沙布多隆尼的圣汶生岬德海边别墅度过。海明威听到毕尔.伯德要去探访克里门索,他就请求与伯德同行。克里门索这时已是八十一岁的人了。他戴著灰白的手套,留著邋遢不整的八字胡,说起话来,令人痛苦的滔滔不绝,他告诉他们,他将在美国举行一次演讲旅行。海明威暗示他顺道一访多伦多。“哼,”克里门索说,“我永远也不会涉足加拿大。”他很粗声粗气地解释说,加拿大在战时未尽其本份为战争付出代价。后来在计程车里,海明威要在沙恩斯中途下车发个电报给约翰彭。伯德劝他多加考虑。结果他改用邮件寄出一篇轻松的特写,没有发电报。约翰彭没有把那篇特写登出来。约翰彭说:“海明威可以那样写,但我们的报纸不能照登。”

    多伦多星报很希望海明威详细报导洛桑和平会议的情形,这个会议是在十一月二十日举行的,内容讨论希腊与土耳其之间的领土问题。这次会议地点是在恰托奥契。海明威说,那会议场所是座丑陋的建筑物,派桑南大厅看起来就好像匹托斯基的老人活动中心。他是在二十二日抵达那儿的,他已签约供稿给国际新闻社和环球新社这两个赫斯特通讯机构。以后的三个礼拜他太忙了,以致有关洛桑的消息直至元月下旬他才提供给星报刊载。

    哈德莉计画去他那边,但因为寒冬太冷,使她躲在巴黎寓所的被窝里不愿外出而延搁下来。海明威以他们亲密的小名发了两个电报给她,他称她为羽毛猫,而称他自己为石腊狗。他向她描述他受寒的情形。他说他咳得很厉害,咳的都是浓痰浓鼻涕,为了他那阻塞不通的鼻子,他用了许多手绢。他从上午九点直至午夜都在通讯,他在恰托奥契的山坡路上来来去去很不舒服,使他憎厌极了。他说“毕竟,我是个小石腊狗。”

    海明威与在吉诺亚和巴黎所认识的通讯记者,在洛桑都碰头了。他把他所写有关赛马的故事〈我的老爸〉给林肯.史蒂芬斯看,史蒂芬斯非常喜欢这个故事,他坚持要取得出版许可交给四海出版社的雷兰印行。海明威同时还将他所写有关亚蕨安波尔桥头难民的特写稿发出去了。这篇稿在发稿前交史蒂芬斯看过后,史氏深有所感,认为海明威写得生动感人,笔力异常雄劲。但是,海明威对他的赞誉颇为不安。他说:“不要那样称赞我嘛。这只不过是一份电报稿,也称得上是佳构吗?”史蒂芬斯认为海明威将是欧洲文坛年轻的一辈中最有前途的人。

    他新结识一位非洲青年,长于写讽谑文字,名叫威廉.莱尔,他于一九一七年在法国做步兵军官时受过重伤,现在是曼彻斯特守护报驻欧通讯记者。他的样子看起来很怪异,海明威说:“他白皙的面孔,下巴像个灯笼,那就像出现在伦敦浓雾中的一张鬼脸。”然而,海明威对于国际政治开始有深度的认识,还是靠莱尔在洛桑给予他的一些指导。他们几乎每顿晚餐都碰面。莱尔喝白兰地,曾经四度坚定地对海明威解说“强权的邪恶”。他说那是国际社会中一种复杂的毛病,起初是怀疑自己的友邦,而后就很快地只相信自己的力量是最重要的。他这些话语立即影响了海明威对政治的看法。莱尔尽力揭穿大人物的阴谋。伊斯迈.派沙在他的眼里就像个美国花边布商,而不像土耳其将军,于是海明威也有了相同的看法。有一天晚上,在皇宫酒店,他们推选海明威向那位将军的贴身卫士递上一根爆炸雪茄。后来海明威写道:“他很和气地接过雪茄,并偿给我一根香烟,当那根雪茄爆炸时,四个卫士同时拔枪。”在莱尔的保护下,海明威未受伤,而且立即改变了他对墨索里尼的看法。他现在称墨氏为“欧洲最恐怖分子”。每一个相信法西斯主义的义大利成年人都在模仿墨氏皱眉头的样子。在洛桑露面时,墨氏穿著黑衫,打白色的绑腿,一副戏剧性复杂表情的舞台脸谱。当墨索里尼对那个漂亮的女记者克拉尔.雪丽登“转著两只像非洲黑人的大白眼”时,海明威以不屑的眼光望著他。在一次记者会议上,墨索里尼在一张大桌前双手捧著一本打开的书,满面愁容。海明威写道,“我在他后面踮起脚去看那是一本什么书,结果发现墨氏倒过来拿著的是一本法英字典。”

    他催促哈德莉只要她旅行能适应,就应赶快飞往他那边去。她并不想坐飞机看那积雪的山景,而改乘火车前往。旅途的艰苦使海明威极为担心。她决定另外用个小型旅行手提包把他所有的手稿都装在里面带走,以便他在圣诞假期间可以继续他那些未完成的稿件。除了〈密西根之北〉手稿放在抽屉里满布灰尘外,所能找到的小说和诗稿她都收集起来了。那份〈我的老爸〉手稿已由史蒂芬斯发稿给四海出版社。而后,她搭计程车到加德里昂火车站,找了一个搬运夫将她的行李送上车厢里,在那短短的搬运时刻──当她看不到他的行李的刹那间,那个装手稿的小型旅行手提包被偷走了。

    她这次可以说是在冰冻的气温与极度的恐惧中旅行。海明威后来写道:

    ???

    当哈德莉告诉我那些稿子被偷走了时,她那受创的神色甚过死亡,或无可比拟的身体上的痛苦。她哭著……不停地哭著,无法启齿把这件事向我诉说。我对她说,不管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大不了是坏得……终于她告诉了我。我认定她一定没有带副本打字稿出来,于是我找了人代替我的新闻工作……我自己则赶紧乘火车返回巴黎去。果然如我所料,我在那天晚上我们住过的房里找到了所遗失原稿的副本打字稿。

    ???

    十二月的那个晚上其他的情形他就没有透露了,成了他终生保密的一部分。第二天他去看朱楚德和亚丽丝。她们同情他原稿被偷,所以给他补偿一下,请他“吃了一顿丰富的午餐”。他在那边直等到赶火车的时间而非走不可时才离开,他们阅读并谈论“朱楚德许多新作品”。他在火车上坐在餐车厢里叫了一份丰富的晚餐,还叫了一瓶波尼酒,当火车向南穿过竹纳时,他已经独自喝完了那瓶波尼酒。他想到又要面对他那泪流满面的妻子,以及重新开始他与赫斯特新闻社的通讯工作。他以拜伦的反叛精神对洛桑会议写了一首新诗。这首诗是以莱尔的泛自由主义的自由诗体写的新诗,攻击所有的政治家,说寇桑爵爷是娃娃情人代表;墨索里尼有黑人的白眼珠和红人的红脖子;李察瓦雪布尔小娃子夫妇是华伦哈丁总统的美国特使。海明威恶意地描写“小娃子夫人胸部平坦,而小娃子先生是个理想主义者,他曾为哈丁竞选撰写演说稿……史蒂芬斯曾跟他在一起工作过。那个大个子小娃子李察瓦雪布尔喜欢说笑话。”

    他这种怒气持续到圣诞假期。十二月十六日,星期六,他结束了新闻通讯工作,领到了薪水,带著哈德莉经由索道山去租住甘威斯克山区公寓,与强克多曼史密斯饮潘趣酒;他尽情在新积雪的山坡上滑雪,以忘却原稿遗失的苦恼。在他的快乐假期中他还收到安格妮一封信:

    ???

    收到你的信是我生命中无比快乐的事。你知道的,自从我们的战地任务结束以后,我们的同志爱疏远以来,特别是我返国那段期间,我一直是在苦闷中。你写的那封有关我的辛辣的信,麦克朵诺德已念给我听……

    不管怎样,我知道一切终必谅解;你知道那是最好的一条路,你我的分离你必须相信,我也确认那是最好的结局,况且有哈德莉那么了解你与我的事……我要骄傲地说终有一天……“啊,是的,海明威,你在战争时期竟然有个这样的红粉知己,真是福气啊!”我经常这样想,终有一天人们在研究我的时候也会研究你,我当然也高兴人们将来会肯定你对我的价值。

    ???

    他正以一种夸张的新方式来享受自由生活。他现在住在古旧棕色小农舍里,整个山区是清新松脆的雪原,白天空气清新寒凉,夜里与哈德莉和强克围炉闲话。他由大维.奥尼尔十七岁的儿子乔治陪同去柯德桑普滑雪,乔治戴著毡帽,他们两个共同滑一架运木材的连板雪橇,乔治在尾端把持橇板。强克走后,海明威在橡树园的一位邻居伊莎贝尔.西曼丝于新年那天抵达这里,准备来滑两个礼拜的雪。在这些积雪的日子,他们每天都出去。他们滑过鞍地,黄昏时分才回来,一路上冻雪很滑,他们每二十码就会跌倒一次。有一天乔治的一只雪橇脱落,掉到谷底去要把它找回来。十点钟时,风雪因气温转为下雨。海明威半走半溜滑下柳林坡,找到了雪橇,而后再从深及肩高的松雪中奋力爬上山坡地。当他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他仰头就会看到头顶上方山峰一带有巨大的雪块松松的悬在那里要掉下来的样子。这就像对著机枪口爬行,并且机枪手已扣著扳机。哈德莉和伊莎贝尔在路旁等著他。他们躲进山边一个小谷仓里,午餐吃野餐食物,望著雨雪从打开的门飘进来。以后的两个小时海明威看到十四次带著轰然巨响的雪崩从高处崩落山谷。不知道是这个原因或是别的理由,这种解冻季节的雨雪寒风常在他心里浮现大灾难的联想景象。

    六、拉派洛与柯廷纳

    伊莎贝尔赴巴黎之后,海明威和哈德莉开始讨论前往拉派洛镇的事。这个小镇是伊沙拉.庞德喜欢去的地方,当巴黎遇潮湿季节时,庞德就到拉派洛镇来。他在该镇写他的麦拉提斯塔诗篇。迈克史屈托(Mike Strater)也带著妻儿在那边画地中海的风景。海明威是在吉诺亚探访那次国际经济会议时经过那地方而记忆犹新。那边水上灯光明亮,海湾小舟轻晃,斜堤坡上绿林中隐约露著幢幢灰泥别墅。

    他可以跟迈克练拳,与庞德家的人或史屈托家的人双打网球。住在堤前的豪华旅社非常舒适,而且便宜。也许他可以写几篇短篇小说,稿费就可以弥补住旅社所耗用的金钱。庞德一直催促海明威夫妇前往小住。他要带朵洛赛前往洛马格纳一游,想请他们夫妇同行,因为那边可以观察麦拉提斯塔的资料,对他的诗篇写作有帮助。他写信给海明威说:“虽然我对麦拉提斯塔其人考证得尚不清楚,然而我不想再待在义大利这里为了一个历史人物,吃坏食物,住坏地方,二月里我想离去……我是尽可能在拖延时间等你来。”

    他一直拖到恰姆比山区半融雪的景况,干冷的气候已进入寒气刺骨的潮湿季节,并且整个瑞士已是一片灰冷而令人生厌时才离开。真正离开的动机还是因为哈德莉说她已怀孕。她认为她第一次怀孕应该到地中海有温暖阳光的地方去比较好。终于,他们把一张旅行支票在银行兑了现金,下山到蒙特洛去,搭乘火车,穿越森普隆隧道,沿著拉戈玛奇奥尔海岸,经过史特列沙和加拉拉提到达米兰。在去拉派洛之前,他们在米兰的康派里餐馆吃了顿丰盛的晚餐,以示庆祝他们的旅次平安。

    首先,他对庞德有名的“隐士居”颇为失望。蒙特洛的高地环抱“隐士居”,海平线上笼罩的湿气团令人呼吸困难。地中海似乎是“衰弱而沉闷”,低潮小浪拍打著砂石海岸,低沉的浪声有如挖泥吊桶的桶底打在水上所发出的声音。海明威夫妇抵达三天后,庞德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但答应一两个礼拜就会回来。迈克史屈托扭伤了脚踝,既不能练拳,也不能打网球。海明威一天要去看史屈托两次,看看他的病情有无进展。他渴望打倒史屈托,他说他为了拳击获胜,甚至与哈德莉分床而睡。迈克利用临时安排的断断续续的时间为海明威和哈德莉画像──为哈德莉画的是四分之三的侧面脸孔,褐色的头发;海明威的侧面像是浓密的八字胡,头发垂肩,哈德莉认为把他那样子画得像巴尔札克。海明威不高兴地说,迈克糟蹋了许多油画材料,不过他很有钱不在乎就是了。

    海明威在乎的是他自己作品太少。他用打字机打了一篇歪七八扭的短稿,描述他跟哈德莉在床上过日子过得很愉快,毫无烦恼。他写道:“被单很旧,但很舒服。大垫单是亚麻布做的,有些潮湿的感觉,但睡得很好。我也曾经整夜躺在床上失眠,那是以前的事。或许以后也会有失眠的时候吧,那该是以后的事啦。”他发了一封信给朱楚德.史坦茵,报告她说,他今后要按她指点的技巧去写作。如果她还有什么指教的话,他很乐意受教。他很希望她给他一些创作的启发与鼓励。海明威后来回忆拉派洛镇的那段日子,他这样写道:“那是一段很糟的时光,我以为我不能再写作了。”

    就在这段意志消沉的时候,他遇到了爱德华.奥布伦(Edward O'bien),他住在这个小镇上方山中的一个寺院里。奥布伦比海明威大九岁,是从波士顿来的一位不善交际的绅士,曾写过一卷诗集,书名《白泉》;战争发生后编过一本当代短篇小说集。他“脸色苍白,浅蓝的眼睛;那细长而直的头发是他自己修剪的。”他已收集资料准备“一九二三年最佳短篇小说集”,询问海明威手头是否有短篇小说稿可以提供给他。海明威从他的行李箱底下翻出他那绉绉的打字稿〈我的老爸〉,当作一件古怪珍品给奥布伦看,并且说:“当你笨拙地展示你曾失去的罗盘针空盒子给人看的时候……或是展示一条因飞机失事断落的腿所穿过的一只靴子,别人会说你是在开玩笑。”结果奥布伦把那篇短篇小说带到寺院里去。当他再把原打字稿带回来时,他说那是一篇极精彩的作品。他以前有个习惯是选用报章杂志上刊登过的作品,但是他这次要给海明威的〈我的爸爸〉一次例外的选用。海明威高兴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终于,海明威有作品被收入在有份量的小说选集中。

    另一个到拉派洛镇来的旅游者麦柯曼,他是一位美国诗人兼短篇小说作家,生于堪萨斯城,在加州长大。麦氏清瘦,二十七岁,两只蓝眼睛发出冷漠的光,嘴巴紧闭像钱袋的盖子。一九二一年他与英国女作家安妮.艾勒蔓结婚,安妮的笔名是布莱荷,据说,麦氏因婚姻获得一笔可观的财产,近来已开始他的新事业,经营康氏出版公司,他自己做编辑,迪祥印刷厂为他印书,以西尔维亚.碧雀的书店做为总经销处。他说他所需要的稿子是“个人独创的,具有智慧的,生动的文学题材,而且是……充满真实情趣与美感的作品。”当他在拉派洛镇上的一家餐馆遇到了海明威夫妇和史屈托夫妇,他尚须去发现海明威是否具有他所标榜的那些条件。

    他对他们两个只有模糊的印象:认为海明威只不过是个加拿大多伦多星报的记者,而史屈托则是出身普林斯顿有学位的画家。

    他立即喜欢上了史屈托──“史屈托是个率直整洁的美国青年,不虚假,真正谦逊。”海明威给他的感觉却是非常复杂。麦柯曼后来写道:“有时海明威情绪复杂,与人格格不入。再仔细看,这个人却是相当天真、多情、易于感伤,但是他很敏感,有意隐藏感伤,努力坚强起来,不显露痛苦,也不愤世嫉俗,有时却又两种情绪都有,多多少少是带点自卫的强烈意识,他以窥探分析的眼光对准与他交谈的人,暗中隐含著怀疑的态度。他在陌生人面前摆著大步迈进餐馆,他对陌生人充满了怀疑,从他的大嘴唇和微微张著的嘴巴可以看出他那副吆喝人的神情一定是令人害怕的。”不管他们以后的关系怎么样,显然麦柯曼这次对别人传说的,海明威所具有的那些逗人喜欢的平易近人的气质没有完全信服。

    庞德回到拉派洛镇来的时候,麦柯曼已回巴黎去了。庞德将艾略特(T. S. Eliot)的一篇新诗〈荒原〉给海明威看,这篇经过庞德推崇极受重视。海明威没有把这篇诗看得很仔细;然而,当他看了一对猫在旅社花园的绿桌上那种古怪的动作之后,他对那篇诗有了回响。他写道:“大猫爬在小猫身上;瑞尼爬在波特太太身上。”他在他的短篇小说“雨中猫”里作了一些诠释,说明那句话是写他与哈德莉,以及那位经理与女侍应生在史普伦岱旅社的事。那个故事一开头就说:“在这家旅社投宿的只有两个美国人。他们走过楼梯时不认识任何别的人……他们的房间是在面对海的二楼,也面对花园、面对战争纪念碑……那位美国人的妻子站在窗口向外张望……就在他们的窗下,一只猫蹲在湿淋淋的绿桌底下。”当时他只这样记下来,并没有写成小说,却是在等待构思成熟的一天再写。

    庞德仍决定要去徒步旅行。海明威终于约定成行;他们在一个美丽的清晨,带著他们的妻子背著旅行袋出发了。哈德莉认为这是一次美好的旅行。庞德尽量做个好导游,很有学问地解说他们途经的地方。每天中午他们吃本地产的乳酪、无花果、麦酒等冷食冷饮。他们在山边树荫下摆著这些简便的食品一边吃著,一边欣赏葡萄园和橄榄林。他们的路径是经由匹沙和尚纳向南行。因为麦拉提斯塔已是名传遐迩的艺术家与作家园地,他们可以在匹安毕诺和奥毕提洛踏遍十五世纪的古战场。对这些古战场,海明威像个热中战术的研究专家,对庞德“想要解释麦拉提斯塔战役怎样会在这些地方发生的道理”,庞德检视海边地形的地势,两只眼睛在那浓密蓬乱的眉毛底下炯炯发光,而后很神气地点点头,用他的长腿在那里踏著稳定的大步子。看过奥毕提洛之后,他们坐火车前往叟米安,而后在那里分手──庞德夫妇前往拉派洛镇,海明威夫妇则赴威尼斯之北的多洛米兹山区的柯汀纳镇。

    海明威和哈德莉以前都没有到过柯汀纳镇。这地方使他们两个想起瑞士。空气新鲜,广阔的雪原上到处都是树林。雪使山谷显得更加宽广了,巨大的岩峰似乎向后面隐退而让阳光从上午十时照到下午三时。这是个小镇,镇上零零落落的都是瑞士格调的房屋,沿著斜坡的街道上有商店,也有许多大旅店,从圣诞节到二月里是运动季节,涌来许多冬季运动员。但是,春天过了人也就少了。他们投宿在村落中央的贝利福旅社。哈德莉遇到了一位有天份的钢琴家,名叫波加蒂,他们一起讨论音乐和婴儿养育问题。他们也一起散步和购物,都穿著厚实的登山鞋,都戴同样的扁圆帽。

    山上的空气很快使海明威恢复创作的潜能。他把他的时间分为二部分,一部分是在山坡上滑雪,一部分是坐在书桌前写作。《小评论》杂志那个有男子气的编辑珍西普,邀请他投稿给四月份出刊的海外版,这时他正在修改他过去一些短篇人物特写的稿子。这些稿子他拟定了一个形式,那个形式是他的一九二二年巴黎专栏用过的,起首句都是“我见过……”现在他打算加强他的思路,把一些尖锐辛辣的语句精简一番。每篇起首都删掉了许多行。他这次要很有耐性地一再修剪冗长多馀的字句,把每个句子雕琢成浮雕玉器那样,像雕刻象牙饰物那样细心的动作,也好像是要在读者的脑袋里引发一枚小手榴弹那样严重来看待,才称得上是严谨的写作态度。

    终于,他把赫利叶特.孟洛为他刊载过的六首诗加以精改,又重新写过〈一九二二年巴黎〉那一组六行诗。其中有两首诗是强克史密斯曾经讲给他听的英国风格的讽刺诗体,用以讽谑蒙斯。另有一首的内容是取材自一则新闻,那是有关君士坦丁王将六个阁员的处决,是为上个月他们犯了叛国罪的原因,海明威集中注意力在其中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人因曾患伤寒症而处于半死状态中,在枪决的时候,他坐在一个土坑上,头垂到两膝之间。

    有一首是他试写斗牛,斗牛的内幕是他从史屈托和朱楚德那儿听来的。他唯一亲眼所见的一则与新闻内容有关的事件是亚蕨安波尔的希腊难民,并且他也曾以电报报导过这新闻。

    由于这本书稿极受史蒂芬斯的欣赏,他又大肆修改重抄过一遍。由于约翰彭三月下旬的电报,他的文学工作受阻了,因为他要海明威报导一连串有关法德的鲁尔纠纷。海明威收拾一个小旅行袋,离开了哈德莉,与波加蒂乘火车前往巴黎。天气很坏,室内寒凉。他把他的手稿交给了珍西普,并写了封信给他那住在橡树园的父亲,告诉他的父亲说他又一次启程前往德国。在过去一年里他旅行约一千里;六次在巴黎与瑞士之间,三次往义大利,一次往返君士坦丁堡,一次赴黑森林,一次在莱茵河上向南行。他这次任务完成后,将与哈德莉在柯汀纳会合,这一次他要带著钓竿,而不是滑雪板。

    三月下旬与四月初,海明威为多伦多星报写了十篇稿子,字数总计约两万字。自从他为约翰彭工作以来,他的新闻稿大部分是政治分析与揭露政治阴谋。这次他的前三篇稿发自巴黎,在那里他见了一些政客和政治家,发现他们的主张有一股暗流,那就是反对法国占领鲁尔区,他已知道在他前往奥芬堡与奥汀堡之前,情况不妙。德国工人阶级仍然凶猛地反抗,有许多是共产主义者,艾森区和杜索多夫街一带隐藏著抑压的仇恨情绪,可能随时爆发事件。海明威与强克史密斯只能行至德国柯洛尼为止。那边的情况仍然混乱,不易对付,因此强克坚持要取得回巴黎的通行证,以策安全。

    四月中旬海明威回返柯汀纳时,雪已经融化,滑雪的人也不见了。轨道上的雪车也停放在康柯底亚旅社的走廊上生锈了。劳工们穿著满布灰土的夹克躺在另一家新旅社的台阶地上休息。又一次浓烈的气氛使海明威要提起笔来写作。自从他的手稿被偷以来,他已写过一篇极为成功且篇幅够长的短篇小说。这篇小说几乎等于是他的自传,篇名为〈理性之外〉,小说里的人物是一对年轻夫妇和一位叫匹杜兹的乡野村民。海明威后来称这个故事是一篇简易的小说。其实不然。那并不是一篇像〈我的老爸〉那一类型的小说,换句说,它不是一篇转生型的小说。那是他写作事业杰作的先声。

    实际上,他是从这篇小说中第一次发现他开创一种新的描述技巧,而且对这种技巧他具有无尽的潜力。这种技巧同时发展两种本质上的“真”,这是有技巧的诗人以隐喻写诗的技巧本位。〈理性之外〉的题材是以婚姻制约力加在那个年轻人与他的妻子泰妮身上,而那个向导匹杜兹又以官方的法令告知那个年轻人的钓捕鳟鱼是违法的行为;因为这两种制约力,这个年轻人非常苦恼。然而,那个向导匹杜兹在实际的生活中是个老酒鬼,为村人所唾弃斥责。当海明威向旅店的经理抱怨而把他解雇之后,他便在马厩里上吊自杀了。上吊自杀这段实情,海明威没有把它写入他的故事里。他“发展一种新的写作理论,就是你认为要删掉的素材应该不要吝惜,那删掉的部分不在故事里出现,反而能使小说更具艺术价值,使读者认为其间定有他们不了解的东西。”不过这一理论在〈理性之外〉这篇小说里运用得很差。小说里的杜兹结果是个半疯半的人,而不是个可能勇于自杀的人。感情气氛的隐喻凝聚力这一设计,却没有出现在海明威这一小说的艺术架构中,因为要有这样的设计故事才有突出的表现。这篇故事他成功的表现还是在起初的美学运用。就美学观点来说,这个故事已胜过他那些平淡的诗篇,不过就做个诗人来说,海明威已尽力而一再地表露了他的真实才华。

    七、爱比利亚【注】

    西班牙是唯一还保留拉丁国家风格的地方,这一点是海明威无法吹嘘说他对该国内情了解多少的。他曾于一九一九年走马看花式的游过吉尔吉西拉;一九二一年到过维戈,但他对这两个地方的印象几乎都非常模糊。在《小评论》杂志里他有一篇小稿描写斗牛士的三角巾,其实他以前从未看过那东西。现在他想知道在西班牙的斗牛场上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他开始怂恿毕尔伯德和麦柯曼一起到那边旅行一趟。麦柯曼很有钱,他愿意负责旅费。他们跟史屈托一同到瑞士餐厅去吃午餐,并计画旅游的行程。史屈托把西维尔镇看成色维亚镇,又把马德利斯市看成马德里市,这样告诉海明威,并在菜单背面画了个地图,用“X”符号标出布戈斯和马德里;戈多巴和格伦纳德;西维尔和栾达的地理位置。

    【注】爱比利亚(Iberia):为西班牙半岛的古名。

    “栾达是个怎样的地方?”海明威问。

    “啊,”史屈托说,“在大峡谷南面下方,那应该是西班牙最好的城市之一。”

    “你打算在那边什么地方落脚呢?”

    “我也不知道,”史屈托说,“我从未到过那边。”

    自从他们第一次在伊沙拉.庞德家里见面,史屈托对海明威一直就很好。但是海明威对他开始有些不屑的表露了。这情形就像他与毕尔和Y.K.史密斯的相处一样。现在他坐在餐桌对面望著史屈托。海明威一边看著,一边想著,他的颈子很长;他的下巴歪得令人很不愉快;他的鼻子和嘴巴像是整型过的。最糟糕的是谈什么都不懂,却又用假口音的西班语乱吹嘘一番。

    麦柯曼和海明威搭上南行的火车,要毕尔伯德到马德里与他们会合。在巴黎与贝阳尼之间某处,他们的车子停在一辆敞篷车前面,那儿有一条死狗,死狗尸体上有蠕动的蛆,麦柯曼看了作呕,调转头去。海明威注意了他的那个样子,向他说不管什么样的丑事,都要面对现实去看它。他说:“嘿,麦克。你写作像个写实主义者。难道你要在我们面前变成浪漫主义者了吗?”麦柯曼不喜欢这种奚落人的语调和海明威那种军人味道。朽烂的尸体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新奇的。他已见得太多了,不管是动物的或人体的,那是当他在纽约码头运木材的驳船上工作的时候。他留下海明威独个儿在那里,自己跑到餐车里去藉酒浇愁,想把他内心的怒气消掉。

    当伯德在柯勒桑吉洛尼模的一间斗牛士寓所与他的朋友会合时,海明威便自认为是他们这个小团体的秘书,于是拟下了计画要与斗牛士的旅行团一起赴安达鲁西亚去旅行。当他们在马德里一家较小的斗牛场看了一场斗牛之后,他的话题就尽是牛与人的勇气问题。他一再说外国人总是错认斗牛为残忍的行为。其实,每一场斗牛都是“一大悲剧”。看一场斗牛就像目睹一场战争。

    当他们在西维尔参加柯帕斯克里斯蒂的宴会时,他们生平第一次看到了盛大的斗牛场面。他们都认为马匹上的三角巾也许会拿掉,并且斗牛士喝了白兰地以使其振奋。当第一条公牛冲到了骑马的斗牛士和他的马时,麦柯曼从他的位子上站起来喊叫。海明威以斥责的眼光望著他。后来,海明威这样写道:

    ???

    斗牛士XY,二十七岁;美国人,男性,大学肄业,孩提时代就在农场骑过马。他第一次斗牛时带著白兰地,每次出场都要喝几口白兰地──当公牛攻击骑马斗牛士的时候,常常撞击到马匹,XY则尖声喊叫,又深深吸口气──又喝口白兰地──在公牛与马匹遭遇几次时他都尖声怪叫。他好像是想引起轰动。我对斗牛的热情无疑的是绝对的真实。我认为斗牛是一种镇定的修练功夫。他不热情,所表现的是别人所不能的……不要去在意任何一种运动吧!不要去管它任何形式的赌博或竞赛。去寻找消遣或饮酒作乐吧。作夜游或闲扯,写作或旅行都可以。

    ???

    西维尔的夜生活使海明威颇觉憎恶。他们在此看了几次热舞,暴露的女人拨弄著吉他,跳舞的女郞发出吉卜赛女郎那种热情的长叫声。“啊,天呀!”他继续说,“更加热情似火了!”他颇为兴奋不安,终于伯德和麦柯曼同意离去前往栾达镇。该镇比史屈托所描述的较好──在马拉加上方的山区里,这个观光村里有一座古旧的小型斗牛场。这里的峡谷看起来有一点像梭伐托洛沙那地方的峡谷。穴鸟在绝壁巉岩上筑巢,黄昏时在玫瑰色的天空里回旋。除了马德里,栾达对海明威来说似乎是西班牙最好的城镇。

    靠近格伦纳德那边有斗牛场,他们冒雨出去看斗牛。毕尔伯德愈来愈清楚海明威与麦柯曼之间的友谊越来越淡漠。他禁不住要把这件事情的起因归罪于海明威。麦柯曼只是冷淡,充其量带点鄙屑意味。然而,海明威却常给予他“忿怒的侮辱”。有一天晚上,他们从外面看过吉卜赛人穴居的地方回来,毕尔伯德与海明威讨论这件事。麦柯曼付了所有的帐单,并买了苏格兰威士忌酒。海明威不该接受人家的施舍,却又反唇讥讽别人。海明威当时冷笑著对伯德说:“你是知道的,我是从你这里接受施舍的。”这种话使毕尔伯德觉得他有失体统。

    麦柯曼显然没有伯德那样在意。不久他们回到了巴黎,他竟然公开宣布他的计画,要做海明威小说的第一个发行人。他印了两页式的宣传单,表列他的康氏版本出书内容。那些版本书包括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诗集、迈纳.洛伊的诗集、玛士顿.哈特利的诗集、麦柯谷的〈成年之后〉、海明威的短篇小说集。这时海明威只有三篇小说:〈密西根之北〉、〈我的老爸〉和那篇从柯汀纳新近寄来的〈理性之外〉。但还有几首诗附入该版本中。海明威显然认为自己是一位诗人,而麦柯曼也就没有理由不让他第一本书既有小说,也有诗篇。

    由于海明威全部的作品都交给了麦柯曼出版,也就没有剩下作品给毕尔伯德的三山出版公司发行了,本来海明威那些作品是要交给庞德编入他所编的一套书里的第六卷中。结果毕尔伯德的那套袖珍版本少了海明威的作品,原来的编号空下来,仍希望海明威将来有作品补填上去,这件事由海明威自行决定及早给予补稿。毕尔伯德喜欢实验性风格的小品文就像珍西普在《小评论》杂志上所刊登的那类文章,那样长度的文章无疑地会讨人喜欢。如果海明威能再写六篇小品文,加上原来的六篇,就可以凑成一本小册子,他将为他精印三百本。

    海明威现在又在谈论要回到西班牙去获取更多的第一手资料。朱楚德.史坦茵推崇潘普洛纳镇,那是纳伐尔高地上的一个城镇。每年七月初庆祝圣佛明节一个星期,在这个星期内,西班牙最好的斗牛士和最凶猛的公牛都集中在那里表演。哈德莉渴望去看。她与海明威都认为,如果那段时间在那里看斗牛,将会影响他们的孩子──哈德莉正在怀孕──将来成为一个壮汉。他们也可以借此逃避现在狭小居住空间和楼下巴尔餐馆吵人的音乐。整个六月,海明威踩著雨淋淋的大马路,梦想著西班牙的阳光。他甚至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意识,想带回一条小公牛来练习斗牛。

    哈德莉与海明威都不懂西班牙文,也不懂西班牙北部的任何情况。七月六日他们在潘普洛纳镇还没有对他们所发现的事物有所准备。节日开始是放烟火,接著是一个星期的饮酒舞蹈,热闹非凡,进行各种庆祝活动,在大教堂里有特别的弥撒,每天下午斗牛场都有斗牛。每天清晨海明威叫醒哈德莉去看牛群跑下一里半的鹅卵石铺的街道,到托洛广场的围栏去。在牛群的前面奔跑著小公羊,沿途拼命的跑。斗牛休息的时间会来一场西班牙热舞,穿蓝衬衫戴红巾的男士走过街头或广场都会和著鼓声与笛声歌唱起来。每天下午斗牛是庆祝活动的高潮。前五天西班牙选出五位斗牛士获得颁赠三角红巾,以示荣誉。

    海明威后来写道:“天哪!他们在那个城镇是那般狂热地举行斗牛庆典!”维拉种公牛速度快,并且勇敢,角锐利如剑。在斗牛士中,他特别注意两位。一位是尼卡诺.维拉塔,亚拉冈人,高如电线杆,勇猛如狮子;他的脖子长得出奇,使得他得表现一种风格,好叫别人看了他的脖子不以为怪。

    另一位是孟纽尔.加西亚,大家称他为梅拉──“皮肤黑,身材瘦,目光炯炯……虽然垂著头,脸孔阴郁,却非常嚣张喧闹。”然而,他的本性“仁慈、慷慨、幽默、傲慢、苦恼;他的嘴巴有如鸭子,是个大思想家模样……喜欢杀牛,但并非出于残忍;他热情快乐地生活著。”海明威与哈德莉都同意,如果他们的儿子出生,就取名叫尼卡诺.维拉塔。但是,海明威对梅拉给予极高的敬意,因为那样子使他想到“男人的世界”。

    海明威从潘普洛纳镇带回来的主要财产是斗牛的记忆。哈德莉却在那里患了重感冒。回到巴黎后,她的脸色愈来愈苍白,海明威很为她担心。他记下一些大纲,准备为三山出版公司写点东西,但是未能达到他预期的效果。每天他为家务琐事要耗去许多时间。早晨他要去买卷饼、泡咖啡、喂小狗、倒垃圾桶、清理厨房,最后,如果他运气好的话,在午餐之前可以有时间写点东西。他为他的写作,夜里会惊醒。哈德莉因怀孕常想吃些怪食物,如果得不到便生气。有天夜里,海明威睡不著,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黎明才昏昏入睡。哈德莉却吵醒他说,她很想吃窝伏儿饼(蜜汁奶油厚饼)和甜瓜。海明威只得怒气冲冲地起床去煮早点咖啡。这时在他脑子里想好的结构和词句,当他在做家事时全都跑光了。

    他觉得时光使他垂头丧气。一个月内他要返回加拿大星报去,好让哈德莉在美国本土生下孩子。但是,他却写信给他的朋友,很清楚地说,他既不想回加拿大,也不想回祖居地。有一天,他在盖西柯克的办公室靠窗而坐,神色忧郁,这时盖氏与一位来访者在讨论控制生育这个问题,终于,他站起身来,以阴郁沉重的日光望著他们两个说:“没有可靠的控制方法!”在七月下旬和八月初这段时间里,他很辛苦地在为毕尔伯德那本小册子赶稿。他发现了两种美国中西部的资料可供写作:一个案件是芝加哥一个叫山姆.卡汀纳拉的亡命之徒被处以绞刑,另一个案件是堪城一位爱尔兰警察射杀两个偷雪茄店的小偷。另外两件是有关义大利战争的事,一件是一个名叫尼克的美国青年和一个名叫伦诺迪的义大利人,躺在福梭塔受了伤。另一件是概述海明威在米兰与安格妮的恋情,包括他归乡与她拒绝他的爱的函笺。写这些东西主要是在消除他心头残馀的恨意。

    有一篇是写他在亚蕨安波尔所遇到的那位制片家华纳尔,告诉他说,他在雅典皇宫的花园里与希腊王有过非正式的晋见;这是一件很好的轶事。他说这位希腊王曾像别的希腊人一样地说,他想到美国去。

    但是,另外还有五篇是取材自他在西班牙所看到的斗牛情景。所写的内容是描述披在马匹上的三角巾揭掉的意义;不幸的斗牛士愧对观众;每天下午斗牛以及街上烂醉狂舞的墨西哥情调;海明威所欣赏的两个斗牛士:维拉塔和梅拉的人物刻画。一个是斗牛技巧纯熟,一个是对三角巾狂想而勇于面对死神。由于梅拉的活著证明勇气的意义。海明威的书印出来后,梅拉仍按他们国家习俗光荣地斗牛了许多岁月。最后他的死亡不是死于牛角,而是死于早就染患的肺结核病。

    这些稿全部写完是在八月五日那个炎热的礼拜天下午。就在这个下午,一位邮差爬上阶梯,来到海明威的住处。交给他的那个邮包里是校对稿与康氏版本的海明威《三个短篇与十首诗》的封面设计图案。这是海明威值得纪念的一天。他打开来翻阅他的书,惊讶自己这本书太薄了一点,于是他想著应该在首页之前与尾页之后多加一些空白纸,以增加书的厚度。他检视了他的书架上几本别人的书,发现多斯派索斯的《三个士兵》首页之前就有八页空白纸。麦克斯.比尔波姆的《七男子》和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各有四页空白纸。海明威把校稿拿去给朱楚德.史坦茵看。她同意海明威的看法,也认为目录应该用黑体粗字型排版以增加页数。海明威希望在他回加拿大之前,能见到精装本发行出来。校对完毕后,他用打字机打了两页意见说明给麦柯曼,还附有校稿说明和后记,而后妥为包装寄还给迪祥的印刷厂。

    十天后是他该动身的时候了。他们把行李袋收拾好,把小狗送给邻居,向朱楚德、亚丽丝、史屈托夫妇、西柯斯家人和庞德家人告别。大家都说,等哈德莉生下孩子后,只要可以适应旅行,他们一定要赶快回巴黎来。庞德把哈德莉拉到一边去讲些未来的计画。他说:“绝不要改变海明威。大部分的妻子总是想要改变她们的丈夫,改变这件事对他来说可能是件极大的错误。当你带著孩子从加拿大回来时,你将不一样了。女人做了母亲之后,她就会变得柔情似水。”哈德莉挺著大大的肚子,以非常认真的眼光凝视著庞德。她一直不太喜欢他,她认为他太专制,像个长官那个样子。但是,她终生都记得他那临别的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