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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街上霓虹闪烁。
哈尔滨的夜晚热闹一如往昔,寒冷也一如往昔。
裴醒和裴玉珏坐在轿车上,不约而同看着窗外,一个脸色黯然,一个苍白而凝重。
司机不小心咳嗽一声,顿时心脏紧缩,手心微汗。
这死寂的气氛到底还是被这声咳嗽打破,裴醒转头看向裴玉珏,裴玉珏又偏开了头,竭力避让他的目光。
“魏爸爸的事情……”
“你一天不忘掉这件事情,我们就最好不要见面。”
裴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魏爸爸不是别人,是跟裴玉珏一块长大,比兄弟还要亲的家人,也是自幼照看他长大,比亲生父亲还要亲的家人。
裴家再惧怕受到连累,在只有裴家人在场的私密空间,总不可能装作陌生人!
“这个名字以后不要再提,明白了吗!”
“不!”
“你要知道后果!”
裴醒性格坚韧,并不受他的威胁,冷冷道:“人不明不白死了,我忘不掉!他一手把我带大,这个名字抹杀不了!”
裴玉珏冷哼一声,脸上的线条愈显锋利和冰冷。
“您要是知道内幕,不管是什么都请告诉我,我不会乱来。”
“我不担心你乱来。”裴玉珏仍然不肯看他,“你六伯为了让你从这个烂事脱身,为了给你最好的安排,投入的钱和精力不计其数,我不想让他失望,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你自毁前程。”
这是他早就能猜出来的答案,裴醒并没有失望。
他对自己失望。
他向来瞧不上魏远志,对自己信心满满,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尽管在极其不利的条件下,他照样安抚同学,告别军校长官,回到哈尔滨顺顺当当报到当上参谋。
他以为归来之后会成为魏家大院的保护伞,力挽狂澜,然而奔波数天,事实给了他一记闷棍。
魏山岳的被害,如同他在户口册的名字一样,悄然无声地被消除了。
这股看不见的力量如此强大,令他能接触到的所有人惊惧不已,避而不谈。
他甚至连他一贯瞧不上的魏疯子也比不上,魏家大院至今一片宁静,为了琥珀的安全,这个疯子竟然敢把她关起来。
他突然觉得闷得要死,摘下围巾手套敞开大衣,大口喘息。
裴玉珏终于肯看他一眼。
没有父子情感,眉梢眼角尽是冰霜。
裴醒在心中苦笑,跟他有父子感情的那个人已经长眠地底,死不瞑目。
“我没有琥珀那么冲动,您放心。不管这件事是谁干的,我都会站稳脚跟再想办法对付。”
裴玉珏迅速挪开目光,毫无反应。
“您教过我的,谋定而后动,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永远不打没有准备的仗……何况……我的敌人这么强大。”
他仿佛看到一个小小的自己在拼命地逃,止不住地颤抖。
“你肯这么想,那是再好不过。”
裴醒突然转头盯着裴玉珏,“爸爸,是不是六伯派人干的?”
裴玉珏一巴掌甩过来,裴醒毫不避让,目不转睛盯着裴玉珏的眼睛。
“我想了很多天,整件事都很诡异……”
裴玉珏又是一巴掌,“刚刚是替你六伯打的,这巴掌才是我打的。”
“停车!”车停下来,裴玉珏一脚把他踹下去,“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裴醒挺直胸膛走进长夜,满面雪花,目光悲凉。
两只母老虎同住一个屋檐下,会是怎样的情况?
对于这个问题,柳叶小街的街坊邻居都用实际行动做出回答,两人一吵架,方圆一里地都不见人影,老人家得捂住小孩子的耳朵,怕孩子们跟两人学坏了。
就连裴家派出的两个大汉,见到两只母老虎也头痛欲裂,一个劲绕着她们走。
只有新住户郝三黑看热闹看得挺带劲,只有他在家,一听到魏家大院传出吵架声,立马端一大盆面或者拿出花生瓜子糖果出来,一边稀溜溜吃,一边来回溜达听墙角,顺便还帮胡麦麦助阵,让人哭笑不得。
他的存在让所有大人都惶惶不安,倒是几个不懂事的孩子对他消除敌意跟他玩闹,他又凭着一堆小人书,诱拐到最警醒的天冬和蓝小妹,让大家都无可奈何。
胡麦麦暂时说服了琥珀,可是两人的战争还没有完结,而胡麦麦有老爷子撑腰,在家里横着走,并没有打算放过琥珀。
裴醒连日奔忙,在第四军管区混上了好差事,神龙见首不见尾,而魏远志并没有寄望于裴家,果真带着自己写的一份介绍踏踏实实出去找工作。
魏远志每天都是信心百倍出门,垂头丧气归来,家里谁都不忍心再说他,他喜欢的饺子天天都有,只是胃口越来越差。
这天傍晚,胡麦麦正在准备晚餐,天冬颠颠跑去接回老爷子,两人头碰着头保护花草准备育苗。
琥珀一如既往卷着风雪和一身戾气冲回家,谁也不搭理,一头钻进房间。
胡麦麦紧跟上来,似笑非笑道:“大小姐,这又是撞了什么邪,怎么一张脸能跑马了。”
“出去!”琥珀今天并不想跟她吵架,朝着门外一指,“你除了废话还能干什么?我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别缠着我啰啰嗦嗦!”
胡麦麦笑了笑,“你爸的伤口在哪?”
琥珀急了,“你又不是没看过!”
“看过怎么样,我忘了!”胡麦麦靠在窗口的书桌上,手里还剥着大蒜,好像是跟她商量什么吃饺子还是吃韭菜盒子的小问题。
琥珀瞪着她,眼睛又红了,“后背,后背背心。”
胡麦麦在心中叹了口气,她要是一直这个模样,那就永远走不出这张大门,往柳叶小街一走就能结果她的小命。不把她的蠢蠢欲动打压下来,或者说不把她这份外露的杀气消除掉,她自己小命难保,全家人都不得安宁。
胡麦麦仍然笑意盎然,目光一瞬间冰冷。
“你一辈子都不想忘了,对吗?”
“对!”琥珀脸色凝重起来,逼近她一字一顿道,“他,是被人从后面打死的,是在逃跑的时候被打死的!我不能忘!”
“不能忘也得忘了!”
“你这个疯子!”
“疯的是你和你哥,不是我!”
“要是怕连累你们,你们赶紧滚吧,”琥珀满脸颓然坐下来,“你劝来劝去就是这一句,有什么意思呢。”
“好,那我说点有意思的。”胡麦麦也坐下来,“你只记得他背心有伤,你有没有想过其他问题?他为什么去曲线街,为什么要跑?”
琥珀猛地抬头,茫茫然看着她,“他为什么要跑?”
“他看到什么才会跑?看到抓人吗?是,看到抓人还不跑,岂不是傻子,但你要想想,看到人家手里有枪还跑,他岂不是傻子中的傻子。”
就算抓进去,就裴家这个大靠山在,总能捞出来,他确实犯不着跑。
琥珀不禁陷入沉思。
“从你们的反应,我能肯定他没有参与任何行动,而且我收拾他房间的时候没有发现有嫌疑的东西。”
“你凭什么动他的东西!”
胡麦麦猛地一拍桌子,琥珀惊坐下来。
胡麦麦揪住她,压低声音道:“既然他上了黑名单,为什么没人来我们家搜!”
琥珀也揪住她,“说不定是裴家……”
琥珀停下来,低头黯然,“裴家的势力在日本人面前根本不管用,何况他们未必会引火上身。”
“你知道就好。我告诉你,除了我和天冬,其他人都没了,每次家里都被搜得底朝天。”
“我们家为什么没有被搜!”
琥珀终于醒悟过来。
到访魏家大院的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那个目光凶狠的日本特务是最该下手的,但是他没有。
而郝三黑只骗了点钱,给他们放了几句狠话,如今甚至上门来求娶,他们在刀口舔血的人,什么人可以碰什么人不能碰最清楚不过。
但是他也没有。
还有各路的警察特务,哈尔滨满城腥风血雨,好似都被挡在高墙大院之外。
她不相信这是裴家所为,一是不信裴家这些自私自利的人肯出头,二是裴六爷虽说神通广大,反满抗日的罪沾上就是倾家荡产,他沾不起。
这些都非常不合理。
而种种不合理之处,归咎到最后只有一个,那就是魏山岳根本就不是因为反满抗日而死。
胡麦麦目光无比清明,“这件事你知我知……”
“不要跟任何人说。”琥珀抿嘴一笑,目光坚定地伸出手和她紧紧相握。
能从迷雾中找到方向,也不枉费她如此这般大闹一场,撞得头破血流。
“谢谢你,麦麦。”
“我必须把天冬拉扯大,其他的事情,帮不了你。”
“不,不用你帮忙,你也帮不了什么忙,以后的事情,都由我自己来。”
“作为今天这些话的交换,你拿到这些被捕的人消息,记得告诉我。”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给你。”
胡麦麦并不回答,一笑而去。
原来她的手一直没停,蒜已经剥好了,满屋子蒜香,满院子饺子香。
生活有滋有味。
如果父亲还在就好了。
这一刻,琥珀目光湿了,她在心中暗暗发誓,这是最后一次软弱和哭泣,她要放胆去完成她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