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街亭

徐竞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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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该说,咱们的运气还算比较好吧,”卢永恒第三天就拿到了上海警方回传的调查记录。

    在现如今市场经济体制下,包括出版社、影视公司、演艺公司等,对于创意团队都是采用的项目制运作,创作人员每次都会集中开会报提案,你觉得近期你有什么新作品能为公司赚到钱了,就报上来,待领导层审核确认后,你就可以征调公司团队,开始创作,开始招商,开始推广。

    所以如果是现如今这个年月,这些制片人、作家什么的,他的创意来源都是零散的,各种渠道都有,你搞不清楚他里面哪些是艺术家自己原创,哪一些又是他们偷懒花钱买枪手写的成品。

    但是计划经济体制就不一样了。

    我们就拿1981年来说吧,那个时候改革开放刚刚开始,百分之九十九的企业都还处于准计划经济的状态,如果依然是按照上述的套路来搞艺术作品的话呢,他也会纳入到一种集中管理,统一规范的流程。

    包括你向社会上征集素材,都不是用个人行为来完成,而是有预算计划的,是公费出钱的。

    公费采购,就一定会有记录在案,所以这样就方便了警方查询线索。

    这里插一下,我要简单介绍一下这个单位。

    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1957年4月建厂,至今已有一个甲子的年纪了。全球动漫行业的开山鼻祖之一,绝对响当当的泰山北斗级品牌。那个时候迪士尼只能跟在后边当小弟,至于岛国的那些什么集英社、小学馆之流,都还没有开张营业呢。

    包括我在上一卷里提到过的那部《哪吒闹海》的动画片,就是他们的作品。

    一些七零后、八零后,甚至部分九零后的读者可以去百度百科的词条里,查阅一下“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那里面有好长一串他们自建厂起出品过的作品清单,那一大堆标题足够让你的记忆泪眼朦胧。

    后来这个厂子为啥活得比较尴尬呢,我个人总结了三点原因。

    第一个当然是计划经济体制造成的管理问题和企业战略问题,这东西是个明白人都能清楚,而且也是各种悲催下场的根源,咱不去细说。

    第二个,就是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以来,全中国,不光是上海这家厂子,他们对动漫的受众定位,就是“少年儿童”。锁死这么一群全无消费能力的主,你这不是给自个儿添堵么?你像后来,金鹰卡通卫视的人就说了,中国人把动漫受众定位在低年龄层,搞得我们这些从业者非常尴尬,一方面,咱们的动画片跟那些宫廷热剧、抗日神剧相比,收视率指标绝对是全国第一,无可撼动,可它就是不来钱,没有企业愿意砸广告……

    第三个原因就比较奇葩了。大家可以注意看一下那个年代上海厂出版的一些经典大作,除了葫芦娃、黑猫警长等作品在画风上是采用的最简单的简笔画填色之外,还有大量的作品,居然是采用的民间剪纸、板画、国画……而后来居上的日本动漫产业,全都是简笔画,甚至还形成了标准化模板,有些人物的脸型都是千篇一律,你搞创作的时候只要换发型换服装就可以了。这里面不是说受众喜好的问题,而是成本收益和生产效率的问题!你那种把国粹技法肆无忌惮往里导的方式,想想看,这成本得有多高!还有,你这种国风式的创作,完全不能进行工业化量产,必须极高地依赖高级艺术家手工创作,这样无形中就极大拖长了一部作品的创作时间,生产效率也就大大降低。

    唉,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思考的。

    现在说回正题,根据查询,1981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确开出了一张银行本票给老姚,从记录上看,是为了创作一部动画片而向老姚收购了一册他从民间考察得来的神话故事素材。

    “什么动画片?我们看过吗?”王球儿来了兴趣。

    “嗯,那部片子很有名的,我们小时候应该都看过。”卢永恒点点头,“名字叫做《三个和尚》。”

    三个和尚?

    是啊,这片子不但很有名,后来还给编成歌了。

    一个那和尚挑呀么挑水喝~~

    两个那和尚,抬呀么抬水喝~~

    三个和尚没水喝呀没呀没水喝呀~~

    你说这是为什么,呀为呀为什么~~

    “感情这片子并不是胡编乱造,而是从老姚手里采购现成素材加工的啊?”王球儿愣了。

    “为了节约时间,上海市公安局已经将电影厂,当年收到的素材原稿翻找了出来,没有发快递,而是逐页扫描,将JPG格式的图片给我们传了过来,现在我放给大家看。”卢永恒随即在公安局会议室里打开了投影仪。

    这是一段尘封了三十六年的素材原稿。

    供稿时间:1981年1月

    采集地点:陕西省宝鸡市、甘肃省天水市

    采集题材:民间传说

    整理人:老姚

    供稿对象: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

    一九七九年的夏天,我去了黄土高坡,也就是我国陕西—甘肃一带,革命战争时期的老区,当时的名字叫做陕甘宁边区,很著名的。

    但是这里也是很艰苦很艰苦的地方,因为这里非常的贫瘠。

    我不禁感慨,那个时候被日本侵略者重重扫荡,被国民党“友军”层层封锁的八路军和党中央,是如何在这么一个地方生存和发展起来的。

    历史书和教科书上都说,是通过以南泥湾为代表的大生产运动,艰苦奋斗,自力更生起来的。但是等我真正踏上这片土地之后,我甚至一度怀疑,他们当年究竟在这里种了些什么。

    我是一个长期从事民间传说素材整理和向艺术单位供稿的人,而且我曾经当过兵,再艰苦再恶劣的环境,我都应当无所畏惧。

    陕北边区,这个地方的贫瘠,我个人认为还是水土所致。

    怎么说呢,其实这个地方并不缺水,我们的母亲河黄河,其干流就从这里奔腾而去。

    但也就是在这里,“黄河”和“黄土高坡”持续几千年来都是互相指着鼻子骂街,说对方才是导致黄色泛滥的罪魁祸首。

    黄河说:就是因为黄土高坡,才搞得老子这么黄,一瓢子搲上来的水,不是泥浆就是沙。

    黄土高坡说:屁话!就是因为你黄河一天到晚大流量地冲冲冲,跟特么冲马桶一样,老子一丁点儿肥力都留不住,好好的一块高原被你冲得支离破碎,能沉积下来的全是盐碱,连棵白菜都种不活,真他大爷的操蛋!

    退伍之后,我被复员安置在了上海市气象局,我是一个军旅粗人,文化水平本不高,当然在业务上跟那些科班出来的大学生没办法比,但是这么多年的耳濡目染,多少也学到了一些。考察气候,首先要研究水土,踏上黄土高原的一刻,我就对这里的土壤充满了好奇。

    从土质的物质组分来看,其实这里的土壤质量还是不错的,氮、磷、钾等养分都有很高的含量,而且土质疏松,适合植物根系的垂直发育。可问题在于,一般土壤包括沙砾、粘土、无机盐和腐殖质构成,他这里的粘土成分很怪异,在天气干燥的时候,竟然可以变得像岩石一般坚硬,而一旦下雨,被水一淋,这土壤不是凝聚成团,而是像盐和糖那样,会迅速溶解。

    这样一来对植物的伤害是很大的,而且及容易造成水土流失,使山体丧失稳固性,所以难怪黄河流经此地,把好好一座高原冲刷得支离破碎。

    其实造成这种粘土分子聚合力被破坏的因素,就是土地盐碱化,在陕甘宁这一带,盐碱化问题非常严重,盐碱物质大量浸渍,直接造成了土壤的极端态——要么硬的像石头,要么遇水直接化掉。

    那么几千年来黄土高坡变成这个样子,盐碱化的背后成因究竟是什么,其实在学术界一直有很多种说法争论不休。不过这一次我倒是想在这里走一走看一看的同时,顺便打听打听民间传说中,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从行政区划上看,我已经到达了陕西省的宝鸡市,其实我一开始也不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要叫作“宝鸡”,难不成是因为民间传说中那只会下金蛋,最后又被主人杀鸡取卵的奇葩母鸡就出自这里?

    这一路上我的收获还是很丰盛的,因为宝鸡这个地方,在古代也是很有名的。

    最早这个地方叫做陈仓,就是那句大名鼎鼎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地方,当地的一些民间班社还经常拉着三弦敲着鼓点唱韩信点兵的故事。汉代末年呢,这里又划归了天水地区,也就是和现在甘肃省天水市的秦安县、清水县连成一片,这个地方是三国时代诸葛亮六出祁山的咽喉所在,马谡的部队就是这里的古街亭战场被张郃杀得全军覆灭——嘿嘿,《三国演义》的小说是艺术创作,那一战的主帅并不是司马懿,而是张郃。

    要道所在,自古就成了兵家必争之地,所以这次我游访陕甘宁,打听到的也多数就是关于战争的民间野史了。

    不过,关于这次的素材提供,我要在这些关于古代战争的民间野史中,插入一个小段子,也正是这次在民间传说中,打听而来的一个小故事。

    我听来的这个小段子,是宝鸡当地一家民间班社,说唱的一段“老腔”。

    (作者注:“老腔”这门艺术很有特点,他并不是陕西一省的特产,而是流行于晋、陕、甘、宁等多个黄河中上游省区,读者们可以去看一看电影《白鹿原》——我说的是张丰毅、张雨绮、段奕宏他们主演的“电影”,不是2016年出的那台垃圾电视剧。在电影《白鹿原》里面,成泰燊饰演的白孝文后来受不了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窝囊日子,变卖了老爹分给他的家产,带着兄弟的老婆去县城里风流打炮,在炮房快活的时候,就有民间班社上演的“老腔”艺术在做剪辑衬托。这种表演形式最刺激的地方就是演出中时常出现呐喊助威、帮唱“拉坡”的技法,也被称为“满台吼”,还有就是在双方对打及紧要时刻,演员扛起板凳狂砸桌子伴奏,以增强气氛——读者们平日里没见过这么疯狂的唱腔吧?比现代摇滚激烈多了。所以古时候形容“老腔”是这么说的:拉坡号子冲破天,板凳砸桌惊鬼神。一声吼尽千古事,双手对舞百万兵。)

    这段老腔从完整前后文的内容来看,讲的应该是京剧里的“失空斩”——《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内容无需多说,就是诸葛亮北伐的故事。

    而我采集到的,是其中的一个小段子。

    大概就是马谡率军进驻街亭之后,他发现这个地方的地势不错:有山。

    居高临下,势如破竹。

    蜀国国力不强,战斗力以步兵和弩兵为主,而马谡手上掌握的,是为数不多的蜀国精锐重装骑兵部队,诸葛亮的看家老本。

    他当然想用地形优势来玩冲锋了,这种心情可以理解。

    不过临行前诸葛亮再三叮嘱过:当道扎营,你给老子把帐篷搭在路中间,你听到没有?

    所以他还是压制了一下自己的冲动和欲望,打算先考察一下这座小山。

    狗屁考察,这家伙充其量也就是骑着马绕着小山丘兜了兜,一个整圈都不算。

    他很兴奋,因为他发现这座山上有树林。

    森林茂盛,就说明这山体之上有水。

    就算没有裸露的泉眼,临时打口井下去折腾地下水出来应该不难。

    对于古代野战部队来说,水源是很重要的战略物资,特别是你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扎营,人家如果四面合围,根本不用放火,渴都能渴死你。

    于是他就兴致勃勃地上山了。

    从安营扎寨,直到最后被张郃围死攻破,马谡呆在山上就做了一件事:找水。

    光洞都挖了不少于二十处,就是没见一滴水涌上来。

    这就奇了怪了,这里又不是荒山秃岭,更不是戈壁沙漠,明明一山头的植被郁郁葱葱,为啥会找不到地下水?

    骑兵嘛,这马倒是不要紧,吃草就可以了,反正植物叶片里含有的水分也够这些牲口解渴。问题是人不能吃草啊,这小草又不是白菜,咱这些弟兄总还是要喝水的不?

    手忙脚乱的他们开始地毯式搜山了。

    不能不手忙脚乱,因为那个挨千刀的张郃已经把山给围了。

    马谡慌了,他发现自己当初那个居高临下势如破竹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别说你人数上干不过人家,就看这个缺德的张郃干的那些事儿吧,人家把所有的两个轮子、四个轮子的战车都摆在最前面,尽管让你去冲。不敢冲是吧?他这边也不闲着,你不冲老子就做工事,陷坑、鹿砦、绊马索、绕勾、弩……

    越拖得久,你就越不敢冲。

    最恶心的就是,老张开始放火熏腊肉了。

    (作者注:关于山林野战……这里说的“野战”是指一大群人依靠器械的混合P,并不是你手机里存放的那种两三个演员就能完成的野外电影。这种情况很多人都会想着围住山放火烧,其实打仗不是玩游戏,你画一个箭头就能办到,这东西在技术上并不是都能一蹴而就的。首先你要观察这山有多大,你带来的这点儿人围得住不?如果四周都是缓坡的一个土丘,那您还是别围了,否则你的兵力会被拉成薄薄的一条线,就是一群猪也能冲破他。只有那种部分险峻,只有那么两三处可供上下山的要道,你才能用封锁围堵的法子,可见张郃围马谡也并不是在地图上画了一个整圈,他只是“堵口子”就行了。其二,关于烧这个东西,你带够燃料了没?不然你就大气一点儿,像张郃那样舍得,人家不是在围堵的第一线用战车做障碍物么,这火,他就是直接把车子给烧了。第三,火攻对有生力量的杀伤,并不是靠高温烤肉,而是烟熏!所以有些人想当然的认为说林子太密的山,水分足,除非是冬季干燥否则不好烧呢。错!就是要有林子,大量的一氧化碳、烟尘和硫化物冲进去才不容易散逸,如果光秃秃一座石头山,你除非是浇汽油绕成一个整圈烧,否则就你这么几处零星火,一阵小风就给你吹散了。)

    果然地毯式搜索还是有发现的。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清秀俊美的小和尚?

    马谡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结果只在庙里找到一个半人高的大水缸。

    你们这里没有打口井吗?

    小和尚摇摇头,表情从容。

    那你这缸子水……

    小和尚说这小庙就贫僧一个人,够用两天了。

    不是,那你这水是从哪儿来的?总不可能等着老天爷撒尿接雨水吧?

    小和尚对着远处一指,说山脚下有条小河,我可以去那里挑。

    山脚……山脚就算是紧挨着长江也没用啊,我要是这会儿能冲到山脚,我还挑个屁的水!

    绝望的马谡只能做最后的动员,他把寺庙水缸里的水分给了众军,大家喝过水之后,便朝山下张郃所部发起了死亡冲锋。

    结果就不必说了。

    老腔里关于这一连串的战斗,基本上都是老三国的戏本,并没有太大的出入,只是这里面关于马谡寻到的那座庙,还讲了一些下文。我虽然在上海工作,但却是川西人,所以跟陕西、甘肃一带的人交流起来也不是很困难。

    关于那座庙,一开始的确是一个神秘的少年僧人在维持着,附近的山民也时不时看到小和尚扛着扁担挂俩水桶去山脚挑水。不过那场战斗结束之后呢,又来了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和尚,或许是外地过来的行脚僧吧,之后山民们便时常见到这俩和尚一块儿架着一根扁担,中间抬着一个大水桶来山脚打水了。

    再过了三年,庙里便又多了一名身材很健壮的和尚,早开始的几天山民们看到过这个健壮和尚一个人挑着扁担,拎俩水桶来山脚挑水,不过再之后就没有出现过了。而且不光是这个新来的健壮和尚,就连开始那个少年僧人、高个子的年轻僧人,都再也没有在山脚的小河边出现过。

    于是山民们好奇,就开始猜测这三个人可能是在挑水干活的分配上找不到平衡,所以互相推诿躲懒都不愿意来取水了。从那个时候起,大家根据这种流传下来的猜测,还编了个顺口溜: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

    我觉得抛开街亭之战的背景不说,光就这庙里三个和尚的故事,还是很有些意思的,所以全程记录下来,以供电影厂参考加工使用。对了,后来我根据历史文献的记载和当地人祖祖辈辈的传述,去寻访过当年马谡作战的街亭山,很遗憾,那个地方山峦很多,史料上也没有精确的经纬定位,我最终还是没有找到,自然也就没有找到那座神奇的庙宇。

    后来我在想,那么荒凉的山区,到底,那座孤零零的小庙是不是真的存在呢?

    ——老姚整理于1981年1月12日,上海。

    “三个和尚?”王球儿傻了,“我,我一直以为这故事是纯瞎编的呢,感情还真有这样的民间传说啊?而且居然还在大名鼎鼎的街亭之战中跑过龙套?”

    “而且这个故事本身不合逻辑嘛。”徐紫翎说,“如果把这脚本发给诗寒参加的什么‘推理社团’,他们肯定会说:这仨和尚缺心眼吗?就算小庙的香火钱太少,配不起新的扁担、水桶和水缸,没法子三个人都去挑水的话,那他们也可以轮班嘛,怎么就想不出平衡工作量的方法了?”

    “我记得以前看动画片的时候,”卢永恒也回忆说,“那时候片子里还演了后半段,说是后来这庙里起火,因为大家都不去挑水,所以储水不够,三个人疯了般的冲到山下鼎力协作挑水救火,后来寺庙重建,三个人一改往日的懒惰作风,都勤快了起来。显然,这些都是电影厂在老姚素材的基础上添加的所谓正能量东西。”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神秘的凶手,为什么要取走这册素材副本?为什么要杀掉老姚?在老姚的消化道里,为什么又会出现那条金龙鱼的鱼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