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陷落孤山1

却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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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三十三年六月

    孤山驿已经关门闭户,空无一人,中国军队再没个样子,也还是自己的军队,大不了占点便宜抢点东西,不像日本这些烧杀抢掠无所不为的兽军,大家都是血肉之躯,谁也不敢以全家老小的命去赌。

    空空荡荡的小路上,汪嘉先一身长衫,踯躅独行,一路都是逃难的百姓,受伤的官兵,仓皇如蝼蚁。

    也有人叫他回去,汪嘉先犹若未闻,一步比一步急促,一步也没停。

    到了驿站,汪嘉先从袖口拿出一方白布,找了个树枝挂上去,垂首站在一旁,白发随着白布一起飘摇,在暴怒的阳光中闪着光。

    不知道等了多久,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而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也扑面而来。

    汪嘉先已经屏住呼吸,还能闻到他们身上的血腥味道,他们已经不是当日那

    些彬彬有礼的百姓,不是那些友好和睦的同学,到底有什么魔力,让这些同学友人撕下人类的面孔,变成屠夫。

    他弄不懂,也不想去懂,在死了这么多的无辜百姓,牺牲了这么多的大好青年之后,唯有以血来止干戈。

    看到白旗,为首的喝住了军队,骑着马慢慢走上来,用的竟然是日语,“汪先生好,我是金田荣,谢谢您来迎接我们。”

    汪嘉先暗叹他们的情报工作之余,随之高高抱拳,用日语说道:“金田君,孤山是千年繁华之地,局势稳定对你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请不要扰民。”

    金田荣点头,“那是自然。”

    话音未落,一个对襟青衫的黑壮男子从队伍后走出来,“爷爷,看来我们祖孙真是同一条心啊。有我在,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汪嘉先看到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张脸,呆若木鸡。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现实却狠狠给他一记耳光。

    黑壮男子身后跑来许多面目模糊的人,齐刷刷跪在他面前,“拜见老爷子,恭喜老爷子和我们老大祖孙团圆……”

    “汪柏松!竟然是汪柏松!”江老夫人一巴掌拍在桌上,“汪家这群无耻混蛋!”

    江广袖面有忧色,低声道:“不仅如此,警察所长还是这个,还来了一个叫甘亚平的,汪柏松的同窗。”

    “秦木森呢!”江老夫人不自觉看向秦家的方向。

    江广袖皱眉,“不见了,鬼子还没来就不见了,听说镇上那个家全都搬空了。”

    江老夫人霍然而起,“走!我们去问问秦三泰!”

    两人脚步匆匆走到大门口,门一开,秦木森疾步而来,扑通跪在她面前。

    江老夫人冷笑,“怎么,现在认怂还不晚,赶快去当你的汉奸镇长吧。”

    秦木森无比镇定,“汉奸别人能做,我秦家人不能。”

    江老夫人心下顿轻,“你们家大业大,岂不可惜。”

    秦木森长长叹息,“我家两个孩子牺牲在淞沪战场,儿子儿媳和孙子被日本人的炸弹炸死,还有一个儿子开轰炸机跟鬼子在拼死拼活。我要去,对不起过世的父亲,不管在地上还是地下,都没脸见我的孩子。”

    江老夫人有些动容,连忙伸手搀扶他,正色道:“有话请进来说。”

    秦木森艰难起身,“孤山虽然陷落,孤山人我还是得管,孤山镇公所要搬进长岭大山里,我还聚拢了一批人和枪,要在山里打游击,保护百姓的安全。不过,山中万般不便,缺吃少穿,度日艰难,我怕老人孩子吃不消,只能暂时请您多多照看,我们做好准备再接进山里,或者联络到大船再想办法迁去巧庄师范那边。”

    江老夫人迅速看向江广袖,“我们家有多少条枪?”

    江广袖也紧张起来,“还有30多条枪,5把匣子枪。”

    秦木森抱拳道:“桂奶奶,我这些年苦心经营,枪支人手都够了,你们还要看家护院,自己留着吧。”

    江老夫人微微一笑,“几十万的官兵没把长沙守住,我这些人管什么用,广袖,你把人分成三队,你带着一队留下来保护大家,见机行事,一队跟他们上山打游击,一队……”

    江广袖抢前一步,“还是我去打游击吧。”

    秦木森疑惑地看着两人,“桂奶奶,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尽可以交给我来做。”

    江老夫人摇头,“广袖,孤山更需要人,你留下来看家,跟秦镇长保持联络,传递情报,游击队要什么,只要我们有,来者不拒。”

    江广袖略有失落之色,默然点头。

    秦木森坦然而笑,“我准备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天。我们孤山男人平时看起来与世无争,真到了要命的关头,不会怕死。”

    江老夫人朗声大笑,“男人既不怕死,女人也不会是孬种!你们放心去吧,其他的事情交给我们,我要给孤山留一点种子,不会让孤山的根断在我们这代手里!”

    秦木森含泪道:“桂奶奶,孩子们交给您了,您自己要保重!”

    江老夫人重重点头,“鬼子这么折腾,日子长不了,我们撑过去就赢了,一定要撑过去!”

    送走秦木森,唐平南带着唐江安也来了,他刚刚把货物都转移到了乡下,特意来讨个主意,得知秦木森进了山,惊诧不已。

    对于秦木森没有通知他,江老夫人并不意外,叹道:“秦木森跟你不一样,他肩膀上扛着全镇人的命,这会不走也得走,我们都是生意人,暂时先躲一躲,等局势稳定了,照样赚钱。”

    江老夫人看唐江安长得一副聪明样,十分喜欢,留他在家吃饭,唐江安受宠若惊,乖巧得不行,对她的问题有问必答。唐平南看出她的心思,也不拦阻,在心中默默盘算其他的事情。

    说到底,江老夫人还是惦记远在蓝陵的儿孙,巧七一走就像是丢了,一封信都不写,她要得到只言片语,还得想方设法托人,真是无可奈何。

    他的儿子何尝不是呢,听说他在蓝陵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想必不需要再靠他这个爸爸了,他一直担心这个儿子没本事,如今有本事,为何会这么难过呢……

    他转着各种心思,一顿饭也味同嚼蜡,江老夫人拉着唐江安的小手把两人送出来,细细叮嘱唐江安一番,两人这才告别。

    父子也不着急,一人打着一个手电筒沿着玲珑河往家中走,唐江安难得得到这样的重视,一路上喋喋不休,他想起当年牵着大儿子的手,也曾这样走过,心里愈发难过。

    快到家门口,唐江安终于忍无可忍,“爸爸,我和几个同学想去巧庄师范读书,你说行不行。”

    他犹如大梦初醒,迅速点头,“行,你赶紧准备准备,把村里的孩子都带去,我派伙计护送你们。”

    唐江安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解决,顿时目瞪口呆。

    唐平南心头一酸,顺势摸摸他的头,迎着唐家的明亮灯火走去。

    孤山的人一天天比一天天多,这是从长沙逃难过来的,又一天比一天少,这是日寇逼近,所有人都在往外跑。

    江港街小院这个世外桃源,胡素素丝毫没有关注外界的变化,而除了唐江安经常跑来跟她啰啰嗦嗦,她名义上的亲人一个也没见过,赵理也是从门缝塞了钱就走,好似她是一个恶鬼。

    车声、马蹄声、脚步声和听不懂的喧闹声响彻孤山,她还是没有动,坐在桂树下给巧七缝一件大棉袄,湘西比孤山要冷得多,而且听说她长胖了,以前的肯定穿不上。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停在门口,她抿好头发,放下针线,收好棉袄,在椅子上正襟危坐。

    敲门声响起,她心头如同漏跳了两拍,浑身僵硬地起身打开门。

    门口这个人有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却有无比陌生的眼神,冰冷、凌厉、凶狠、那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才有的眼神。

    两人目光交汇,谁也没有开口,胡素素心跳如雷,竭力攥紧拳头,克制住心头的颤抖。

    良久,这个人目光渐渐恢复了人的温度,终于嘶哑着嗓子开口,“素素,我是大哥啊。”

    胡素素手一松,轻轻笑了起来,她一个人闷头猜测这么多年,终于在这一刻断定,冤有头债有主,这真是皆大欢喜。

    汪柏松的身后,江广袖直直盯在胡素素脸上,眉目间一片凄然。

    胡素素把两人让进小院,似早已明白江广袖的来意,“江大哥,有我大哥他们在,我受不了委屈,请回吧。”

    “江大掌柜,多年不见,别来无恙。”汪柏松斜眼看着江广袖,目光中的凶狠毫不遮掩。

    江广袖暗暗心惊,这是常年在刀口舔血的凶狠,汪柏松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汪柏松没有得到回答,十分不耐烦,“你们要有点良心,当初就不要赶她出来,现在才想起来接人,晚了!”

    胡素素点头,“是的,晚了,江大哥,请替我谢谢桂奶奶。”

    江广袖呆立许久,总觉得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说,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抓不到。胡素素悲悯的目光不时在他身上扫过去,最终也什么都没说出来。

    汪柏松忍不住了,“江大掌柜,有空来这喝喜酒。”

    胡素素浑身一个激灵,某一些尘封的前尘往事突然开启。

    江广袖迟疑地看着这个陌生人,“喜酒,那我先恭喜你。”

    汪柏松哈哈大笑,“感谢你这些年照顾素素,以后我会补偿你。”

    江广袖强笑着点头,木桩一般慢慢离去。

    入夜,江老夫人在祠堂拜祭,江广袖徘徊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推开门,“奶奶,我知道您心里有疙瘩,我还是想郑重其事地告诉您,我真的不是凶手。”

    江广袖跪下来,“我从10多岁就喜欢素素,今生今世,除了素素谁也不想娶。”

    江老夫人叹气,“冤孽,你带她走吧,等我死了再回来。”

    来不及了……江广袖在心中凄然回应,咬牙道:“我知道您心里有疙瘩,我还是想郑重其事跟你说一声,我真的不是凶手。”

    江老夫人点点头,满脸黯然,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

    江广袖一字一顿道:“当时的情形您也知道,我确实心生嫉妒,但是没有害他的心思,我一直知道他想出去求学而没有钱,在赵理的怂恿下,就带着钱去找他,想让……”

    江老夫人突然回头瞪着他,“赵理!你说的是汪家的赵理!”

    江广袖点点头,还沉浸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他不要我的钱,他说他的志向不是小小的孤山……”

    江老夫人突然怒喝,“你为什么不早说!”

    江广袖醒悟过来,“您的意思……可他们也是亲戚……我弟弟是汪家嫡嫡亲亲的外孙……”

    江老夫人慢慢站起来,笑容冰冷,“汪争光对月明如同亲儿子,难怪他肯这么快结案,息事宁人……”

    江广袖惊疑不定,“奶奶,这个跟着他们来的甘亚平,就是给月明结案的甘亚平!”

    江老夫人大笑,“很好!很好!”

    江广袖低垂着头,在带着呜咽的笑声中慢慢走出去,拳头紧得全身都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