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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港街上只有寥寥几个路人，大家好似生怕遇上什么恶鬼，步履匆匆，头也不敢抬。
唐东安骑着单车一路车铃按过去，穿得无比气派，神情得意洋洋。
路人纷纷侧目，闪避不及。
唐东安汗淋淋而来，脚一点，将车停在善余堂外，仰着头笑，“刘大夫，我当官了，有没有什么表示啊。”
一盆水从天而降，唐东安成了落汤鸡。
唐东安跳下车，冲着刚刚泼水的地方跳脚，“死老头，你一大早发神经是吧，不给东西就算了，你害我被抓去吊起来……被枪打，我还没找你算账！”
又是一盆东西从天而降，唐东安躲避不及，淋了满身。
刘大夫从窗口探头冷冷一笑，“不用谢我这个死老头子，家里伙食不好，马桶里只剩下这些。”
一队日本兵经过，老远就捂住鼻子，冲唐东安狂笑，领头的人挥手，“快走！臭死了！别挡道！”
唐东安慌慌张张踩上车，第一次没踩上，第二次还是没踩上，冲善余堂大叫，“死老头子，你等着，我叫我爸爸来！”
善余堂小伙计探头，用嘶哑的声音叫，“你叫天王老子都没用，你这只红漆马桶！”
领头的日本兵比划着冲旁边人解释，“红漆马桶就是外表漂亮的装屎尿的玩意。”
轰地一声，日本兵笑得东倒西歪。
瑞丰米店里，唐平南正在柜台记账，唐东安一溜烟冲进来，大叫，“水！臭死了！臭死了！”
唐平南连忙跟了进去。
唐东安从大水缸里舀出一大瓢水兜头浇下，气喘吁吁。
唐平南拿着毛巾踉跄而入，叹道：“叫你去看看情况，你到处去玩，你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不知道着急！”
唐东安脸上水和泪遍布，大笑，“她好了，终于好了，骂人不知道有多响亮。”
唐平南微微一愣，笑道：“赶快换身衣服，给桂奶奶他们报个信。”
唐东安不疾不徐浇了一瓢水，“不能说，这里太乱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现在发愁怎么弄走她。”
唐平南沉默下来，这也是他担心的问题。
衡阳城陷，伤亡数万，尸横遍野，解决了疫病的问题，就要解决百姓的生存问题。如今日军明里暗里四处驻扎，孤山被围得铁桶一般。自汪柏松归来，利用汪争光和赵理等的势力保驾护航，很快就稳定局势，大烟馆赌场妓院遍地开花，比以往还要繁荣。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这个人人朝不保夕的时候，他也不能怪谁，只能自己多个心眼。日伪的势力遍地都是，他甚至都不知道米店有没有他们的眼线，不知道村里谁投了汪。
唐东安闭着眼睛任由水落下来，“爸爸，你让江大哥也别来了，人越少我做事越方便。”
唐平南满脸惊惧，竭力压力声音，“你想做什么！”
唐东安斜眼看着他，满脸都是水，眸中像是藏着两只猛兽。
唐平南微微退了一步，反而平静下来，他一直以为这个儿子是个败家子，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看来自己大错特错，只要他撒手，他也能扛起一些东西，只要他舍得……
唐平南闷闷开口，“你还年轻，比我们这些老人家脑筋转得快，总有办法做点事情，国家将亡，不管这场仗是输是赢，我们唐家的运势也到了头，我已经尽力了，你们放手去做吧，死了……”唐平南突然哽咽起来，声音低微得几不可闻，“也不要白死。”
孤山拾掇完毕，生意一天天步入正轨，大家都放了个心，只是征粮的任务还没完成，由金田荣亲自指定得力干将赵理任征粮总务，所有部门都必须无条件协同，因而赵理的权力又上了一层楼。
瑞丰米店虽交给唐平南经营，真正的幕后掌柜还是江老夫人，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于是，赵理亲率队伍来到江上村拜访，而日本兵一进村就开始大肆打抢，抓民夫。
赵理只是袖手旁观，直到江广袖从江家跑出来，这才拦阻两个抓一个老年民夫的日本兵，当着江广袖的面赔笑，“这里是瑞丰米店掌柜的家，跟金田长官关系大大的好。”
日本兵纵使停手，满村的哭喊并没有停下来，江广袖将老人身上的绳索解开，让老人赶紧跑，强忍怒意抱拳，“赵大哥，我们家的生意已经全部交出去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理笑了笑，“别担心，江家是什么底细，我心里有数，不过，即使是皇军，他们这些当兵的也不容易，没有出来白跑一趟的道理。我们进村的时候我就说了，这里是江掌柜的家，不要杀人放火。”
江广袖冷笑，“那还真是谢谢你。”
赵理指着江家大院，“这么多年没来，我去给桂奶奶请个安吧。”
赵理容不得他反对，拔腿就走，江广袖只得跟上来，不料赵理转了个弯走上田埂，蹲下来看着沉甸甸的稻谷，回头露出灿烂笑容，“今年收成不错，征粮任务一定能完成，我这个征粮小官也就放心了。”
江广袖沉默不语。
赵理起身叹气，“你知道，我们做点事情真不容易，日本人进了湖南跟进了乱葬岗一样，要人没人，要粮没粮，什么都跟我们伸手……”
赵理拍了拍江广袖的肩膀，“我拿你当朋友，只是有感而发，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江广袖淡淡一笑，“怎么会呢，你能拿我当朋友，我真是受宠若惊。”
两人回到江家，江老夫人已病倒在床，江广袖推门而入，差点被臭气熏得一个跟头栽出房门。
赵理也不嫌弃，径直走进房间，彬彬有礼，“桂奶奶好点没，我是下来征粮的，还请桂奶奶配合。”
江老夫人满面蜡黄，轻轻喘息，冲他摆摆手，指了指江广袖，江广袖只好赔笑，“奶奶，我会办好的，请您放宽心。”
江老夫人点点头，满面疲惫地闭上眼睛。
江广袖只好又引着赵理出来，在江家走了一圈，又加了几条腊肉才把人打发走。
江广袖把人送到村口，赵理也不着急，环顾四周，淡淡开口，“巧七一去这么久，也不回来看看，亏我从小看顾她长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江广袖哼了一声，“这臭丫头，连封信也不写，奶奶都快气死了。”
赵理忽而一笑，“好久没听人叫罩子哥，那天在刘大夫那边竟然恍恍惚惚听到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江广袖不急反笑，“赵大哥，您是不是太想她了。要不然我们想办法把她哄回来，正好也让老夫人了个心愿。”
赵理拊掌而笑，“好啊，你写信我叫人带过去吧，从我这边走比较快。”
江广袖顿时骑虎难下，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等江广袖回来复命，江老夫人和绣奶奶已在房间里正襟危坐，而不知道绣奶奶使了什么法术，房间的臭气也消失无踪。
江广袖无奈摇头，“奶奶，您这么躲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绣奶奶笑了，“她不装装样子，怎么把巧七弄出来。”
江广袖苦笑，“奶奶，如果没有猜错，巧七就是他的筹码。”
江老夫人呆住了，“不是说藏得好好的吗，我连铺子都舍了，你竟然说……”
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停下来，绣奶奶连忙拉住江老夫人，冲着江广袖道：“赶紧把她接出来，留在镇上迟早会出事。”
江广袖点头，“他既然放话出来，事情就没这么容易。奶奶，你舍了铺子，可人家要的是地里的粮食啊。”
江老夫人突然老泪纵横，“给他们，全给他们，巧七不能再有事了……”
等她平静下来，江广袖才无奈开口，“奶奶，现在只能赌一把了。赵理他说巧七是他看顾长大的，我们把粮食交了，顺便把人接出来，赵理应该不会为难她。”
江老夫人咬牙点头，“行，他们要多少给多少。”
唐东安拿着算盘哗啦啦地摇，在各个铺子蹦进蹦出，仍然是那副花花少爷红漆马桶的模样，引人不齿。
米铺重新开始做生意，铺子里米仓半满，乱七八糟堆着芋头红薯蔬菜和少量米，几个老伙计忙忙碌碌，看着唐东安直摇头，大家将门板拆下来，把蔬菜整理好一字摆开。
唐平南拎着几条鱼急匆匆走来，“算盘是要做生意用的……”
唐东安不耐烦地打断他，“不是玩的！”
唐平南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发现跟踪者，这才放心下来进门。
唐东安仍然在叫嚣，“我怎么会不知道，可现在做个狗屁生意，门可罗雀。”
“我们是开铺子，又不是捉麻雀，只要有人住，他们要吃吧，要喝吧，你不卖东西，让他们喝西北风去啊！”唐平南也刻意提高了声音。
老管家凑上来，“三少爷，你就知点事吧，不要到处乱跑，让老掌柜操心。”
唐平南苦笑，“你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他要是不跑，整条街只怕都会被他拆了，还是让他出去跑一跑吧。”
唐东安挠挠头，撇撇嘴，顶着算盘蹲在外面看着蔬菜发呆，身边不知不觉蹲了一个人。
汪柏松蹲在他旁边，两个日本兵无声无息逼近，两把刺刀对准他的脸刺去。
刀尖闪烁刺眼光芒，唐东安眼前一花，惨叫一声，仰面倒下。
汪柏松和日本兵哈哈大笑，而唐平南的笑容愈发扭曲狰狞，老管家连忙把他拉进门。
汪柏松凑近，“你家的菜确实长得好，难怪你看呆了。”
唐东安迅速躲在他身，避开日本兵的目光，战战兢兢，“汪大哥，能不能请两位太君去铺子里坐，我看到他们腿肚子就发抖。”
汪柏松跟两人翻译，两人笑着离去，提着刺刀戳戳蔬菜和米。
唐东安顶着算盘蹲在汪柏松腿边，哀叹，“汪大哥，求求你别拿我开玩笑了，我家铺子卖不出钱，可里里外外这么多人要吃饭啊！”
唐东安拉长了声调唱山歌，“爹呐娘呐马大哥呐，愁啊愁，愁死个人呐……”
汪柏松又跟日本兵解释，日本兵收了刺刀，掂量掂量，一人抓了一个大红薯走了，唐东安又是一阵鬼哭狼嚎，汪柏松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善余堂外，刘大夫正在艰难地下门板。
算盘珠子的响动一直延伸过来，刘大夫探头看了一眼，“又是这个冤孽！”
刘大夫慌慌张张上门板，而唐东安已经拿着算盘珠子哗啦啦一路摇进来，老远就冷笑，“刘大夫，这是我爸爸让我送来的，你要是嫌我臭可以不吃！”
刘大夫眉开眼笑，“怎么会怎么会，我好久没沾荤腥了。”
唐东安怒，冲着远处的日本兵大叫，“皇军，把这个骗子抓起来！他拿了皇军的肉敢说没拿，死啦死啦的！”
路人对他怒目而视，老人遥遥啐他一口。
刘大夫打躬作揖，“三少爷，我哪里敢，是我家那些讨债鬼找上门了。”
唐东安嗤笑，一边哗啦啦摇算盘一边将食盒塞给他。
日本兵遥遥看着他笑，嘀嘀咕咕，唐东安掉头就跑。
枪响了一声，唐东安丢了算盘，跑得更快，日本兵在后面狂笑。
善余堂的小院内，巧七已经打扮成男人，头发剪得狗啃一般，经过这些天的大病，身材又恢复到原来的瘦削，小伙计的对襟衫穿得松松垮垮。
刘大夫仔仔细细观察一番，还是觉得她这双眼睛太亮，在眼睛的部位加了一块胎记，这才大功告成。
巧七咕咚咕咚喝完唐东安送来的鱼汤，大幅度地用袖子抹嘴，笑道：“这样像了吧？”
刘大夫点头，将算盘送到她面前。
巧七抠下一个算盘珠子，就着阳光仔细辨认上面的小字，嗤笑一声，“这么久才想到办法，还要我夸他有本事呢，这个怂包！”
刘大夫莫名心酸，轻声道：“镇上守卫森严，他能找到法子，真的算有本事。”
巧七猛一抬头，眼里泪光闪闪，刘大夫一阵心惊，“怎么啦？”
巧七丢下算盘，“不行，我要跟他一起走！”
刘大夫点头，“走吧，都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一笔笔账你们记好，总要跟他们算清楚！”
巧七含泪微笑，“您老人家也赶紧走吧，以后多多保重，等赶跑了鬼子，我们回来给您磕头。”
刘大夫笑着点头，“回去了，给你爸爸带个好。”
不一会，江家的老管家来了，老管家也不多话，深深冲着刘大夫鞠了个躬，转身就走，巧七拎着一大包药跟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