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复仇的火焰2

却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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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陵的街一个来回就走完了,秦满江虽然心中无比排斥这个小小茶馆,还是因为没有合适的地方坐一坐,最后还是选择走进来。

    跟以往的蹦跳雀跃有所不同,自始至终,巧七没有表达出任何意见,像个人形的娃娃跟在他身后。

    茶馆换了老板,伙计还是这个伙计,秦满江刚刚落座,茶水点心就已送到小桌上,巧七面前多了一盘乌泡子。

    就是红得发亮的乌泡子也没能挽救两人这沉默的局面,秦满江目不转睛看着她的眼睛,期待能有往常一般光芒闪耀的一刻,然而,他等了良久,还是失望了。

    自孤山归来,这种光芒就再没有出现过,她从一个活泼不懂事的少女,直接跳过了青年的阶段,变成了深沉内敛的老妪。

    然而,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次,她是真正长大了。

    秦满江满心不甘,忍无可忍,还是压抑着情感轻声道:“你不跟我说点什么吗?”

    巧七点点头,又猛地摇头,“你不会愿意听。”

    秦满江苦笑,“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愿听。”

    巧七认真地看着他,“因为我不说也知道。”

    秦满江艰难开口,“或许,以前我对你不好,是因为……是因为……”

    他实在是一个讷于言辞的人,强烈的自尊又使得这种对于感情的阐述变得更加困难,他向来对她不好,嫌她脏嫌她丑,嫌她调皮捣蛋,嫌她吃饭像只猪,只不过因为不喜欢。

    而他向来敢表现自己的不喜欢,因为两人中间,有一个共同的江月明,知道她永远不会离开。

    巧七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一句完整的话,终于丧失了等待的心情,怅然看向远山,目光迷离而多情,好似那里住着一个触不到摸不着的恋人。

    秦满江将乌泡子推到她面前,“怎么不吃?”

    巧七将乌泡子推开,凄然一笑,“有人杀我哥的时候,顺便还很好心地给我摘了乌泡子。”

    “谁!”秦满江瞪大了眼睛,拳头握得发颤。

    秦满江撇开脸,把泪水逼了回去,转头端起茶,“谢谢你为我哥报仇。”

    秦满江脑子飞速转动,“谁是凶手?日本人还是赵理?”

    巧七点头,“都有。如果不是日本人,我哥不会成为目标,如果不是赵理,我哥死不了。”

    她低着头,看着杯中模糊的影子,声音低微得如同梦呓,“但是,如果不是赵理,我不会活着走出孤山,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奇怪。”

    她大概厌倦了这无聊的气氛,转身就走,既没有告别,也没有回头。

    秦满江在原地坐了很久很久,在顶着漫天星光回去的时候,终于想明白一件事,蓝陵太小,没有合适的地方休憩,而心房太小,没有合适的地方安放这段感情。

    自从赵理死了,汪柏松就枪不离手,保镖不离左右。

    回到家,保镖退下了,枪还是没有收,汪柏松拎着枪走进家门,四处寻找胡素素的影子,发现她正在窗边绣花才安心下来,闷闷道:“今天学校怎么空了,那些兔崽子呢?”

    胡素素头也没抬,“镇里乱糟糟的,都送去孤山岛读书了。”

    汪柏松洗了把脸,丢下毛巾躺下来,胡素素嫌他没擦干净,绞了毛巾为他擦脸,汪柏松躲开她的手,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径直摸在她腹部,“怎么还没动静。”

    胡素素拍开他的手,“你问我,我还没问你呢。”

    汪柏松笑了笑,“是要抓紧。”

    胡素素斜他一眼,“抓紧什么呀,明天跟我上南岳去,求到了再还愿。”

    汪柏松哈哈大笑,“行,我们求他十个八个。”

    胡素素一毛巾扑在他脸上,“我又不是猪!生个两三个就行了!”

    汪柏松就势抓着毛巾又抹了一把脸,喜滋滋地念叨,“老大叫汪谷月,老二叫汪谷仓,老三叫汪谷满……”

    胡素素扑哧一笑,“你这十多年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还汪谷汪呢!”

    汪柏松笑容慢慢收敛,“我只读了三年书,没有十多年。”

    胡素素一愣,抓起毛巾就走,被他狠狠拉回来,跌坐在他怀里,挣扎着想要逃离,却被他双手一紧,差点透不过气来,索性放弃挣扎,和他对视。

    汪柏松目光凌厉,“谁读了十多年书,你跟我说说。”

    胡素素哪里是他的对手,撇开目光,十分无奈,“汪家都是读书人,谁不是读了一二十年书,怎么就你不读呢。”

    汪柏松慢慢松开手,胡素素也不急于逃脱,幽幽道:“爷爷已经过身,别再计较这些芝麻绿豆的事情。要说计较,最该计较的是我,要不是巧七,我现在就是死人了。”

    汪柏松冷笑,“我知道,我跟巧七没仇,相反我还很喜欢她,小时候这么多人叫大哥,就她叫得最好听最响亮,多年来一直在脑子里嗡嗡响,所以你们护着她逃出去,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胡素素呆住了。

    汪柏松有种凌虐的快感,“我跟他哥有仇。”

    胡素素心头漏跳了两拍,“你……大家都是兄弟,你何必呢。”

    汪柏松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没有发现特别的情感波动,突然觉得一拳头砸进棉花的无力感,汪嘉先真是教得好,胡素素性格清冷,向来喜怒不形于色,除了吃饭睡觉,平日静得吓人,一点活人气息都无。

    但她骗不了他,他知道江月明仍然在,在她绣花时发呆的白天,在她辗转难眠的夜晚,没有把这个人的影子彻底从她心底挖出来,他不会善罢甘休。

    自从父母亲死后,他被汪嘉先舍弃,求告无门,后来跟着长井四处杀戮,从不认为杀人放火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要做自己的女人,就必须习惯满手的血腥。

    “我老早就看上你,还特意去求过汪嘉先,没想到他根本不管这个亲孙子也要把你嫁给他,逼得我到处漂泊,吃苦受罪,你说他是不是我仇人。”

    “汪嘉先这个老东西,早年死了女人,一肚子三纲五常,见不得人家相亲相爱,明明是我带着你,宠着你,他宁可把我赶出家门也要成全你们,他干这种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姑妈当年跟唐平南好,这老东西棒打鸳鸯,活生生拆散了这一对,叔叔喜欢一个来我们家做短工的穷姑娘,老东西非得把姑娘赶走,要找一个门当户对,叔叔到头来还是娶了这个姑娘,把妻儿藏得严严实实……”

    胡素素突然埋首于他怀里,“人死为大,别跟老爷子一般见识。”

    汪柏松叹息,“这些年你也受苦了,跟了我,我会让你过好日子。”

    胡素素目不转睛盯着他身边的枪,目光中有奇特的光亮。

    一个手下跑来把汪柏松叫出去说了什么,汪柏松皱着眉头拍拍手,“走,跟我去孤山岛。”

    胡素素一愣,“好端端去干嘛,吵到孩子们上课。”

    汪柏松沉下脸,“是日本人要去。”

    胡素素脸色一白,轻笑,“那也要等我们准备准备,别让孩子们出乖弄丑,给我们丢脸。”

    汪柏松猛地转身,深深看进她的眼底,“素素,不要在日本人面前耍花招,他们最恨这套,真要犯他们手上,我也保不了你。”

    胡素素无奈地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我躲都来不及,怎么会耍花招。”

    难得见胡素素登门,汪争光心惊肉跳,决定做一只封口葫芦,装死。

    “鬼子要去孤山岛,”胡素素压低声音,“叔叔,鬼子快完蛋了,我们这一代也算是完蛋了,孤山不能完蛋,必须给孤山留点根!”

    汪争光轻轻打着拍子,摇头晃脑,不知还沉浸在哪一首歌的旋律中。

    看来真是找错人了,胡素素心头无比绝望,慢慢转身,“秦老爷子为激励子侄而死,爷爷为保护子侄而死,桂奶奶……”

    “桂奶奶是被你逼死的吧。”汪争光突然睁开眼,目光精光四射,完全不是那副迷迷瞪瞪的模样。

    胡素素轻叹一声,匆匆离去。

    汪争光冷冷一笑,“女人。”

    女人总是自以为聪明,却不知连生死都掌握在男人手里,男人只是懒得对付她们而已。

    汪争光多日没有找过人,大家也都懒懒散散,照吃照拿,听说他紧急召集开会,都惴惴不安,很快,警察局的人都来齐了,密密麻麻站了一屋子。

    汪争光亲手把门关好,低声道:“把你们召集来,不是要干什么坏事,恰恰相反,是让你们从此消极怠工。”

    众人大惊失色,刚刚畏畏缩缩躲在后面的人也抬起头来。

    汪争光仔细观察外面的动静,“换了这么多人,我照样做我的警察所长,就算蒋某人亲自来了,我的位置也照样动不了。这些年待你们不薄,我有一口饭吃,你们就饿不着。”

    日本鬼子来之前,孤山原本无事,众人向来都是这么应付差事,丝毫不觉得他这番话有什么不妥当,头点得有如捣蒜。

    “鬼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们第一要保命,有什么活能推就推,第二要稳住他们,不能让他们最后把孤山毁了,明白吗!”

    众人齐声回答,“明白!”

    一个警察突然举手,“所长,您侄子派命令下来怎么办?”

    汪争光冷哼一声,“别理他,他要给日本人陪葬由得他去,日本人还欠了我父亲一条命,我可不伺候。”

    日本人在孤山欠的命实在太多了,众人都低下头,有的满脸沮丧,有的咬牙切齿。

    汪争光低喝,“记住,今天这话只有在场的人知道,要是泄露一点风声被日本人知道了,到时候可别说我不救你!”

    话音未落,一个乞丐连滚带爬而来,一头栽进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急疯了一般拼命捶地。

    汪争光一巴掌把人扇醒过来,乞丐就是他请的高手,一直盯着日军的动静,也是这个没用的高手眼睁睁看着汪淑余进了黄泉。

    能让他如此惊惶,可见事情多可怕,众警察都围拢来,乞丐指着孤山的方向咬牙切齿,“鬼子带了家伙!很多人,很多枪和弹药!”

    汪争光绝望地抓着他的衣襟把人提起来,“鬼子干嘛!你说!带家伙干嘛!”

    乞丐挥舞着拳头,“赶快去救人!鬼子带了大队人马上了孤山岛!”

    汪争光踉跄一步,跌坐在椅子上,终于明白胡素素为何冒险来找他……

    他不敢再想下去,浑身一个激灵,跳起来一脚踹开桌子,桌子底下,枪支弹药整整齐齐,这都是他多年的珍藏。

    汪争光提起一把锃亮的枪扛上肩膀,环顾众人,哑着嗓子道:“给你们两个选择,一,跟我豁出去干一场,二,带着家眷赶快跑!”

    众人一拥而上,抓着枪扛上肩膀,汪争光一把抓住一个刚入职的小警察,“你,进山报信!”

    小警察知道利害,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汪争光呵呵直笑,口中不知所云骂天骂地骂娘,手里不停地往身上装弹药,众人沉默异常,很快就全部装备完毕,从后门冲出。

    望江渡口,长井俊一遥指孤山岛,“带我过去。”

    “不方便,船小,渡口小,人过去不方便。”即便到了这里,胡素素还是在微笑摇头,表示自己不合作的态度。

    汪柏松皱着眉头看她,愈发觉得里面有古怪。

    长井俊一不耐烦,“我们有大船。”

    胡素素笑容无比苍白,“孩子们在岛上读书,别去惊吓他们。“

    长井俊一冷笑,“读书很好,小孩子就应该多读书,多学习日本文化。”

    汪柏松连忙起身,“我带你们去,走吧。”

    胡素素将微微颤抖的手藏入衣袖,笑道:“我也去吧,有我在,孩子们不会那么怕。”

    满载着日军的船从望江渡走到江心,突然轰隆一声,火光和水花直冲云霄。

    唐东安遥遥看着河中央,垂下眼帘满脸黯然,忽而抓起一个东西,转身走向孤山书院,孩子们手拉着手等着他,满面惊恐。

    唐东安把手里的东西交到秦淼手里,秦淼高高举起,飞机模型在灿烂的阳光中像是变成了真的飞机,翱翔在蓝天下。

    唐东安拉住秦淼的手,带着孩子们走向书院的后山,无数条小船等在水边,鲁智深和几个猎户跳下来,一个不落地将所有孩子接上船,一条一条首尾相接,顺着玲珑河藏入丛山峻岭之间。

    孩子们刚刚离去,玲珑河边突然响起一连串的爆炸声,激得水花直冲云霄。

    在爆炸声中,江四爷高举大刀冲向河岸,截住几个落汤鸡鬼子,和他们缠斗在一起。

    鲁智深带着几个山里的猎户从巧庄师范的小路冲下来,个个袒胸露背,肌肉灼灼发亮。

    鬼子依仗着仅有的几块石头和茶亭进行反击,江四爷身中几枪倒在茶亭里,捂着汩汩流出的献血,艰难地爬过去点燃引线。

    一个鬼子冲进来刀指江四爷,突然露出惊恐的表情,转眼之间和茶亭一起飞上天空。

    蓝陵山间枪炮声隆隆,巧七正在组织孩子们转移,听到一阵呼呼喝喝之声,暗暗叫苦,目不转睛看着堂老爷,把娃娃们护在身后。

    堂老爷正色道:“我不是来你麻烦。”

    巧七冷哼一声,他不是来找麻烦,他本身就是最大的麻烦。

    堂老爷深深鞠躬,娃娃们都吓呆了,呼啦啦涌上来,攥着小拳头堵在他面前,反过来将巧七护在身后。

    堂老爷和兄弟们都愣住了,而巧七看着这一张张毫不惧色的小脸,陡然挺直了胸膛。

    堂老爷大手一挥,“娃娃们,你们做得很好,保护你们的老师,赶快撤进山里!”

    娃娃们面面相觑,土匪之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堂老爷凑近巧七,“你妈妈的事情,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娃娃们交给你,我们都很放心。”

    巧七还是瞪着他,娃娃们被弄昏了头,学着她的样子倔强对视。

    堂老爷后退一步,大笑,“我身上血债累累,能做一回英雄,算是没白来一遭。”

    翠翠拎着枪冲出来,“火烧眉毛了,别废话,快带路!”

    堂老爷冲着娃娃们摆摆手,昂首挺胸走出大门。

    翠翠一把抓住巧七,“能听到枪声,鬼子就不会远,你赶紧带所有人撤。我们去山里挡一挡。”

    翠翠猛一挥手,娘子军们带着决然的表情跟上男人的队伍。

    巧七点点头,回头大喝,“孩子们,按照平时的训练列队,每个队由队长带头,副队长押后,快跑,记住,互相帮助,一个都不能少!”

    “是!”众人齐声回应,迅速整队,由队长带领跑出学校。

    不过一会的工夫,学生从小到大全部疏散完毕,学校护卫队的队员们由郭怒带领,扶着钱璞玉等老师跟上队伍,江习庄、刘大夫和钱教授等老先生都由年轻力壮的同学背在身上,旁边分别还有两三个同学负责替换。

    枪炮声越来越响,巧七关上大门,拎着枪跟上大队伍。

    从民国34年4月到6月的湘西会战,是抗战胜利之前的最后一战,也是打得最畅快的一战,秦满江和战友们从芷江机场起飞,拦截敌人于资水,拉开了会长的序幕,接下来,芷江机场的所有将士们带着积累多年的仇恨陷入疯狂之中,不知疲倦地对敌人进行轰炸,把敌人打得呜呼哀哉。

    堂老爷和翠翠率领许许多多的兄弟长眠于山间,而也因为他们的拼死拦截,国军得以包围这一队敌人,把他们全歼在雪峰山脉。

    胜利之日,娃娃们随同巧七和老师收殓遗骨,把他们的名字镌刻在战后建于蓝陵门户的英雄纪念碑上。

    立碑之日,暴雨浇灌了多日的山间小镇突然风吹云散,霞光万丈。

    众人呆呆看着天空,欢呼雀跃,泪飞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