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如鱼饮水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77读书网 www.777du.com,最快更新良人在水一方:康熙良妃传最新章节!

    玉宇秋光无一尘,人人共喜桂花新。

    看来世态炎凉尽,惟有月明无贵贫。

    ——赵崇森《玩秋月》

    渌水亭畔的一座小院,寂静清幽,屋内,沈婉正为容若暖壶泡茶。八仙桌上炭火煨得紫砂壶滋滋作响,沈婉捏着瓷樽,翼翼地碎着茶饼,却是一副心不在焉模样。

    容若轻轻覆了覆沈婉的手:“还在为芝兰担心?”

    “昨儿遣小厮问过了,芝儿的病算是大好了。只是,已经月末,马上就得入宫了。”沈婉抬眼幽幽地望着容若,又叹道,“可惜我碍着身份,不便再上门探望,这一别——”

    容若宽慰道“我打听过了,秀女入宫前有几日会在府右街南边的内务府别院,初识入宫的规矩。我已安排好,过两日,你便见得到她了。”

    一丝欣慰闪过双眸,沈婉娇然浅笑:“不料我的心思全瞒不过你。”顿时,又正色问道:“芝儿拜托的事?”

    容若面露难色:“东西我是送到了,只是——”

    沈婉不由放下瓷樽,握住容若的手臂,不解地急问:“那位富察少爷怎能这般忍心?芝儿入宫前真不能见上一面吗?”

    容若别开眼,微微摇头:“这也怪不得富察兄,当日我也在场,芝兰阿玛实在是过分。”

    “即便如此,与芝儿何干?”沈婉双眸陡然黯淡,先是忿忿继而幽幽叹道,“我深知芝儿的痛楚,不全然为了这所谓的缘灭。却是这缘,灭得不明不白,连个说话的机会都不曾有,着实委屈。”

    “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我不便插手。”

    “这可叫我如何见芝儿?她定会问起我。”沈婉为难,“上回我去看她,你都不知她病得多厉害。只是瞧见富察原要送给她的物件,整个人就精神了许多。她好得这么快,想是多半因为这个。”

    “芝兰是你我的朋友,我自是不遗余力帮她。”容若握住沈婉的手,安慰道,“她在宫中的差事,我已托人打点。或许与富察的事,也会因此有些转机。芝兰如果问起,你就说富察在蒙古,我还不曾寻到机会。”

    沈婉的心终是定了下来,便缠着容若问选秀的事,一心为芝兰准备点什么,以备她不时之需。

    ……

    裕亲王府,自龙抬头后超乎寻常地安静。

    王爷较以往更低调了,也不再时常在宫门走动,除了上朝和向皇祖母请安,近来几乎没入过紫禁城。王府一直闭门谢客,旗人们私下纷纷猜测王爷是不是抱恙了,于是登门的人反而越发多了。

    这可着实难为了王府总管广安,光打发登门求见的旗人便煞费功夫。满府的侍从婢女皆战战兢兢,嫡福晋近来心焦脾燥,动则得咎。

    这日傍晚,李嬷嬷传话广安,嫡福晋召见。李嬷嬷是福晋的贴身乳母,非兹事重大,不会亲自来传。一路上,嬷嬷领的皆是僻静路径。这更叫广安如芒在背,冷冷冒汗。

    李嬷嬷轻声禀道:“福晋,总管带到了。”

    “进来吧。”屋内传来慵懒的声音。

    广安颤巍巍地进屋,低头行礼未见半分马虎:“奴才给福晋请安。”

    西鲁克氏抿了口茶,慢悠悠地指了指堂内的座椅:“不必多礼了。坐。”

    广安一惊,连连推辞:“谢福晋赐座,奴才不敢僭越。”

    西鲁克氏俯首,轻轻拍了拍前襟,抬眼笑了笑:“你对王府向来尽忠职守,劳苦功高,莫说赐坐了,赏座宅子也是该的。”

    这笑让广安心头一凛,惶恐地回道:“这都是奴才的本分,福晋这番赞语奴才实在受之有愧。”

    “知道本分便好。”西鲁克氏轻轻睁了睁眸子,敛了笑,嘴角藏着一丝愠意,“这王府总管就得处处替主子着想,向王爷效忠。”

    广安扑通跪下:“奴才惶恐,若是奴才有何错漏,望福晋提点责罚。”

    “我倒要问你,王爷可是差你去内务府打点?”

    广安已是猜到七八分,心定了定:“王爷吩咐,奴才不敢不从。只是不明福晋指的是哪一桩?”

    “哼。”西鲁克氏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冷冷道,“你想的是哪一桩,便是哪一桩。”

    “奴才——”广安心下盘算,王爷交代的差事如何能不从?可福晋自然也是得罪不起,唯有装糊涂侥幸混过去。

    西鲁克氏站了起来,缓缓踱到广安跟前,垂目,一字一句说道:“你心里想什么,我清楚得很。只是,你若真聪明,就知这次该听我的。”

    广安不解地抬头。

    西鲁克氏抬起手,戳着手指,指了指天花板:“那个女人得罪的是谁,你可知?”

    广安已是浑身发冷。

    西鲁克氏又说道:“她给王爷惹了多少祸端,你知道!王爷一向宽厚仁德,以往给自己招惹点麻烦也就算了,这回不同。弄不好,整个王府跟着遭殃。你身为奴才,岂能不给王爷分忧,反而添乱!”

    “奴才不敢,只是王爷吩咐,奴才——”广安颤颤赔罪。

    西鲁克氏一把打断:“我知你忠心不二,此番才会找你。内务府一事,你万万沾不得。王府待你不薄,你的同家小弟广泰,王府是怎么照拂你的,你清楚。王爷那边我自会交代,只是你内务府去不得!”

    “奴才明白了。”广安脑子转了转,觉得福晋说得不无道理,不作为好过瞎添乱,再不济便是挨顿板子罢了,福晋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恩,很好,退了吧。”西鲁克氏满意地说道,“李嬷嬷,把先头准备的赏赐给他。”

    “谢福晋赏赐,奴才告退。”

    ……

    觉禅府西屋,阿布鼐凝着昏黄的烛光出神,老太太搂着嘎达在纳鞋底子,秋氏应了丈夫吩咐往东屋扶女儿。

    芝兰拂了拂秋氏的手,笑着说道:“额娘,我已大好了,不必担心。”

    秋氏对笑,眼角隐隐现着些细褶子。

    母女俩一同进了西屋。

    阿布鼐不曾移目看女儿:“芝儿,坐——”他的手轻轻按在炕上。

    芝兰顺从地坐下。秋氏只是倚着门框,忧心地望着这对多日未曾交谈的父女。

    阿布鼐不再说话,缓缓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小纸片,递到芝兰眼前。

    芝兰接过,晃了眼疑虑神色,才翻开了纸片。这是一张陈年签文,虽保存得十分小心,但从色泽上看,少说也有十年光景了。

    “明月当三五,天地自无私。一阳来已複,得意在秋时。”她抬眼不解地望向父亲。烛光映照下,阿布鼐脸上赫然映了一层阴灰的光影,眸子似乎迷离在遥远的往昔。

    “那年秋天,你不过四岁,就在这院门前玩耍,一白胡老道正巧路过,看你甚是乖巧,便哄你抽了支签。背面有解签,你一看便知。”

    芝兰翻过纸片,只见“吕祖灵签第三签古人唐明皇游月殿:牡丹富贵足称王,极盛遇虞未久长;凡事必须留后步,与奢宁俭乃为藏。”

    早听闻道家鼻祖吕洞宾留下一套签文,原是如此。此签的典故,原是唐明皇月圆之夜梦游太虚,一心想会嫦娥仙子,心之所念便真梦游至琼瑶,得见仙子舞了一曲,便是后世所称的霓裳羽衣舞。

    只是这与我又有何关系?芝兰心下犯疑。

    阿布鼐的嘴角竟泛着一丝笑意:“老道人说秋天求得此签是大吉。牡丹乃众花之魁首,乃大贵之兆。芝儿,这是你的命数。觉禅家想要的,注定你能给。”

    芝兰抬头不禁撞上父亲期期的眼神,当下只觉得慌乱。

    阿布鼐又说:“道人还说,然则美是美矣,贵是贵矣,极盛一时、花期短暂。芝儿啊,机会转瞬即逝,你得抓住才行,否则,这也是道人的点化。”

    “阿玛。”芝兰温顺之中透着股坚毅,“您期望的,女儿恐怕做不到。”

    “你做得到。只要你用心。”阿布鼐并未动气,反而柔声细语道,“明日便去内务府学规矩了,你好自为之吧。入了宫门,机会很多。”

    见芝兰并未一语,阿布鼐握拳,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别忘了,觉禅二字,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言辞恳切,带着莫名的悲壮。

    觉禅太太悄悄抹了把泪:“阿布,这几日里芝兰又不是不回家,内务府有恩典,只是初教点规矩,晚上还是可以接回家的。这些个话,伤心,改日再说吧。”

    秋氏别过脸去,一行泪热滚滚落下。嘎达瘪着嘴垂着头,无精打采。

    “今日就得说!阿玛四处求人,无奈人情纸薄,无人应承给你留个好差事。”阿布鼐带着些愧意,“也好。你该识识这人情冷暖,苦过累过,方知事事要争。”

    芝兰宽慰道:“阿玛,您不必担心,紫禁城里成千宫女,岂是人人有照拂的?只要兢兢业业,想必求得一身平安并不难。”

    我想要的岂止是平安?阿布鼐心下不爽,却强忍着:“宫女是不能识字的,你得记住了。”

    芝兰点了点头。

    阿布鼐冷笑:“不可识字,无非是要筑起一道主仆有别的屏障罢了。谁说奴才便会是一世的奴才,这奴才变主子的比比皆是。”

    迎着阿玛殷切的眼神,芝兰心底黯然,阿玛的心思她如何会不懂,只是不愿懂罢了。

    “芝儿。那道人还曾嘱咐,月满之夜,阴盛阳衰,小人得志,凡事不可相争,忍气为妙。你万事小心。当争且争,若是——”阿布鼐皱着眉头,无力地说道,“若是实在无能为力。便顺势吧。万事性命最紧要。”

    芝兰泛着泪光,切切地望着阿玛,点点头。骨肉情深,姓氏使命再重,阿玛算计再多,却还是舐犊情深的。瞬时,阴郁了许久的心似透进了一缕阳光。

    秋氏见父女俩总算冰释前嫌,欣慰地上前来,轻轻地将父女俩的手叠在了一起。

    第二日一早,阿布鼐便雇了辆骡车送芝兰往内务府受训,顺道着也捎上了银月。骡车一路颠簸,银月异于常态地安静。

    “银月,在想什么呢?”

    “芝儿姐姐,你可担心我们的差事?”银月叹了口气,“阿玛昨日跟我说,家里实在想不出法子,去往哪处当差,就看我的造化了。”

    “我也是如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芝兰宽慰,选秀已然不是最担忧的事了,如何在家族使命与平生夙愿间求得平衡,方是最重要的。

    “那,万一去了浣衣局——”银月拖长了声音,怯怯道,“听说那可不是人待的地方,而我们的出身。无人照拂的话,恐怕——”

    芝兰拍了拍银月的手:“即便如此,也应该没那么夸张,浣衣局那么多宫女,不都照样过来了吗?况且,我们还有彼此做伴,有照应。”

    银月勉强点了点头。

    少顷,这别院便该到了,等待二人的将是什么呢,姐妹俩不由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