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落花归尘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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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

    慕秋耷拉着头,独自一人无精打采地贴着西宫墙跌跌撞撞。荣嫔娘娘慢条斯理的几句搪塞,着实叫人沮丧,居然叫我抓她把柄向梁九功告状?哼,他怎会拿自己人开刀?

    慕秋嘟着嘴,心头忿忿,难不成要打落牙往肚里咽,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翌日晨曦,钱公公踱着官步循例训诫一番,临了住步,清了清嗓子,眯缝着细目,皮笑肉不笑:“从今儿起,觉禅氏芝兰正式升阶,早晚膳及点心三班皆要当差。铜心,你教慕秋尝膳时也捎上她。”

    众人皆微微张口,低低交目。铜心福礼称是。

    芝兰愕然,脑海莫名地冒出“捧杀”二字。她有些惊恐地看着钱公公,当下不知如何推却。

    铜心扯了扯她的衣襟,低声提醒道:“还不快谢谢钱公公。”

    芝兰只觉得身体微微僵住,一瞬瞥及慕秋,但见她那玉白满月脸庞罩着一抹乌云,余光再扫众人,满院皆是不屑。

    芝兰微红了脸,心下已然不再是纠结于钱公公的意图了,倒是涌起不甘和屈辱来。

    众人越是如此,她越不甘示弱。她紧了紧帕子,直了直脊梁,盈盈行礼道谢。

    慕秋的脸色越发难看,不等钱公公转身便冲出队列,拦到公公身前。

    钱公公并不气恼,只是笑笑,便招手领慕秋回屋。

    众人皆侧目张望,当下却无人声响,倒似坐山观虎斗。

    慕秋才跨入门槛便不耐地质问:“钱公公,您这是妥协了吗?”

    钱公公稍稍扭头,满脸无奈,拖着身子无比疲沓般躺坐太师椅上:“你道我想吗?”

    慕秋鼓了鼓腮帮子,惶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模样。

    钱公公睨了一眼,轻叹一声,无力说道:“哎,看在是你,我就再做回丑人。”说罢,仰起身子,朝慕秋招了招手。

    慕秋疑目看了他一眼,缓缓凑近,听他耳语两句,瞬息面色煞白。

    钱公公靠回椅背,翘起二郎腿,缓缓阖目,道:“我乏了,下去吧。”

    乾清宫明殿,膳桌已布置妥当,众人静待主子入席。

    铜心低扫一眼慕秋,眼见她依旧黑口黑面,蹙眉,低声告诫道:“再大的事也大不过当差,打起精神来。”

    慕秋闻声,稍稍振了振。她瞟了眼芝兰,目光怨毒,嘴角竟泛起一丝冷笑。

    芝兰不由一惊,急急别目。

    就在此时,梁九功悠悠踱着步子走来,身旁却不见主子。他边走边训:“都打点好了吗?待会手脚麻利点,皇上今日忙着呢。”

    噗通一声,众人皆惊,但见慕秋直挺挺跪倒在地,目光直视梁九功,扬声说道:“御膳房近来出了丑事,请梁总管做主以正宫规。”

    梁九功一怔,尚未缓过神来。

    钱公公努嘴拍拍衣襟,视若无睹般漠然。

    芝兰心头一紧,不祥之感袭来。铜心急急低声喝止:“慕秋,休得无礼,赶紧起来!”

    慕秋哼笑一声,声音越发尖刺:“觉禅氏芝兰不知检点,假借昔日姐妹之手暗通侍卫纳兰容若,惑乱宫闱,其罪该诛。”

    梁九功面容一绷,怒目瞅着慕秋,压着嗓子,飞快地喝道:“大胆!天大的事,等皇上进完膳再说,赶紧拽下去!”他扭头回望那瞬,面若土色,主子就站在门口,眸子幽若深潭,眉宇间分明暗簇着一团愠火。

    梁九功急急跪倒,众人皆是如此。

    芝兰跪伏在地,心头巨石压顶,堵得窒息。她隐隐似听到自己心跳如雷,她稍稍抬眸,一片水雾中,那袭身影迷蒙在门口一动不动。她心下更慌,急急垂目。

    半晌,玄烨才平缓了面色,甩甩衣袖,佯装整理穿戴,低目扫遍衣襟,才缓缓踱步入席。只是他并未吩咐平身,众人皆惶惶屏息。他漠然落座,那句平身,冷若寒冰。

    好在小珠子手快,及时把那丫头拖拽了出去,否则更难以收场!梁九功起身,拭了拭额头,只觉背脊都冒了冷汗。那丫头明里状告觉禅氏,暗里却是冲自己,梁九功瞥了一眼钱公公,怨怒眸光一闪而逝。

    众人皆战战兢兢,唯恐触怒龙颜。

    芝兰不由吃了几个冷战,抬眸偷瞄主座,只见他面色清零,看似与往常无异,只是今日不曾朝自己捎过半眼。慕秋公然挑在明殿告状,分明存了鱼死网破之心,梁总管纵然想小事化了,也断不敢草草了事,何况,如今竟惊动了他,便更难善后。

    芝兰心乱如麻,唯恐累及容若、银月,又恐扯出惠嫔……

    玄烨草草吃了两口,便搁箸起身。

    传膳众人皆悻悻而退。

    一整日,芝兰都忐忑难安,唯恐乾清宫召见,心下盘算百千回,该如何辩驳,只是晚膳、点心皆风平浪静,不仅他不曾问只言片语,连梁九功也佯装失忆。同样寝食难安的还有钱公公和慕秋,原想这一闹必将掀起轩然大波,却不料未曾激起一圈涟漪,翘首以盼数日皆是无果。

    乾清宫静得出奇,他冷得出奇。每日朝夕相见,头几日他未对自己捎过半眼,如今每捎一眼都冷得直戮心扉。

    一连数日,每位传膳宫女皆有膳品上赏案,唯独自己日日吃白果。钱公公的面色一日黑过一日,膳房稍有品阶的庖人都对自己退避三舍,唯恐经自己传膳,沾了晦气讨不着好彩。愁绪一日沉过一日,芝兰无比揪心,如同怀揣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炮竹,惴惴难安。

    一日,点心时辰,传膳众人都被拦在东暖阁外。

    “膳食暂且布在偏殿,觉禅氏留下侍膳,余下众人都散了。”梁九功扬手吩咐,魏珠也四下张罗。

    芝兰心头一紧,该来的终究要来。她稍稍振了振,强吸了一口气。

    “你去偏殿传点心。”梁九功朝偏殿戳了戳,对芝兰道,又扭头吩咐魏珠,“你也帮着拎食盒,快。”

    芝兰福礼,碎步紧随魏珠入了偏殿,心下万分疑惑。挎着食盒,临入暖阁一瞬,梁九功伸手拦住,暗叹一声,低声叮咛道,“等会,看到什么,都沉住气,别砸了差使。”

    芝兰不由怔住,眸子蒙上一层疑云,撩帘迟迟不敢迈步,址是耳际扬起一串宛转笑声,夹着五分快意三分娇气。一瞬,心间不知何物玉碎珠零,她只觉得有一瞬间似乎是窒息了,紧了紧食盒,生生迈不动步子。

    梁九功在一侧狠使眼色,低低斥道:“快!”

    芝兰长吸一气,直了直身板,跨过门槛踱了进屋。未及她跪下行礼,耳际飘来一声清扬笑语,和煦如风,“朕说要领你见见故人,你还不信。朕说到做到。”

    芝兰错觉嗓际哽了一团棉絮,她跪倒行礼,食盒磕着金砖扬起一声闷响。花盆鞋越逼越近,终是停在了眼底,头顶传来一声娇纵之音,“抬起头来。”

    “成贵人吩咐,嗯。”主子再平常不过的一声吩咐却像一柄利刃,惹来一阵心悸,芝兰面色唰地煞白,却只得缓缓抬头。那双眼眸如水潋滟,又似笼了一抹朝雾。

    “呵,竟是你?”昔日的戴佳格格,如今粉妆玉琢。她眸光熠闪,却丝毫无关惊喜,只有凌傲盛气。

    芝兰怔了怔,旋即叩道:“成贵人吉祥。”

    “呵呵。”成贵人扭头朝玄烨娇凝一眼,又垂眸低目,那股凌傲之气更甚,吩咐道,“平身吧。”

    主子没发话,芝兰是不敢平身的。她抬眸,瞥了眼榻上的主子。

    玄烨的指尖漫不经心地划了着紫檀木嵌玉如意:“成韵叫你起,就起吧。”说罢,向成贵人伸了伸手,成贵人娇然一笑,搭手覆上。

    玄烨嘴角一弯,轻轻一拽。成贵人跌落榻上,差点撞上那袭玄青燕服,顷刻撅嘴佯嗔:“皇上。”

    芝兰的心头像压了一块巨石,有些呼吸不畅。她依言起身,满脸潮红,全然不知如何自处。

    魏珠低低扯了扯她的袖口,朝一侧案几努努嘴。她逃也般转身,碎步踱至案几,飞快开启食盒,端起全黄釉云龙纹碟,轻置案上,魏珠也帮衬着布膳。

    “皇上,其实,臣妾都忘了她叫什么,不过在裕亲王府见过一眼罢了,倒也谈不上是故人。”那声音轻若耳语,芝兰却听得分明。

    “哦?那何人才算故人?”他的声音很温柔,听在芝兰耳中却似腊月冰凌,他何时对自己如此柔声细语?又何时唤过自己的闺名?原来早在新梅初开之时,命盘便已注定。自己心心念念的情窦初开,不过是主子一时兴起的猎奇罢了。

    便连这猎奇,自己也并非独一无二的,这里头还存着尊卑贵贱之分。

    芝兰强撑着接过魏珠手中食盒,只想这差事早些结束。

    “嗯。自然只有皇上才算。”

    “哈哈——”这声开怀大笑,又勾起昔日马车那幕,芝兰不由双手一颤,龙纹碟险些跌落,好在魏珠眼疾手快,急急托了一把。她感激地望了眼魏珠,又急急埋头,只觉得脸颊烧得生疼。只望快些逃离,她转身福礼,低声请退:“皇上、娘娘,可以进膳了。奴才告退。”

    成贵人瞥了眼芝兰,有意刁难:“不是得尝膳吗?皇上万金之躯,万一有人居心叵测,你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回娘娘的话,原是有掌事专门尝膳,只是被遣散了。奴才品阶低位,不敢僭越。”芝兰行礼赔罪,背脊凉风阵阵,只希望及早抽身。

    “主子吩咐你尝,就得尝。”

    不过是轻慢的一句责难就腾起芝兰眸中的雾气。她赶忙行礼,抿了抿唇,急急转身,一瞬,睫毛楚楚沾了一抹晶莹。

    魏珠瞅在眼里,暗使眼色,又帮着从食盒取出布盘。芝兰振了振,强挤一抹笑,才转过身,面朝主子一一尝膳,珍馐佳肴都成了苦口黄连,哽在嗓际难以下咽。

    “皇上平日用膳,也是如此?臣妾能瞧瞧吗?”软榻那头一味撒娇,酥得芝兰越发力不可支。

    “祖制不可违,不过你既喜欢,过两日畅春园避暑赏花,朕带你同去,叫上御膳房侍膳。”轻声慢语尽是宠溺,不肖抬眸偷睨,芝兰也想象得到那对乌眸此刻该是何等含情脉脉。

    “奴才告退。”芝兰福礼告退,未见主子传来吩咐,便急急退下,撩帘而出那瞬,竟有些膝盖发虚,险些栽倒。她尴尬地朝魏珠笑笑,低低福了一礼,急步离去。

    已是下午,日头却烈得很,光芒刺目,天地白茫茫一片,一瞬又似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她急急把住栏杆,喘气急促,只觉得天旋地转。

    魏珠三步并两步下了台阶,赶到她跟前,急问道:“怎么了?”

    芝兰双目紧闭,面色煞白,嘴角却扬起一抹浅笑:“无碍的。应该是暑气过头,歇歇就好。”

    魏珠搀着她坐在玉阶上,斜倚着栏杆:“等着,我去取水。”说罢,一路疾奔。取来水时,魏珠四下寻不到人,极目远望,只见一抹淡淡的翠绿宫裙落寞地隐入月华门。他摇摇头,转身拾阶而上。

    ……

    不几日,钱公公果然调派人手遣往宫外畅春园侍膳,芝兰也在其列。那日的落魄尚历历在目,难言的痛楚还盈盈于心,芝兰一百个不情愿,虽决心暗下,斩断情缘,只是亲见他与其他女子卿卿我我时,蚀骨心痛还是忍不住暗涌。

    这几日乾清宫当差,芝兰也是失魂落魄、心不在焉,事后,钱公公曾多番当众数落。芝兰深知,长此以往,传膳的差事恐怕是保不住了,念及此,心头反倒觉得解脱。

    翌日便得出宫去畅春园,心烦气躁,不知不觉来到点心局,芝兰想找云溪谈心,不曾想,入院竟见到毛骨悚然的一幕。

    云溪掇起小捧点心碎末,扬手轻抛,青石砖上零星散落着几只乌鸦,簇头啄食。乌鸦向来被视为神鸦,云溪姑姑好心喂养倒不足为奇。芝兰看得入神,正欲凑近时,只见乌鸦腾地振翅直窜而上,一瞬,几声尖声厉叫,乌拉拉飞翅乱颤,几缕玄色羽毛飘落。乌鸦挣扎片刻便悉数坠落,几声闷响,砸在地砖上时还在不停抽搐。

    “啊?”芝兰捂嘴惊呼,很是惊恐。

    云溪扭头,面色惨白,嘴唇颤了颤,支吾道:“芝兰,这——”

    芝兰不敢靠近,生生退了几步。云溪似缓过神来,定了定气,叹道:“原是一番好意,却不料,怎会?哎。”

    芝兰宽慰地看了眼云溪,只觉心意阑珊。撞见神鸦暴毙是大凶之兆。想到明日噩梦将至她像被抽空了气力,只想早早回去倒头闷睡。她逃也般向云溪道别,匆匆回屋。

    ……

    翌日,天未明,侍膳众人已穿过神武门,浩浩荡荡开往畅春园。

    十里青山行画里,双飞百鸟似江南,文人骚客笔下的夏日西郊,晴云碧树,柳堤花海,芝兰心驰神往了许久,尤其是那次造访渌水亭,容若对畅春园赞不绝口,更言及,若论水,渌水亭不及畅春园半分。

    这座“京师第一名园”旧名李园,乃旧朝外戚遗园,前两年被皇上相中,兴建避喧听政的皇家园林。自此,这座万园之园便消失在文人墨客的笔下,凭空添了几分神秘。

    若非皇上为博佳人一笑,自己恐怕今生都与这园子无缘。只是此刻却兴致索然,再是良辰美景,也是虚度罢了。

    钱公公一落马车,便召集众人,训诫道:“这园子尚未建好,到处都在大兴土木,切忌乱窜,都安分守己候在膳房,可听明白了?”

    众人诺诺称是。

    芝兰心间暗笑,他对戴佳格格果然上心,园林尚未建成,已急不可耐地领着佳人来赏,宝珠洞较之这里,不过山野之地,亲疏贵贱之别,主子向来分得清明,一瞬,心坠寒潭,尽是落寞。

    铜心姑姑递过一个馒头,轻声提点:“听说,今日皇上是带新晋的成贵人,来赏昙花。昙花夜间开花,我们恐怕得候到晚上,芝兰,先吃点东西,垫垫吧。”

    芝兰接过馒头,淡笑着点头道谢。

    慕秋撇嘴,朝两侧姐妹低声道:“这次选秀,听说皇上就翻了成贵人的牌子,其他都撂了。成贵人如今独宠六宫,我们今日得好生伺候。我倒想看看这位贵人究竟是不是国色天香。”

    芝兰啃了口馒头,嚼了嚼,竟如糟糠般食不下咽,心头又是窒息的堵闷。她搁下馒头在桌案,起身便要走出膳房。

    “芝兰?”铜心轻唤,低低地冲她摇头。

    芝兰挤出一丝笑,解释道:“姑姑,我前几日上了暑气,这会心口还是闷的,我想出去透透气。姑姑放心,我就在这儿。”

    铜心会意,点头许了。

    走出膳房,迎面水汽袭来,空气都是清凉甘甜的。放眼望去,却不见湖泊。此时,朝阳还是一圈鹅蛋黄,笼着晨雾水汽,潋滟弥蒙,一瞬竟似置身蓬壶仙境。芝兰缓缓阖目,贪婪地深吸几口气,夹着晨雾花香,沁人心脾的甘润,心稍稍舒了舒。罢了。既知他心意,如此便能死心了,更好。

    “芝兰。”

    芝兰睁开眼,扭头看去,还是那对暖雪初融的乌眸,只是今日似乎轻笼了一层薄雾。她不由莞尔:“容若,怎么是你?”一瞬,忆及乾清宫明殿那幕,心头一紧,她敛笑,避嫌地退了一步。

    容若似乎毫无觉察,眸子里竟是平日不曾见的落寞。他别目,凝视前方,叹道:“婉儿走了。回江南了。”

    “啊?”芝兰再顾不得避嫌,急急凑近踱近几步,“怎么会?婉儿姐姐,她?”

    容若稍稍别过脸来,苦笑道:“邂逅婉儿时,正是我的嫡妻亡故的第二年。琴瑟和谐,不过区区三年,她就难产,撒手人寰。避走江南,不过想寻处清净之地避世罢了。金陵之地,我与南方文人,把酒言欢。”

    寥寂的面庞顷刻浮起一丝暖意,容若的嘴角微微扬起:“婉儿她像跌落凡尘的花神湖仙子,我们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后来,她随我来了京师。”

    芝兰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接话,只好点头,静待他倾诉。

    又是苦笑,容若摇头:“我本想娶婉儿,无奈阿玛他……原想水滴石穿,终有一日他会应允。不料,前几日,皇上赐婚。”

    “怎么会?”芝兰震惊地打断他,声音颤得厉害,心间涌起不祥、难安和愧疚。他不动声色,看似风平浪静,却是给容若赐婚了?

    不会,心间暗否,他身为九五之尊,又得偿所愿抱得佳人,何至为自己区区婢女而大费周章,不会!然而,心头的愧意却越甚。

    “图赖的孙女官氏,贤良淑德,是这届秀女里最出挑的。”容若解嘲般摇头苦笑,“阿玛欣喜若狂,皇上赐婚,何等荣耀?秋天出塞行围,我不用护驾,留在京师完婚。”

    如今已是八月底,秋天转瞬将至。

    芝兰强吸一口气,心急地说道:“你大可请皇上收回成命,你和婉儿姐姐两情相悦在先,如何能——”

    “不!”容若急急打断她。他微微仰头,顿了顿,长吸一口气:“皇上未曾问我半句,就下了圣旨,便是容不得我说不。况且,木已成舟,我如今推却,即便皇上收回成命,那官小姐何其无辜,往后该如何自处?”

    芝兰觉得眼角涩涩,再按捺不住,自责地落下泪来:“都怪我!婉儿姐姐对我这么好,我——竟是我破坏了你们的大好姻缘。”

    容若蹙眉,手悬在半空,有些惊乱。他强笑着宽慰:“说什么傻话。别哭了,叫人看见如何是好?皇上赐婚,绝非临时起意,是对纳喇氏家族的赏赐。婉儿临走,唯一的心愿便是叫我好生照顾你,你这样让我如何向她交代?”

    芝兰强忍着泪水,哽了哽,痴惘地问道:“那你们怎么办?”

    一抹苦笑又上眉梢,容若别目,眼睑落寞地颤了颤:“婉儿留书走了,只祝我新婚幸福。我有负于她,有何脸面叫她留下,除了……”他戳了戳心房,接着道:“我什么都给不了她,她走也是应该的。”

    两人就这么落寞地站在原地,不言不语。

    良久,容若扭头,笑了笑:“婉儿怕你伤心,所以没给你留信。我们的事,你不必挂心,好好当差,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

    看着那抹身影渐行渐远,芝兰心头像被掏空了一块,无关疼痛,却是无边无际的凄凉,昔日情比金坚的恋人,一道圣旨下来便天涯两隔,而罪魁祸首或多或少是自己。心口窒闷,她扯出手帕,婆娑着那一针一线,愧疚、悔恨还有对他的那丝丝怨气不由暗涌心间。

    西曛时分,鸢飞鱼跃亭花团锦簇,张灯结彩。

    夜宴已布置妥当,芝兰与众人候在亭台一侧。此处前后重湖,一望漾渺,酷暑时分却透着春日的清凉,习习微风拂面,芝兰不由拂了拂鬓角细发,眼睑微垂,神色寂寥。

    铜心见状,宽慰地抚了抚她的手。

    芝兰本想回之一笑,可面容却似僵住,她只好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丝惨淡笑意。

    那对璧人,一个清丽明艳,一个倜傥风流,携手游湖,好不恩爱。湖风夹着铜铃般的笑声回荡云霄,渐渐没入那汪湖水……

    成贵人春风得意,莫说普通宫女子,便是率性洒脱著称的宜嫔娘娘,恐怕也不敢当着宫人的面,对皇上如此纵情尽兴。

    众人不禁齐齐偷睨,想一睹娘娘芳容。

    只有芝兰是看着主子身后的身影出神,此刻,容若孤寂至极,正如他的词,彩云易向秋空散,悲凉至极。

    夜宴汇集珍馐美味,宫人侍膳依足周礼,只是主子特意恩准容若入席,说“既在宫外,无须拘泥君臣之礼”。

    容若自斟自饮,虽谈笑风生,眸子里却是不尽的凄冷。

    芝兰心灰意冷地传膳、布食、斟酒,任成贵人如何娇嗔、如何曼笑,任他如何宠溺、如何戏谑……声声似乎都不曾入耳,天地都似乎虚无了。

    夜宴几近结束,那盆昙花似是孤芳自赏,无半分要绽放的迹象。

    “皇上。”成贵人抚腮娇嗔,仰面问道,“是哪个奴才说,昙花今日一定会开的?都等了个把时辰了,这个奴才真该罚。”

    梁九功见主子并不言语,只是不时扫视客座自斟自饮的客人和埋首侍膳的婢女。他睨了眼圣宠正隆的小主,抿嘴轻禀道:“请娘娘息怒,这花期实在难以预料,匠人已是尽力了。”

    “尽力有何用?”成贵人小嘴一撅,朝玄烨嘟嘴撒娇道,“皇上,昙花有何好看的,要不臣妾陪皇上四下走走吧?”

    清眸闪过一丝不耐,玄烨垂目,淡声说道:“昙花乃花神转世,值得一看。”

    成贵人又嘟嘴,歪着头继续撒娇:“有何故事?”

    玄烨的嘴角弯起一丝弧度,不似宠溺,倒似不耐。他扫视四下,问道:“可有人愿意向成贵人说说这昙花的来由?”

    容若抬眸,住了住手中酒杯,浮起一丝苦笑,依旧仰面一饮而下。

    芝兰看在眼里,或许昙花传说能给容若和婉儿的姻缘带来一丝转机,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向前小迈一步,低头轻声道:“若娘娘不弃,奴才倒知一二。”

    成贵人不屑地瞟了她一眼,并不言语。

    玄烨淡扫她一眼,食指轻敲膳桌,冷冷道:“说说看。”

    “昙花原是天庭的花神,四季常开,清香扑鼻。佛祖座下的韦陀尊者,那时只是位惜花之人,每日清晨,朝露初落之时,都会给昙花松土锄草,悉心浇灌。久而久之,两人日久生情。原是佳偶天成,无奈,玉帝得知,大发雷霆,要拆散这对恋人。花神被贬凡间,变成每年花开一瞬的昙花,男子被遣至灵鹫山出家,赐名韦陀。韦陀转世后,忘记了前尘,也忘记了花神,潜心习佛,渐有所成。”芝兰一口气娓娓道来,说到动容处,不由顿了顿。

    “后来呢?”成贵人似乎是有了兴致。

    容若似乎觉察到芝兰的动因,放下酒杯,轻笑道:“皇上、娘娘,臣看她并不会讲故事,还是臣来讲吧。”

    眸光穿梭在二人眉目之间,玄烨笑了笑,只会,这笑里尽是寒意。他看着芝兰,目光尽是拷问:“让她继续说。”

    芝兰心头紧了紧,唯望此番豁出去,为婉儿姐姐带来一丝转机:“花神却无法释怀,日日期盼。得知韦陀每年暮春会下山,为佛祖采朝露熬茶,花神决定,集一年之灵气,在韦陀下山之际绽放,唯望刹那芳华能唤起他的一眼回眸。白驹过隙,千万年过去了,韦陀从不曾记起,花神默默绽放,默默感伤。”

    断不能让婉儿姐姐重蹈昙花覆辙,芝兰紧了紧帕子:“一日,一位枯瘦的男子与昙花擦肩而过,不由驻足。男子问花神‘你为何哀伤?’花神虽然诧异,一个凡人如何认得她的真身,但是,她心灰意冷,只是淡淡答道,‘你帮不了我’。四十年后,这个男子又来了,问了同样的话,花神答了同样的话。”

    “这枯瘦男子不会就是韦陀吧?”成贵人一味撒娇卖萌。

    玄烨看着几尺开外的绿影,未曾移眸,食指随意地划着桌面,眸子里尽是探究。

    芝兰摇头,嘴角浮起一丝笑:“又过了四十年,那个男子枯瘦如柴、奄奄一息,还是如此问,花神不忍,终于答道,‘谢谢你,八十年了,你只是个凡人,我是被贬的花神,你帮不了我’。”

    “哦,我知道了。”成贵人依旧打断,娇目看向玄烨,道,“这个男子是中意花神的人,这个故事教我们,要惜取眼前人。”

    玄烨依旧不曾移眸,嘴角却似暗扬一丝戾气。

    芝兰摇头:“老人最终揭开了谜底,‘我是聿明氏,我来,只想帮你,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老人说完这句就圆寂了,花神同老人一起飞往佛国。佛祖怜悯,终于恩准韦陀下凡,了断这段姻缘。聿明氏触犯天规,一生漂泊,备受轮回之苦,却成就了一段佳缘。因花神是在夕阳后见的韦陀,所以昙花便在夜里绽放。”

    “嗯,这样说来,今日等等倒也值得。”成贵人嘟了嘟嘴,又朝玄烨娇凝了一眼。

    玄烨死死盯着芝兰,目光有些暗沉,嘴角微微动了动,似要说点什么。

    容若顿时酒醒,笑着圆场道:“故事讲完了,不如由臣吟诗一首,助助兴。”

    余光暗暗扫了眼容若,芝兰已铁下心来,咬了咬唇,刚要开口——

    “你是自比花神吗?玄烨的嘴角扬起一缕蔑笑。

    芝兰怔忪地抬眸,一瞬又急急垂目:“奴才不敢,奴才只是聿明氏。容若与婉——”

    “芝兰!”容若腾地起身,喝止道,“聿明氏不是人人可以当的,得有佛缘才行,否则只是引火自焚罢了。”

    芝兰不由噤声,扭头委屈地看了眼容若,眸光潋滟闪着一抹水气。

    “皇上,觉禅氏年幼无知,竟把传说当真,这世间没有花神,也没有韦陀,庸人自扰罢了,请皇上、娘娘宽恕。”容若垂目,拱手说道,“臣不胜酒力。臣先行告退。”

    玄烨探究地看了眼容若,稍稍摆了摆手,便准退了。唯是芝兰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她咬咬嘴唇,有些不敢抬眸,原是一片好心,不料容若并不领情,也对,原是自己太冲动,圣旨既下,又关乎纳喇氏一族的荣耀,容若岂能轻举妄动?

    “皇上,那我们可还要等?”成贵人瞟了眼芝兰,不以为意,娇嗔道,“臣妾困了。”

    “小梁子。”玄烨眸光幽深,淡声道,“差人伺候成贵人就寝。”

    成贵人不情不愿地起身,一瞬,又嘟嘴撒娇道:“臣妾还是陪皇上等等吧。”

    玄烨不再言语,只微微抬眸,冷冷睨了一眼。

    成贵人旋即抿嘴噤声,悻悻地退下。

    梁九功偷偷瞟了眼主子,朝着御膳房众人,低低拂了拂手,众人会意,都退了去。

    芝兰也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跟着众人退下。

    梁九功狠使两个眼色,冲她摆了摆手,芝兰只得驻足,不由朝铜心求救般望了一眼。铜心顿了顿,终是径直退了去。

    食指漫然地轻划膳桌,眸子却尖若利刃,玄烨看着眼前的女子,嘴角那抹戾气似已攀上了眉梢,那两轮剑眉都似染了一层杀气。

    芝兰心底莫名涌起一丝恐惧,从前即便他再绝决,她也不曾恐惧过,只是当下,主子威压的目光,叫她莫名地恐惧。她无奈,求救般看了眼梁九功。

    梁九功动了动,却不是施援手,而是默默退了去。

    几尺开外,唯剩两人,四目相对,眸光却无关柔情。僵在此处,谁都不愿先开口。

    芝兰心底既痛又怕,再耐不住,福礼请罪道:“奴才口无遮掩,扫了主子雅兴,罪该万死!”

    嘴角稍稍松了松,玄烨合手,仍是不语,倒似等着眼前的人再度认错。

    “奴才不愿看到容若和婉儿姐姐,有情人难成眷属。冒犯多言,请皇上恕罪。”芝兰怯怯地看了眼怒气难平的主子,低声说道,“皇上能不赐婚吗?”

    玄烨的嘴角浮起轻嘲笑意,声音冷得毫无温度:“你究竟是为了那个所谓的婉儿,还是为你自己,你自己清楚。你未免自视过高,赐婚,朕早已属意。”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芝兰默默地跪了许久,直到确定主子已经走远,才迟迟起身。她回眸看向那条黑黝黝的小路,此刻,那盆昙花,若隐若现般静静绽放,盈白花骨朵映着迷蒙月色和摇曳灯火,晶莹剔透仿若新雪,他却不曾见到。

    眸子里潋滟的水波,终是一瞬滑落,芝兰很想对那抹早已消失不见的背影说,其实,自己才是那个孤寂可怜的花神,可惜,他早已忘记。他的话冷漠如冰,尽是猜忌和不屑,夜风夹着湖泊的水汽迎面袭来,心似沉入湖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