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积羽沉舟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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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史记》

    翌日清晨。

    芝兰只觉得眼睑沉沉,睫毛扑闪挣扎许久,才得以睁开眼。帐帘缝隙斜透一缕曦光,案几上的金釉茶壶折射出一道彩虹。她眯缝着双眸,定睛瞅了瞅,心头一怵,腾地坐起。

    四下皆陌生可怖,她急急掀被下榻,慌乱中竟跌落榻下,垂目扫视一眼衣襟。她揪着领口,强咽一口气,还好……

    只是,宫规森严,此番已经是犯下死罪。

    她赶紧摸爬着挽鞋,十指颤得厉害。定神回想昨夜的事,竟浑浑噩噩,只觉得唇边一阵酥麻,她赶忙捂住嘴,双颊腾染一抹绯红,昨夜,他竟然……

    她羞地止住思绪,爬起身来,扫视四下,此处绝非主帐。抬手捂住脑袋,她只想赶紧逃离,不及细想,便碎步出帐。

    恰此时,帐帘呼哧掀开。

    芝兰吓得生生退了两步。

    “芝兰姑娘,总算醒了。”魏珠堆着笑,弓腰垂目,道,“没吓着姑娘吧?”

    “这是哪?怎么回事?我怎么在这里?”芝兰稍稍定了定神,连连发问。

    魏珠脸上掠过一抹笑,宽慰道:“姑娘不必心慌,这儿是裕亲王营帐,昨夜……姑娘身体不适,所以——”

    “裕亲王?”芝兰震惊地打断他,虽强作镇定,声线却不由微颤。

    “姑娘放心,这个,皇上是知道的,我昨夜一直守在帐外。师傅已吩咐宫人,不会有人乱嚼舌根的。”魏珠宽慰地对她笑了笑。

    芝兰的心稍微安稳些,只双颊红得厉害。她抚鬓,福礼:“我得赶紧回帐梳洗。”说罢,低头垂目碎步出帐。

    东方微曦,当差的宫人好在不多,芝兰遁行闪避,心下慌乱得很,脑际里,最后一抹记忆是广泰伸手搀扶,尔后,唯有支离破碎、面红耳赤的几个画面。

    回到营帐,她镇了镇神才挑帘入帐,慕秋竟直挺挺地坐在榻上,直勾勾地盯着她,满目嘲讽。

    芝兰不由一惊,躲过那咄咄逼人的眸光,挂着一抹羞赧,行了抚鬓礼。

    “哼,竟彻夜未归,胆子真不小。”几乎是鼻翼里挤出的一抹蔑笑。

    芝兰羞愧,眼眶微红。到底是自己理亏,她咬了咬唇,强打精神,回榻翻寻衣裳。

    “你若是真攀上了高枝,我自然替你高兴。我可是正经人家,一心巴望的只是好好当差,升做领班。你既志不在此,何苦与我过不去?”慕秋一味挖苦,忿恨中夹着委屈。

    “慕秋姐姐。”芝兰终是忍不住,抬眸看着慕秋,心下难堪又羞愤,却还是有心修好,“不管姐姐信不信,我从没想争做领班。我自知身份不及姐姐尊贵,不敢奢想。试问做不做领班,对我来说有何区别?以姐姐的出身,御前领班对姐姐的姻缘自是锦上添花。对我,却毫无意义。”

    慕秋一时语塞,撇嘴一撅,瞅了芝兰两眼,尖刻之音稍减:“你说的若是真心话,我也犯不着为难你,否则,哼。”

    芝兰无心纠缠,抱起衣裳,走去屏风后梳洗。

    “你——”慕秋不忿她竟然不理会自己就走了,扬指一戳,忿忿地鼓了鼓腮,转念又浮起一丝得意,自顾自起身洗漱。

    主帐前,芝兰僵站了许久,只觉得步履沉重,迈不开步子。

    那几幕迷蒙却真切,若果真如此,该如何面对他?双颊赤辣,芝兰紧了紧帕子,局促地抠着那株兰花,昨夜竟是怎么了?未染恶疾,那究竟是为何?忆起昨夜班房营帐那幕,难不成是那杯茶?她摇头,魏珠应该不会下药,可不是茶,又是什么?

    梁九功挑帘出帐,瞅见杵在帐外的芝兰,盈盈笑道:“芝兰姑娘,可大好了?”

    芝兰双颊微红,福礼,垂目回道:“多谢总管关心。只是,昨夜,我我……”

    梁九功尴尬地笑笑,有意避开这个话题:“今早我已吩咐宫人伺候皇上晨起,就不劳姑娘了。”

    芝兰怔了怔,虽然这份差,当得并不情愿,但出了昨晚的事,今早就丢了差事,这样的认知莫名叫她紧张又酸涩。她极力挤出一缕笑意,只是面容微僵,便只好微微点了点头。

    “呵。”梁九功又堆上一抹笑,似宽慰又似关切,说道,“姑娘身体不适,该多休息。就先歇上一日吧。”

    芝兰心稍稍舒了舒,福礼道了谢,如释重负地离去。

    ……

    “皇上。”梁九功俯身理着主子衣襟,低声道,“奴才已差她回去了。”

    “嗯。”玄烨的目光莫名地有些闪避,少顷凝了凝神,只觉得自己此番当真有些可笑,便故作漠然地问道,“查得怎样?”

    梁九功不由住手,眼珠子一咕噜,嘴角故作为难地扯了扯,又扬手轻轻拂着主子衣袍的细褶。

    玄烨垂目看了他一眼,不耐地催道:“说。”

    “应该是成贵人。芝兰姑娘是误饮了那杯茶。”梁九功低头顺目,轻若无声地回道。

    玄烨的面色倒不见一丝惊诧。他敛眸,稍显不耐,略略抬眸扫了眼帐顶,冷声道:“令礼部下诏,晋成贵人为成嫔。”

    双手一僵,梁九功杵在原地,惊得瞠目结舌,少顷,顺过神来,赶忙答道:“嗻!”

    待主子出帐行围,梁九功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主子的心意真是越发难测,成贵人此番明明犯了宫中大忌,不罚却赏。后宫小主虽不少,但能晋为嫔的,皆育有皇子。成贵人入宫不过两月,也未见喜,平日主子待她也谈不上多上心,如何?

    他摇摇头,轻叹一声,便往成贵人营帐道喜。

    待梁九功离帐,成韵怏怏地瘫坐榻上,双眸黯淡无神,眉宇间尽是忿恨和委屈。

    “主子,您这是怎么了?昨夜皇上走后,您就闷闷不乐,一宿未眠。”小柳垂手,怯怯低瞅主子,提了提气,笑道,“奴才得恭喜娘娘。奴才瞧,皇上待主子是真好,昨夜,陪了主子那么久,若不是碍于宫规,皇上定会留宿在此。今儿一早又下诏晋封。”

    “哼——哼——”成韵一阵冷笑,眼角泛着泪光,目光很是惨淡。

    “主子?”小柳越发不解,顿了顿,又笑着宽慰道,“主子可知,这儿的宫人私下都议论,主子宠冠六宫。”

    成韵抬眸狠剜她一眼,垂目,瞅了掌心缠着的纱布,冷笑道:“晋封就是宠?就是爱吗?呜——”说完,竟捂嘴掩面哭了起来。

    小柳失了方寸,赶忙轻抚主子背脊,低声安慰:“奴才愚笨!是奴才说错话了。”

    抽泣的身子猛然一僵,成韵直了直身子,抬手拂去泪水,眸光阴冷,扭头凑近小柳耳际,悄声低语两句。

    小柳面色瞬时煞白,支吾道:“主子……这这……奴婢不不敢!”

    “怕什么?有我在,况且你说的句句属实。”眸子冷若寒冰,成韵一字一顿。

    小柳哭丧着脸,旋即,只得福礼出帐。

    芝兰漫无目的地在营地乱逛,回御膳房营地,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知不觉就来到浣衣局营帐。

    “芝兰姑娘。”林嬷嬷远远看见芝兰,崴着肥胖的身躯,碎步晃悠悠地迎了上来,竟一把握住芝兰的双手,来回婆娑,脸上更是堆满笑,喃喃道,“如今懂得饮水思源的人少,姑娘心眼真好。”

    双手被林嬷嬷紧紧拢住,嬷嬷掌心的老茧刺得芝兰痒痒酥酥。往昔,林嬷嬷虽热情却不似今日这般殷勤,芝兰有些错愕和尴尬。

    她笑着抽了抽手,道:“我们姐妹三人,多亏嬷嬷照顾,来看嬷嬷——是应该的。”

    这话林嬷嬷听着甚是受用,不由开怀一笑:“上门都是客,我啊,藏了点西湖龙井,等着,我去泡茶。”

    “林嬷嬷,不必忙了,我——”芝兰想扯住林嬷嬷,可那庞大身躯如何拽得住,她只得福了一礼,目送嬷嬷,望及昔日的姐妹,只能尴尬地笑笑。

    “芝兰。”萍儿笑盈盈地迎了上来,扯住她的手腕,上下打量,满目艳羡,“我早知妹妹是大贵之人,果不其然。”

    芝兰微怔,眉间簇起一丝疑窦,营帐一路走来,隐隐嗅到一丝不妥,宫人们或窃窃私语,或偷抿笑意,或殷勤备至,不料浣衣局更是如此。

    她探究地瞅着萍儿,低声道:“萍儿姐姐,何出此言?今天,大家都怎么了?”

    萍儿脸上泛起一丝兴奋的潮红,撅嘴佯嗔道:“妹妹瞒得可真好。我好歹也是妹妹在浣衣局交心的旧识,这天大的喜事,怎就不告诉我呢?”

    芝兰不明所以,只莫名有些恐慌:“这是怎么了?我何来喜事?”

    萍儿轻拍她的手背,撅嘴打趣道:“难不成妹妹打算进了王府,做了福晋,才告诉我?”

    芝兰吓得一个激灵,颤声急问:“姐姐,这是听谁说的?”

    萍儿不由捧腹轻笑,戏谑道:“芝儿妹妹,满营地的人都知晓的事儿,就要瞒着我?昨夜……嗯……大伙都说,王爷回京就会把你讨回王府。”

    “没有的事!”芝兰断然打断她,眼眶微红。她咬唇,定定神,道,“讹传罢了,姐姐切莫轻信。”

    萍儿的笑僵在脸上,挑着眉,愣愣问道:“妹妹此话当真?”

    芝兰僵硬地点头,浑身抽空般乏力。魏珠不是说,昨夜之事,无人知晓吗?为何不及晌午,已传得沸沸扬扬?她阖目,眼眶酸疼,却只能强咽泪水,半晌,她睁开眼,挤出一缕笑意,道:“萍儿姐姐,我还有事,改日再来看你。劳你跟嬷嬷说,多谢款待。”说罢,转身离去。

    走出浣衣局营帐不过丈余,身后便有人高声呼唤,芝兰不由回眸。

    “芝兰!芝兰!”李四儿气喘吁吁,手捂着腰,一个劲喘着,“芝兰!”

    芝兰微怔,眼前的女子脸黄肌瘦,与初见之时判若两人。忆及往事,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她冷了冷眸子,抚鬓颔首权当行礼,便转身离去。

    “别走!”李四儿奔上前来,一把揪住芝兰,牙床紧抿,眼窝微红,求道,“求……姐姐……救救我。”

    芝兰冷冷看了她一眼,便别过脸去:“四儿姐姐,我爱莫能助。”说罢,她抽开手臂,便要离开。

    “不许走!”李四儿死死钳住她,几近厉声低吼,“我今日这般模样,多半是拜你所赐。若不是你扳倒伍贵生,我何至于这么惨。”

    “我?”芝兰扭头看着那张瘦削的脸庞,摇头道,“到今日,你还执迷不悟。”

    “我知道你恨我。”两行清泪滑落,李四儿吸了吸鼻子,倔强地说道,“我间接害了庆芳,你间接害了我,我们当扯平了。你帮帮我,好不好?浣衣局,我是一天都呆不下去了。姐妹们讨厌我,林嬷嬷讨厌我,新来的首领太监也讨厌我,我动则得咎,非打即骂,我——”说着,她埋头簌簌地抽泣起来。

    芝兰不由心软了几分,声音柔和了些:“我不恨你,但我也帮不了你,我只是个宫女,即便有心也无力,更何况我不觉得你值得想帮。”

    李四儿猛然抬头,狠狠剜了她一眼,再度攀住她的手臂死死钳住,冷笑道:“你不恨我?帮不了我?你不就帮了银月吗?你恨我,我不怪你,庆芳的死,我确实脱不了干系,所以我不怪你。只是,你非帮我不可!你不是要嫁入王府吗?若叫王爷知道你和纳兰大人的事,王爷还会要你?”

    芝兰只觉得五雷轰顶,耳际嗡嗡作响,只见那张嘴声嘶力竭地张张合合,李四儿的威胁,却充耳未闻。一瞬,她晃过神来,反手揪住李四儿,颤声问道:“你说什么?啊?庆芳姐姐她怎么了?”

    李四儿愕住,惊疑地看着她。

    “你说什么?说什么?庆芳姐姐她怎么了?”芝兰甩手晃了晃李四儿,带着哭腔低声质问。

    李四儿扯开芝兰的双手,退了两步,双眸阴冷,笑道:“你不知她死了?过,没关系,她死不死,你都得帮我,否则——”

    芝兰双手捂面,定了定神,一把拂开李四儿,道:“我不会信你。”说罢,朝主帐疾走,心间喃喃,魏珠,魏珠,他一定知晓内情。

    耳后飘来李四儿歇斯底里的低吼,“我给你一个月时间,我等你,你最好记得,否则否则我叫你好看……”

    这一路,芝兰都是颤巍巍的。

    秋风拂干泪痕,却扫不走心头阴霾,平生不曾如此惊恐。那顶营帐越来越近,心揪得越来越紧,她长吸一口气,挑帘进了班房营帐。

    众人皆含笑起身,她木然地福礼,极力压平嗓音,对魏珠说道:“魏公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魏珠见她这般神色,料想事情不简单,强挤一丝笑,微微点头,随她出了帐。

    两人走到营帐一角,芝兰再按捺不住,颤声问道:“魏公公,庆芳姐姐她究竟怎样了?”

    魏珠怔住,原想芝兰此番必是问昨夜之事,不料却是旧时重提。他清了清嗓子,缓了缓神,轻声道:“皇上都说了,庆芳姑娘,一切安好。”

    心稍稍舒了舒,旋即又是一紧,芝兰探问:“可有人说,庆芳姐姐……没了。”

    魏珠目瞪口呆,少顷又笑了笑,垂目,道:“皇上说她安好,便是安好,姑娘休听他人胡言。”

    恐惧铺天盖地袭来,芝兰退了两步,缩在营帐一角,眸子里氤氲雾簇,喃喃道:“那是真的?啊?”

    魏珠看了眼芝兰,又扫了眼四下,低声宽慰道:“姑娘,何必呢?有些事,能装糊涂,便装糊涂。”

    芝兰抿了抿唇,强忍泪水,却隐隐感觉到牙床都在微颤,嗓际哽住,窒息般痛楚。

    魏珠轻叹一声,摇头劝道:“皇上是为姑娘好,你就当不知道,千万别在主子面前提起。”

    芝兰木然地福了一礼,拖拽着步子朝寝帐走去。她浑身乏力,脑际空白,眼前迷蒙,就这么虚无地飘在营地,只想回营帐倒头恸哭。可是,刚到御膳房营地,还没来得及入营帐,便早有小太监去管事那报了信。

    钱公公踱着官步,凛凛迎来,眉间堆笑,却透着别样狡黠,拱手弓腰,扬声贺道:“恭喜芝兰姑娘!御膳房飞出金凤凰了,呵呵。”盈盈笑语却尖酸刻薄,钱公公混迹宫闱数十载,如何不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既有人挑头整治这丫头,自己何不推波助澜,趁机除掉这颗眼中钉。念及此,钱公公朝身后随来的慕秋,暗使眼色。

    慕秋会意,破天荒地掠过一缕笑,凑近芝兰,一把握住她的手,扬声道:“恭喜妹妹。”

    芝兰缩回手,面色阵青阵白,嗓子哽住,生生开不得口。

    众人见状,皆堆满笑,凑上前来,一一道贺。

    这样的捧杀把戏,拙劣又粗暴。

    芝兰只觉得耳际灌满了喋喋嗡鸣,目之所及全是噬人的嘴脸。她只觉得身心俱寒,强撑着福了一礼,急急转身逃走。放眼望去,围场内缀满营帐,白茫茫一片,却无一顶可予自己须臾庇护。

    她自觉宛如一缕游魂飘飘荡荡,痛心疾首又羞赧难耐,她只想循迹潜行、避影匿形。

    一路强忍着泪水,她禁不住瑟瑟发颤,不知不觉走到湖边。她倚着灌木丛,不支地瘫倒,蜷膝抱作一团。泪水决了堤,她埋头恸哭起来。

    吃了二十几板,庆芳姐姐如何熬得住?梁九功当日失手砸了碟盘,银月多番闪烁其辞,自己便该猜到,却自欺欺人。昨夜更是百口莫辩,有苦难言,女子名节受损,活着不过是苟且偷生罢了?

    越想越伤心,芝兰默默抬眸,望向那汪秋水,若非念及家人,此刻或许该仿效杜十娘沉江。转念,又是凄笑,死都无惧,还怕活着?

    “芝兰,真是你?”

    芝兰闻声,急忙扯帕子,草草拂了拂面。倒吸一口气,她才扭头看去,原是佟佳大人。心灰意懒,她并未起身行礼,下巴磕在膝盖上,又扭头瞅回那湖秋水。

    此番无礼,隆科多并不介怀。他踱近两步,轻声说道:“清者自清,宫闱讹传,何必挂心?”

    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有决堤的迹象。她急忙仰头,望向如洗的碧空,淡声说道:“大人好意,奴才心领了。众口铄金,说不介怀却是假的。”

    隆科多蹙眉轻叹,踱步便要走近。

    芝兰急急伸手制止:“大人请回吧。若叫人看到,更是水洗不清了。”

    隆科多住步,急切地扬声道:“我不怕!”

    “奴才怕。”这是芝兰头一回感受到这宫闱竟是何等可怖,“大人请回吧。”

    薄唇微张,隆科多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忿忿道:“芝兰,你放心,我自会替你澄清。昨夜,王爷和我在一起。唯恐夜袭,我们绕着围场巡了个遍,回营已是天明。这等造谣生事,决不能轻饶。”

    昨夜混混噩噩,今日讹传却真切,芝兰也曾怀疑昨夜是不是自己眼花,帐内之人是裕亲王。而今,确信绝非裕亲王,惴惴不安的心却瞬即抽痛,若当真是他,今早闭门不见,任由宫人玷损自己,决绝更甚当日东暖阁。

    芝兰情难自已,泪潸然而下,再顾不得隆科多,她伏头膝上,低声痛哭起来。

    隆科多不由有些惊慌,低声劝道:“别哭啊,若有什么我办得到的,尽管开口。”

    “你走吧。我不想见人,你走,便是帮了我。”芝兰低声抽泣。

    隆科多看了她一眼,又心焦地瞅了瞅四下,犹豫再三,终是转身离去。

    夕阳西下,木然地盯着余晖没入秋水,芝兰缓缓阖目,深吸一口气,泪易干心难平,唯是逝者已矣。

    她竭力振了振,今晚还得当差,摸爬着起身,拂了拂尘土,朝营地扫了一眼,缓缓踱步回走。

    “芝兰姑娘,你可回来了。”魏珠笑盈盈地迎上来。上下打量她一番,好在只是眼眶微红,脸色有些惨白,魏珠释然地说道:“姑娘想通了便好,师傅都催问几次了,皇上已用好膳,这会在批折子,你赶紧去呈果盘吧。”

    芝兰福礼点头,先舀水净手,整理穿戴,才端起果盘,挑帘出帐。

    主帐外,梁九功堆着笑,弓腰禀道:“成嫔娘娘,皇上公务缠身,特意吩咐奴才,请娘娘早些就寝歇息。娘娘请回吧。”

    成韵强挤一抹笑意,端着身段,道:“皇上隆恩,晋我为嫔,我岂有不亲自叩谢之理?劳公公再通传。”

    “皇上说了,塞外不必拘泥虚礼,娘娘请回吧。”

    成韵脸色煞白,怨毒地睨了眼帐帘,又戳了眼梁九功,直了直身板,转身离去。

    几尺开外,芝兰正端着果盘前来,初时微怔,旋即叩首道礼:“奴才叩见成贵人。”

    梁九功不由面色一沉,小珠子竟未叮咛她改口?他急急圆场道:“糊涂!还不叩见成嫔娘娘,今早宣的旨,回京便会下诏。”

    芝兰微愕,急忙低声道:“奴才该死,请成嫔娘娘恕罪。”

    “哼,犯了错,讨句饶便可了事?那还要王法宫规做甚?”成韵冷笑,眸光尽是忿恨怨毒,“小柳,掌嘴,给她长长记性。”

    芝兰不禁抬眸,与成嫔虽不亲近,却并无仇怨,她今日大喜,何苦步步紧逼。

    梁九功嗅到空气里那丝焦灼,俯身猫上前求情:“成嫔娘娘息怒,这丫头是我借调来的宫人,还请娘娘——”

    “呵呵。”成韵打断梁九功,“我今日便是看在梁公公份上,才好意教她规矩,小柳——”说着,剜了眼杵在身后的侍婢。

    小柳低瞅四下,不敢移步,宫中教习,素来许打不许骂,打不上面,非是低等贱婢绝不可掌嘴,御前侍奉如何能打得?

    “没用的东西!”成韵看着吓得缩在一侧的侍婢,低声斥道。

    “娘娘,奴才确实是无心之失,奴才甘愿受罚,只是,打不上面,还请娘娘给奴才留些情面。”芝兰垂目,低声求道。成嫔有心惩罚,逃是逃不过,只望不至太过难堪。

    “哼,辛者库贱婢,也配谈‘打不上面’?看在你是御膳房宫人份上,我给你留个情面。”成韵扬手一记耳光甩去,掠过一丝狂妄冷笑,道,“我亲自动手,算给足了你情面。”

    芝兰闷头一歪,但觉脸颊刺痛,未缓过神来,另一侧又吃了一记。

    成韵抚了抚生痛的五指,眸光焦灼在那张清丽的脸上,愠意未退又添嫉恨。

    芝兰抿唇,强忍眼角的酸涩泪意。她紧了紧手中的果盘,直了直身子,眼眶微红却挤出一丝笑,垂目轻声道:“谢娘娘赏赐。”

    成韵撇嘴,俯腰凑到芝兰耳际,悄声道:“你不服气,我知,但又有何用?昨夜,侍寝的人是我,你投怀送抱又有何用?还有,昨夜的茶,是我下的药。皇上心如明镜,却不忍罚我,反而晋我为嫔。你,受人唾弃,背着惑乱宫闱的骂名,皇上可曾怜惜你半分?哼。”

    方才的两记耳光,远不及这两句话伤人。

    芝兰错觉心口像破了一个洞。她抬眸看着盛宠正隆的小主,微微仰头强咽泪水,嘴角扬起一抹淡笑,贺道:“奴才恭喜娘娘。”

    成韵不屑地挑眉,轻笑道:“这还只是个开始。等着。”说罢,蔑视她一眼,甩袖离去。

    梁九功急急上前搀扶,宽慰道:“姑娘受委屈了。姑娘有礼有节,做得很好。”

    芝兰只觉得身子僵得很,全然都不像自己的了。她此刻才算头一回理解阿玛为何那般处心积虑想要抬旗,入宫为奴,即便受了天大的委屈,都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太太、阿玛和额娘都是这样教她的,宫里嬷嬷更是如此。

    可为何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原来,恪守奴才的礼节和本分,是这样的剜心之痛。

    她强忍着泪意,微微颔首。

    “姑娘可还好?要不要我找人来替你?”

    芝兰摇头,哭泣是懦弱,逃避也是懦弱,今日已丢尽了脸,越是如此,越该直起脊梁。她稍稍振了振,随着梁九功入了帐。

    玄烨抬眸,瞟了眼行礼的女子,漠然拂了拂手,又伏案疾书。

    芝兰把果盘搁在一侧案几,又轻步蹑至一角。

    约摸一炷香光景,玄烨搁笔,扫了眼缩在一角的绿影。她今日瞧着,格外落寞,竟教他心生不忍:“明日,可想骑马?”

    芝兰虚无得盯着地面发呆,早已入定了一般,脑海空白,并不曾听见主子的话。

    玄烨半晌不见她回应,不由蹙眉,抬眸再看她。那削肩不胜落寞,楚楚更甚梨花带雨。

    “咳,咳。”九功佯咳两声。

    芝兰蓦然回神,扭头看向梁九功。

    见主子不再言语,梁九功笑着轻声道:“皇上叫你明日一起骑马,还不快谢恩。”

    芝兰这才抬眸看向玄烨。这是今夜,她头一回看他。

    御案前的男子,不是富察,而是主子。

    只一眼,她便垂了眸,福礼回道:“谢皇上隆恩。只是,奴才区区婢女,不敢僭越。”

    玄烨不由怔住,少顷,眉间腾起些许不耐。昨夜的事,他是心虚的,故而莫名有些恼怒。拂手,冷冷道:“既如此,退下吧。”

    梁九功瞅着芝兰退下,偷睨主子,主子看着奏折却神情涣散,这心事藏都藏不住。

    他犹豫一瞬,低声道:“奴才多言,芝兰姑娘不是有意冒犯皇上。今日,姑娘是受大委屈了——”

    听到“委屈”二字,玄烨便回想起昨夜一幕,愧意暗涌,便越发不耐。他抬手执笔,冷冷打断:“宫闱琐事,休来烦朕。”

    梁九功只得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