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结缘猗兰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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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婀娜花姿碧叶长,风来难隐谷中香。

    不因纫取堪为佩,纵使无人亦自芳。

    ——玄烨《无题》

    晨,星月犹残,曦光悄上东屋。铜炉燃起袅袅早香,纱笼残烛幽幽熄灭。帐帱细缝透进一缕微光。

    芝兰睁开眼,定睛看着枕侧的男子,目光勾勒着他的侧颜轮廓,双颊晕起一丝绯红。

    玄烨分明还闭着眼,却似感受到身侧女子的目光,唇角勾起浅淡笑意。他一紧臂弯,带着芝兰入怀,凑近啄了啄她的唇,眯缝着眼,笑道:“若是在西暖阁,朕该早起身了。”

    芝兰脸上的绯红愈甚,不自觉地往明黄的怀翼贴了贴。

    笑意愈浓,玄烨用下巴抵住她的额,掠过一丝淡淡惆怅,低声玩笑道:“打小朕都是一人独眠,本不惯与人共枕。西暖阁那夜,你还真沉,足足一天,朕的手都是麻的。如今可好,江南一路回京,朕都被你枕习惯了。”

    他冷不丁抬手在女子额上轻敲一记爆栗子,笑道:“回宫后,胳膊上少了这么个千斤担,恐怕还不习惯了。”

    芝兰抬眸,俏皮地笑了笑:“皇上肩上可扛着整座江山,小小脑袋也少不了几斤几两,不会不惯的。”

    “哈哈。”玄烨爽声一笑,侧身紧搂着她,一瞬,有些失落地说道,“若不是今日是结缘日,皇祖母催得急,也用不着赶回宫。朕答应要领你游遍京城的。”

    芝兰莞尔,心下分明有些忐忑,却竭力笑得清婉:“天宁寺的梵宫塔影,有福之人才瞧得见。若不是皇上,昨日奴才也见不着佛光。宛平八景之最,都见着了,皇上如何不是领奴才游遍京城?”

    玄烨蹙眉,低声怪责道:“朕说过多少回了,还‘奴才’?在江南,以‘你我’相称挺顺口的,如今竟改不了口?”

    双颊掠过一丝难色,芝兰挤出一丝微笑:“臣……妾只是有些不惯,总觉得在江南是富察,畅春园是皇上。”

    眼见她羞红了双颊,玄烨笑道:“江宁织造府里,从孙嬷嬷手中牵过你的,如今与你同衾的,还不都是朕?换个称呼竟连夫君都认不得了?”

    若是可以,芝兰想永远留在江南。织造府的那日,如梦似幻,成了支撑她迈入这深宫,面对一切未知的勇气。

    芝兰不愿再多想,撑起身,岔开话题道:“臣妾伺候皇上更衣吧,在畅春园都耽搁好几日了,再晚怕是不好。”她再是努力掩饰,还是止不住眼神中流露的忧虑。

    玄烨起身,牵过她的手,揉在掌心,有些无奈地问道:“你怕?嗯?”

    一语戳中心事,芝兰垂眸摇了摇头,盯着明黄寝衣的祥龙暗绣有些出神。

    玄烨带了她入怀,柔声道:“别怕,万事有朕。信朕。”

    芝兰深吸一气,紧紧攀住宽阔的背脊,阖目点了点头。雨花台上攀住他的臂膀那刻,心中已然决定,他既以心相许,不管前路如何,即便万劫不复,自己当搏上此生,不悔不怨。她振了振,有些嘴硬地含笑说道:“有夫如此,臣妾今生足矣,臣妾一点都不怕。”

    慈宁宫的暖春,静谧肃穆,四溢花香夹着淡淡檀香,莺莺鸟语和着窸窣暖风,明殿披着柔媚春光,像映着粉妆。

    院门口,芝兰振了振,唇角挂着一丝恬静笑意。

    魏珠含笑候在一旁,轻声道:“皇上吩咐,您先进去。太皇太后只召了女眷,皇上不便过来。”

    芝兰心下是有些胆怯的,却刻意笑着点头,覆上魏珠的胳膊,由他引路。四下宫人都在恭顺行礼。

    芝兰含笑微微点头,以示免礼,清丽的面容云淡风轻,只心分明揪住,越踱近明殿,心就越慌。

    “臣妾给太皇太后请安,给各位姐姐请安。”芝兰盈盈施了个万福,眼角余光扫了眼四下,只见四座一片姹紫嫣红。

    殿内悄寂无声,仿若一幅定格的彩绘。

    少顷,主座的太皇太后发话了,语气异常慈爱:“丫头,终于回来了。呵呵,坐。”太皇太后笑着指了指末座。

    “谢太皇太后。”芝兰轻舒一气,福了福,应声走过去落坐。

    殿内,一瞬又是无声。

    顷刻,传来一串刺耳的娇声,“昨晚,臣妾得知,今日能得皇祖母赐结缘豆,高兴得一宿没睡。心里欢喜,也好奇,听说,皇上从畅春园领回个小主。臣妾愚钝,只听得南朝宋、梁、陈三朝,后宫最末一等称作‘良人’,散位罢了。大清堂堂天朝,怎也出了个良常在?今日一见,原是故人。”成韵捂嘴一笑,眼角轻蔑地朝对面睨了一眼,得意地抚了抚圆滚滚的肚皮。

    太皇太后敛笑,扫了眼四下,目光定定地落在芝兰身上。她朝靠垫倚了倚,移眸成韵,慈祥地说道:“哀家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孕妇切忌焦虑。都七个月身孕了,转眼便要临盆了,宫里一点琐事都记挂心上,如何使得?”

    “皇祖母教训的是,臣妾一定改。”成韵回得乖顺。

    四座默默无声,不知老太太是何用意,都不敢贸贸然接话。

    芝兰只觉如芒在背,好在早有准备。她竭力正了正身子,脸颊掠过一丝绯红,轻声道:“理顺习善、孝悌成性、小心敬畏,曰良,臣妾实在愧不敢当。臣妾一定谨从皇上、太皇太后和各位姐姐教诲。”

    “嗯。”太皇太后点点头,唇角总算浮起一丝笑意,扭头对苏麻道,“豆子可好了?”

    “回主子,您吩咐膳房煮好结缘豆,先送往几座亲王府。这不,宫里的还得等等。”

    “瞧我这记性,哎,老咯。”太皇太后撇了撇唇,无奈地摇摇头。

    “太皇太后,您是心里装着苍生黎民,又惦念着皇族各支,这才一时忘了。哪里是老?”佟佳贵妃仙蕊殷切地宽慰。

    四下氛围稍稍舒了舒,宜嫔暗暗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

    成韵含笑瞅着仙蕊,眸光掠过一丝狠戾,轻声道:“贵妃姐姐说的是,臣妾忘性可大了。这不上月一直惦记着要去承乾宫给姐姐道喜,只因安胎,未顾得上,而后竟忘了。真是罪过,还请姐姐海涵。”

    仙蕊的脸色顿时煞白,这宫里宫外,谁不知道慈宁宫的宫女芝兰要成为她的弟媳。她不曾扭头,扶着椅背的手紧了紧,挤出一丝生硬笑意,朝着主座柔声道:“臣妾一直还未瞅到机会来慈宁宫谢恩。”

    仙蕊起身,恭顺地福了一礼,道:“多谢太皇太后的恩赏,佟佳府对这门亲事很满意。”

    太皇太后有些尴尬,隔空摁了摁,道:“一家人何须多礼?快坐。不过赏个丫头罢了,算不得恩赏。”语毕,眼角眸光幽幽地瞥了眼成韵,眼神满是警告。

    芝兰早已羞红了脸,合手紧了紧,呼吸都有些胶着。李四儿月前替嫁佟佳府,自己惹下的事端,也不知是如何收场的。她不敢细想,心底不安和愧疚暗涌。

    仙蕊瞥了眼末座,恬静双眸分明掠过一丝厌恶,幽幽道:“请太皇太后恕罪,臣妾本不该多言。只是孝悌成性谓之良,臣妾倒想问问良常在,未出大孝之期,便圣前承恩,何谓良、孝?孝道未顾上,连妇道恐怕也顾不上。大丧之人侍驾,恐怕是要给皇上触霉头的。”

    芝兰的脸涨得通红,清润的眸子都染了红晕。她心虚愧疚地垂眸,紧着帕子,说不出话来。贵妃娘娘指责得在理,自己也曾这般对他说过,只是,此刻着实羞于复述他当日话……

    银月候在惠嫔身后,怯弱地瞥了眼末座,双目蒸起一层轻雾,竟顾不得礼数,怯怯地轻声清了清嗓子。惠嫔稍稍扭头瞟了她一眼,终究没开口相帮的意思。

    太皇太后面色凝重,淡淡扫了眼四下,道:“苏麻,茶,口渴。”

    宜嫔望了眼四下,犹豫一瞬,爽声笑道:“贵妃姐姐,我本不该僭越。只是早前听皇上提过,小孝于家,大孝于国。圣前承恩关乎皇家子嗣,便是国事,况且这于觉禅家也是光耀门楣之事,那便谈不上不孝,倒是大孝了。”

    太皇太后含笑抿了口茶,欣慰地点点头。

    “哈哈,好一个大孝。”殿外传来的爽朗笑声,惊得四下都起身行礼。

    玄烨朝芝兰捎了眼宽慰,大步径直上前,坐在太皇太后对座,含笑道:“皇祖母,朕也想向您讨两颗豆子,便不请自来了,还请祖母莫怪。”

    太皇太后笑着摇头,双眸尽是宠爱,道:“皇上能来,哀家高兴还来不及呢。苏麻。”

    苏麻应声麻利地出屋,张罗布碟和结缘豆。

    玄烨淡扫四下,眸光落在宜嫔身上,笑着赞道:“朕昔日所言,看来桑榆都记在心上,该赏。小梁子,等会把年前南怀仁进献的西洋怀表送去翊坤宫。”

    桑榆嫣然一笑,起身福了福,谢礼道:“谢皇上隆恩,臣妾实在受之有愧。”

    玄烨移眸仙蕊,眸光有些清零,一瞬,笑道:“仙蕊,后宫诸事多亏你操持,辛苦了。只是你身子弱,琐事少操心为好。桑榆、惠儿,你们多帮着点。”

    惠嫔微怔,微笑点头。桑榆盈盈一笑,睨了眼末座,眸光闪过一丝狡黠,脆声道:“便是皇上不吩咐,臣妾也会心疼贵妃姐姐。今日,臣妾斗胆谋个私。后墙储秀宫空置至今,着实冷清,臣妾一向爱热闹,与良常在也有几面之缘。可否请贵妃姐姐把良常在安置在储秀宫?这样,臣妾左邻惠姐姐,前临温僖姐姐,后又有良妹妹。”

    玄烨含笑满意地看了桑榆一眼。

    仙蕊点头道:“既然宜妹妹喜欢,臣妾也早有此意,就这么定了。”

    太皇太后看了眼孙儿,正了正身子,对着末位招了招手,满目慈爱地唤道:“芝兰丫头,过来,让哀家瞧瞧。昔日哀家还打趣,这慈宁宫的丫头都像哀家的孙女儿一般,不料这话倒真中了。往后啊,叫哀家皇祖母便是,太皇太后叫着多生分。来。”

    芝兰心知,老太太这番亲近是看着那个人的份上。她的脸还因之前的羞窘,未褪去潮红。她笑着起身,循着老太太的殷切目光走了过去,挨着她坐了下来。

    老祖宗的态度,已然明了,这新封的常在位份虽低,却不是随意可踩踏的。

    成韵的脸色一瞬铁青,竭力顺了顺。

    四下众妃,都含笑道喜。连一贯孤芳自傲的荣嫔,也屈尊降贵地跟芝兰寒暄了几句。

    玄烨轻轻抿了口茶,余光看了眼对座,就推说政务繁忙,起驾回乾清宫了。

    储秀宫的这处院落,种着两棵古柏,落落盘踞,黛色参天。

    芝兰不由驻足,仰头望了望,思绪似飞回了雨花台,唇角不由浮起一丝笑意。

    魏珠瞟了眼四下,偷笑道:“皇上果然料事如神,娘娘果然喜欢。”

    芝兰微怔,双颊又染了红。她含笑瞥了魏珠一眼,便踱步入院。

    “皇上吩咐了,请娘娘先住在西边的配殿,猗兰馆。奴才都打点好了。您这边请。”魏珠满脸堆笑着领路,“师傅嘱咐,奴才这些日子留在储秀宫伺候娘娘,等娘娘这儿配齐了人手,奴才再回去。”

    “魏公公,有劳了。我不便去乾清宫当面道谢,还请你代我向梁公公道谢。”

    魏珠步子一僵,急忙拱手道:“娘娘这是折煞奴才了,娘娘叫奴才小珠子便是。伺候娘娘是奴才的荣幸。”

    芝兰莞尔,伸手隔空搀了搀他:“你我原是故人,几时这般见外了?不必多礼。过往多亏你们师徒二人,我心里很感激,只是碍于宫规。”

    魏珠心底美滋滋,嘴上却在推辞:“娘娘如此说,奴才着实受不起。”

    一入猗兰馆,幽芬迎面,芝兰深吸一气,这里以后就是她的家了。

    心底有些莫名的不安和落寞,她刻意忽略了,移眸看向墙上的裱贴,不由怔住。

    “婀娜花姿碧叶长,风来难隐谷中香。不因纫取堪为佩,纵使无人亦自芳。”

    字迹笔走龙蛇、洒脱飘逸,不肖看落款盖印,已知是亲笔御书。

    芝兰望着裱贴许久不肯移眸,唇角浮起一丝静谧笑意。

    “这是皇上命奴才一早挂上的。”

    “一早?”芝兰移眸,有些讶异。入住储秀宫,不是宜嫔一时兴起吗?自己与宜嫔素无交情,她出言相助,已觉吃惊,难道……

    魏珠瞟了眼殿门,压着嗓子悄声道:“皇上待娘娘是真好。昨晚在畅春园便差人给宜嫔娘娘捎了信。奴才本不该多言,只是娘娘该对皇上好点。”

    芝兰脸颊发烫,不自在地别过脸,心底涌起酸涩的暖意。今天在明殿,见到那么多姐妹,她心底莫名地有些悲伤。虽然明知这种心思不该有,那个男子是天下之主,断不可能与哪个女子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心底还是伤怀。

    时下也是,他吩咐旁的妃嫔照拂自己,她分明应该感动的,却莫名有些酸涩。她刻意笑了笑,朝软榻踱去。

    “奴才是长春宫的小李子,奉惠嫔娘娘之命,给良常在送份见面礼。”

    芝兰微怔,瞥了眼殿门,朝魏珠点点头。

    少顷,小李子领着位宫女进殿行礼。

    “银月?”芝兰惊喜地起身,迎上前搀起昔日的姐妹,星眸里瞬间像种了星光。

    “奴才给良常在请安,娘娘吉祥。”银月却噙着笑,执意恭恭敬敬地福了礼。

    芝兰牵起她,朝软榻踱去,又摁着她坐下,扭头对小李子笑道:“不必多礼,起来吧。”

    小李子起身,低头顺目,道:“惠嫔娘娘说,良常在新入储秀宫,正缺宫人,银月心灵手巧,若常在不弃,还请留下银月,便当是见面礼了。”

    姐妹俩相视一笑。

    “请李公公回惠嫔娘娘,姐姐的心意,我感恩在心,今日仓促,明日再向姐姐当面道谢。”

    “嗻。”

    银月瞥了眼飘然出殿的魏珠,犹豫一瞬,支吾道:“娘娘,奴才本不该多言,只是在长春宫待了一段日子,对宫闱之事稍稍见了些。宫里的娘娘,都忌讳去浣衣局挑近侍。奴才虽也想帮萍儿姐姐,却怕……要不,稍微等等?宫里平静些再说?今日慈宁宫……”她止住话。

    芝兰笑着抚了抚她的手,佯嗔道:“奴才?你我可是焚香结义的姐妹,当着外人的面,碍于宫规,是没有法子。私下也这样,不是打我的脸吗?”

    银月噗嗤一笑,嘟嘴打趣道:“奴才可不敢打娘娘的脸,娘娘不怪罪,皇上可饶不了奴才。”

    “你啊。”凝脂掠过一丝绯红,芝兰轻轻捏了把银月的胳膊。

    “呵呵。”银月笑了笑,一瞬,双眸泛着泪光,正色道:“姐姐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我真替姐姐开心。”

    芝兰深吸一气,眸光有些迷离,叹道:“当初,我们姐妹三人落难,是萍儿姐姐帮了我们。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还不是辛者库罪籍?他们要笑便笑。容若说得好,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提及容若,银月羞怯地低头,愣愣地点头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