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 彩云易散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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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不得。

    光阴催促,奈芳兰歇,好花谢,惟顷刻。

    彩云易散琉璃脆,验前事端的。

    风月夜,几处前踪旧迹。

    忍思忆。

    这回望断,永作终天隔。

    向仙岛,归冥路,两无消息。

    ——柳永《秋蕊香引》

    夕阳西沉,乌云翻墨,残风飘絮,骤雨打萍。院落蒸腾起一层水雾,空蒙寂寥。

    猗兰馆班房,芝兰呆呆地倚坐榻沿,看着榻上昏睡的女子,默默落泪。银月脸色苍白,不着血色,手腕和胳膊上缠满了绷带,一片惨白,一双明眸似一日洗尽铅华,暗滞无光。

    芝兰替她纳了纳毯子,倾身替她拭泪,犹豫再三,不知如何劝慰,终是开口道:“银月,乏了便好好睡一觉。嗯?”

    银月泪如泉涌,侧了侧身,脸颊贴着芝兰的手,瘪嘴哽咽道:“我是无福之人。姐姐,是我,是我累了他。我情愿走的人是我。”

    “银月,别说傻话。”芝兰摇头打断她,泪决了堤,“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这是我认识的容若。”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小姐妹,嘴角漾起一丝凄凉的弧线:“容若既愿娶你,便想着要给你一世的好。银月,信姐姐,弥留之际,他定放不下你。婚期在即,他含恨而终,心里对你该是何等愧疚?容若不愿负你,银月,听姐姐的,你一定要好好的,他才安心。”

    银月木然地看着芝兰,双唇轻轻抽搐,哽咽道:“嗯,我……懂,江宁,我不悔,我……嗯,很知足。嫁他是我一生最开心的事。即便是没拜堂,他已是我的……夫,已经是。我会好好的。”

    心头重石稍稍落下,芝兰哽咽着点头,轻轻拂去银月额角的碎发。

    银月屈肘摁着床榻便要坐起,眉角分明簇着痛意。

    “快躺着。”芝兰急急扳住她的双肩。

    银月倔强地摇头,稍稍坐起,攀着芝兰的手臂,流着泪哭道:“姐姐,我……他不在了……呜……我不会再嫁人了,姐姐,留下我吧,让我陪着你。我不出宫了。”

    芝兰微怔,继而是摇头:“不许说傻话。你可记得,当初庆芳姐姐我们三人都曾盼着早日出宫,相夫教子。有你相陪,我自是高兴。但做姐姐的,怎可自私?耽误你一世的幸福?宫里如何是个归宿?”

    “姐姐!”银月痴痴地摇头,哭道,“你待我好,我知。可姐姐若真为我好,就应了我。一女不侍二夫,我不想再嫁,我要为他守节。若出宫回家,阿玛打死都不会应允我的。求姐姐成全我,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芝兰只觉得心头窒闷,无奈地看着银月,实在是拗不过她,只想暂时安抚住她,半晌,才违心地勉强点了点头。

    直到银月迷迷糊糊睡着,芝兰才拖着疲沓的脚步,踱出班房。近侍宫女急忙撑起雨伞相迎。

    她杵在檐下,木然地仰望灰蒙蒙的天际,万里愁云冷凝,细雨簌簌。她拂开雨伞,踱步溶进迷蒙水雾里。花盆鞋磕着青石砖,和着雨水,滴答清冽作响。

    眼酸疼,她驻足,仰头痴望着苍天,泪水和着雨水滑落脸颊,顺着脖颈浸入心里。酸酸的疼渗入心扉,她苦笑,他竟是这般好,好得抽身离去都不曾叫人撕心裂肺。

    芝兰踱开步子,漫无目的地蹚着浅浅的雨水,脑海浮现那双明眸,堪比春日里未融的最后一缕暖雪,晶莹剔透却不带半分凌冽,竟是暖雪注定冰消雾散?不,他更像畅春园的昙花,风华绝代注定天妒英才。

    院门口,玄烨伫立雨中,月白肩头湿漉漉的一片乌青。

    相视一瞬,花盆鞋咯噔咯噔一阵骤响,水色旗裙拂起一抹清风,月白亮光一晃,青石地砖溅起一漩水花,是闪电与水影相拥。

    芝兰扑在他怀里,心骤暖,泪却泉涌。她紧紧环住玄烨的腰,凄凄哭出了声。玄烨微抑下巴,侧头轻轻吻了吻她湿漉漉的鬓角……

    一晃已是六月中旬,猗兰馆似笼着一层冥冥雾霭。容若的离逝像一阵秋风,扫走了欢声笑语,只落下空落落的凉和凄惨惨的悲。

    痛失青衫之友,已是惙怛伤悴,芝兰却不得不强打精神,一面照看开解银月,一面宽慰陪伴玄烨,十日下来已有些魂劳梦断。

    “他不单是朕的肱骨之臣,更是朕唯一的知己良朋,他一走,朕真成了孤家寡人。”

    “姐姐,我今生都不会再嫁了。”

    芝兰摇摇头,唯想从愁思中得以须臾抽离。她捂着额头,缓缓阖目,过两日便该挪去畅春园避暑,银月的伤虽无大碍,舟车劳顿终是不妥,把她独留宫中又放心不下。她深陷两难,犹豫不决,既想推了畅春园,留在宫里照顾银月,又挂心玄烨郁结难抒。

    银月痴痴地瞅了眼窗前闭目凝神的女子,低声道:“姐姐在想畅春园避暑的事?我的伤无碍的,挪去园子也成,留在宫里也成。姐姐不必挂心我。”

    “银月。”芝兰睁眸,脸唰地通红,心中愧疚湍涌。

    银月笑着覆了覆她的手:“姐姐,我真的没事了。”

    日光西落,宵月摇天,竹帘微卷,夜凉风露,烛花微偏。储秀宫人散喧息,宫人一早便得了旨悄然退下。

    玄烨静默地看着芝兰,深邃的眸子幽不见底,映着银烛一瞬燃着细焰一瞬透着寒光。

    芝兰捻起银匙,浅浅舀起一勺桂花,洒入茶杯,俯身柔柔地吹了口气。茶杯里,桂子飘香浅漾。她唇角微扬,捧着茶盘缓缓踱至软榻。

    玄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伸出手来。

    芝兰搁下茶盘,清浅一笑,搭上他的手。

    玄烨轻拽一把,拥着她入怀,把头温柔地贴在她怀里。

    芝兰跌坐在他腿上,双颊不由染了一丝绯红。她环着他的脖颈,轻轻地抚着玄色的辫穗。

    玄烨直了直身子,搀着芝兰坐回榻上。他扭头,默默地看着她,薄唇几度微启,欲言又止,半晌,终是淡声道:“你可知容若为何早逝?”

    芝兰心头一怵,探究地看着他。

    玄烨垂了睑,凝视着地砖,道:“情深不寿,他是被那女子磨死的。”

    手中帕子一紧,芝兰攀住他的胳膊,劝解道:“不,不怪婉儿姐姐,情孝两难,容若虽受其苦,可——”

    “不怪她,怪谁?”玄烨抬眸,直勾勾地盯着芝兰,乌瞳闪过一丝狠戾。随即,他敛眸,道:“凡事皆有度,过犹不及。他俩落得如斯下场,皆因过了度。”他喉结一滞,眸光放空,声线愈发低沉,叹道:“朕悔之无及。明知不是佳缘,却硬逼着明珠……”他止住后头的话。

    芝兰还是浑身一僵,星眸腾起一抹轻雾。心间不安暗涌,她竭力振了振,却禁不住十指微颤。

    玄烨深吸一气,率性说道:“朕虽是好心,却害了容若。若他俩不成亲,容若不会死。那个女子做容若的红颜知己尚可,勉强成婚,便是如今劳燕分飞、家破人亡的下场。”

    一串晶莹滑落,芝兰惶恐地垂眸,半晌,唇角微颤着说道:“他们的婚事,是我——”话不由哽住,心搐得生疼,一瞬不安湍涌,他和自己何尝不是勉强成婚?梁公公一早屏退宫人,就已觉蹊跷,他竟要说什么?芝兰不敢再想,颤颤地埋下头,咬了咬唇。

    玄烨到底还是心疼她,一手揽了她入怀,一手抚住她的脸,直直地瞅着,宽慰道:“说什么傻,不怪你,也不怪朕。是容若过于执念,他若懂得适度,便不至如此。”

    他摇头,叹道:“罢了,往者已矣。”

    手轻轻扬起她的下巴,玄烨与她对视着,动容地说道:“但来者可追,我们绝不能像他们,绝不能。”

    芝兰直视着他,不知他是何意,唯是不祥之感暗袭。她抬手,覆住脸际的颀长五指,紧了紧,怯弱地唤道:“烨。”

    玄烨挤出一丝微笑,稍稍侧了侧身子,柔声道:“朕想与你携手白首。此愿,从未改过。但……”他顿了顿,“缘,挥霍不得,往后……”他又顿住,敛了笑,着力地说道:“我们得细水长流,不能像如今这般纵情任性了。”

    原来,铺垫了如此多,这才是他最终想说的。

    芝兰周身一凛,挣开他的怀,愕然地看着他,脸褪得惨白。心底有些措不及防的慌乱,她垂了睑。在这段关系里,她从来都是被动的那个,被动地等着他的爱,没有资格叫停,没有资格说不。她其实是心累的。

    玄烨虚地敛了眸,移眸软榻一角,声音是刻意的轻描淡写:“畅春园避暑,朕没预你。秋猎,再说吧。我们得有段时日不见,好生照顾自己。”

    芝兰觉得周身有些僵痛,难以置信地抬眸看他,虽已然有了几分心理准备,可听他亲口道来,迎面的两轮眉峰还是化作一柄利刃直戳了心窝。

    她只觉得双眸酸涩,眼帘像蒙了水汽,晃得他的眉眼都有些模糊。

    纵情任性?五载琴瑟和谐,江南烟雨、海棠绛雪、塞外风光、盛京春色,怎会是纵情遂欲?细水长流?如他待惠儿姐姐那般,还是待成韵那般?原来,这半月缠绵缱绻,竟是盛夏最后一舞狂歌?等待自己的是无穷无尽的苦守,凄切地守着宫门,望穿秋水地盼着他的指尖,漫然地划过道道绿头牌?度?在他的度里,罪籍低等嫔御,该得几分圣眷?

    芝兰觉得蚀骨的凉薄。她缩回手,身子顺着榻沿朝外挪了挪。她点头,唇角甚至还微勾着静婉的笑意。

    玄烨觉察到她脸色不对,眉角一蹙,扯过她的腕,强拽到自己身旁。双手箍着她的双臂,他探头,低眸看她,眸光有些焦灼,道:“哭什么?嗯?”

    他晃了晃她的双臂,解嘲地笑了笑,佯装打趣道:“都当额娘的人了,竟还像个孩子,还得要朕哄着?又不是不再见面,几月一眨眼就过去了。”

    几月?

    芝兰扭头看着他,分明强忍着眼眶的酸涩,泪却还是潸然。她错觉,眼前的两轮剑眉一不留神就会悄然飞逝,融入窗外的冥冥夜色。

    此刻,他竟似幻作水中月,浮光于潋滟水波,缥缈不及。朝朝暮暮催人老,情也会老?五年,便是誓言里的今生?心悸频频袭来,芝兰屈肘捂着心口,落寞垂眸,噤声不语。

    玄烨眉头紧锁,眸光幽沉,凑近柔声道:“别胡思乱想,朕的心,你还不懂?”

    芝兰抬眸看回他,竟是蚀骨的陌生,又似久违的熟悉。西暖阁,当头一棒的羞辱,只差分毫自己便引颈自刎,一句“以利相交,利尽而交疏”,自己险些蒙着月色沉江在那汪秋水里。一纸女官诏书,自己恨不能牡丹银簪直戳心扉。他的心,自己真懂吗?

    这样的男子,她自知是招惹不得,也曾百般避忌,却还是走到了今日这步。

    她无力地垂眸,凝视着地砖,帕子捂面,轻轻拭了拭。她再次抬眸看玄烨时,眸光和笑容都有些凄冷:“臣妾不懂,皇上有那么多妃嫔,只要皇上想,还会有更多。臣妾从不敢奢求,皇上只有我。”她顿了顿,垂了眸:“可,我只有你。我与这皇宫格格不入,本是不该留下的。”

    玄烨觉得她又多想了,喉结一滞,紧紧拢了她入怀。贴着她的脸,全是冰冷的泪水,他有些无奈地柔声道:“朕也只有你。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况且,朕从未说不见。便是不见,朕的心,你懂。”

    芝兰疲沓地阖了目,额头蹭着他的下巴,被胡渣微微刺到,心也荡起点点痛意。她在心底其实已经当这是最后的告别了。从雨花台扑入他怀里那刻,她就时刻做好了心理准备,到了情意消散那日,左不过是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罢了。

    她微仰着头,轻轻盖住他的唇,心底是带着吻别的绝然的,只觉得唇畔是涩涩的苦。

    玄烨隐约有些心颤,他扳着她的腰,摁入怀里,急急噙住她的唇,反客为主起来。

    吻,像一剂黄连,苦得叫相依相偎的心微搐。无言此夜,唯有泪千行,便是这泪也得生生咽下。

    夏,骤长。圣驾离宫,紫禁城仿似成了一座空城,芝兰的心也似掏空般虚无。

    皮肉之伤易愈,肝肠心伤难平。银月已可下榻走动,却成日愁眉深锁。

    “娘娘,奴才是奉惠妃娘娘之命,给银月姑娘送舒痕膏的。”小太监恭恭敬敬地叩礼,捧上一个小瓷瓶。

    芝兰愕然,示意小太监免礼,问道:“惠姐姐在宫里?”

    小太监起了身,弓着腰,点头道:“嗯,惠妃娘娘抱恙,没去园子避暑。”

    芝兰蹭地起身,拂开近侍迎上来的腕子,轻声吩咐道:“秀儿,去把小张子前两日去寿药房领的灵芝取来。”

    芝兰赶到惠妃的宫里,迎面是苍白瘦削到近乎陌生的脸。她满脸愧疚,福礼道,“惠姐姐,我不知姐姐在宫里,更不知姐姐病了。今日才来探望,实在过意不去。”

    惠儿嘴角苍白晕散,拉过她的手,牵着她入座,摇头道:“不知者不怪,况且,也不是大事。”她抬眸瞧了眼银月,指了指软榻,关切道:“银月,坐,你有伤,该歇着。”

    银月眼眶一红,颤颤地瘪嘴,道:“奴才的伤早无碍了,多谢娘娘关心。娘娘放宽心,好生保重身子才是。”

    惠儿尴尬地垂眸。心事冷不丁被戳穿,她解嘲地笑笑,岔开话题道:“也好,这宫里如今清静得很,我们姐妹三人难得唠唠。银月,别站着,坐。”

    芝兰拉着银月坐在身旁,扭头对惠儿道:“姐姐,打容若故去,我担心谊母,往府里捎了信,可半点回音都无。姐姐,可有消息?”

    惠儿落寞地摇头,两行清泪淌下:“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不断肠?”对坐二人也默默拭泪。

    殿,一瞬静寂,唯闻凄凄抽泣。惠儿振了振,眉间掠过一抹愁思,探头瞟了眼殿门,压着嗓子,道:“芝兰,我一直想寻机会告诉你。这事,恐怕你也得使点力。”

    芝兰微怔,惊疑地看着惠儿。

    惠儿压得嗓音道:“纳兰府恐怕要大祸了。我听说,朝里有人弹劾叔叔结党营私。”

    芝兰惊地抬手掰着案几,眸光惶恐,半晌,才道:“政事,我半点不懂。可,纳兰府新丧,这岂不雪上加霜?”

    惠儿幽幽地望着芝兰,轻叹道:“落井下石的,大有人在。若他还在,皇上顾着他的前程,或许会网开一面。如今恐怕……哎。”她移眸,道:“罢了,你我都是女流,不得干政。无论如何,叔叔曾有功于社稷,皇上不会过于责难的。”

    猗兰馆,银月掂了掂银两,又指着案几上的云缎宫绸,压着嗓子,道:“秀儿,这为何比平日少了许多?”秀儿抿抿唇,支吾不语。

    小张子苦着脸,朝秀儿使了个眼色。待秀儿离去,小张子凑近,低声道:“银月姐姐,内务府掌事说,往日对娘娘是格外照拂,都是比照着嫔的月例用度。打今儿起便不能了,便是头半年多给的,也得慢慢扣下。”

    “凭什么?”银月惊地踱近一步,愤愤难平,道,“就因姐姐没去成园子?这帮奴才怎——”

    “嘘!”小张子急急摆手,止住她,瞟了眼内室珠帘,道,“小心吵醒了娘娘。这都是上头的旨意,他们遵旨办事,也怪不得。”

    银月无力地垂下手,瞟了眼云缎宫绸,蹙眉道:“这可怎么好?芝儿姐姐一向节俭,若只是猗兰馆,月例本绰绰有余。但庆芳斋那边可是一大家子。”

    小张子嘟哝道:“秦嬷嬷也是好心,捡个孤儿本是做个伴,不想一发不可收拾,四里八乡没人养的,都送来了。庆芳斋本就是善堂,总不能把孩子拒之门外啊?”

    珠帘漾起,二人急忙噤声。

    芝兰瞟了眼案几,淡笑道:“多大点事,瞧把你们愁的。秦嬷嬷年迈,尚不辞辛苦,照料二十来个孩子。我出点银子算什么?孩子吃穿又能花多少?虽不曾见过,但他们既称我作干娘,便是我省下给他们吃,也是该的。何况我在宫里不愁吃不愁穿。”

    她瞟了眼银月掌中的银子,扫了眼云缎,吩咐道:“小张子,哪日出宫当差,把云缎都带出去,就说我赏去娘家的,都当了银子,合着一起给秦嬷嬷。顺道,把前日留下的那盒野参给太太捎去,请她保重身子。”

    小张子急急摆手,道:“不可,不可。够了,够了,宫里的物件入当铺哪成?娘娘捎给太夫人的东西,奴才一定带到。缎子,娘娘自己留着,差四执库裁新衣吧。”

    “休要多言了。有几个孩子该到了上学的年纪,请嬷嬷劳心,帮他们请个先生,识得几个字,长大也好有个营生。”芝兰挑开珠帘,幽幽入了内室。

    银月紧随着入了屋,轻声劝道:“姐姐,你切莫多心。”

    芝兰扭头微微一笑,道:“我没事,只是想禩儿了,都快两个月了。他该长些个子了吧。”

    银月撅着嘴,满脸愁苦地挨着她坐下。

    黄昏,小张子摞着云缎宫绸摆回案几,拂了拂额,接过秀儿递来的水,咕噜噜一饮而尽。

    芝兰瞟了眼案几,娥眉微蹙,轻声责道:“怎又拿回了?是我的脸面重要,还是庆芳斋一家子的生计重要?孰轻孰重,你怎?”

    小张子委屈地撅撅嘴,低头,辩解道:“娘娘,您听奴才解释。奴才给太夫人送野参,正巧撞上裕亲王府的人。王爷刚从朝鲜当差回来,知道纳兰大人出了事,嘎达少爷定是无人照料,特意差人请少爷入府给世子陪读。奴才便陪着少爷去了趟王府。”

    芝兰微怔,尴尬地笑笑,道:“小张子,我性子急,你别放心上。”

    小张子嘿嘿笑道:“奴才哪能啊?王爷……”他顿住,支吾道:“娘娘,您可别怪奴才。王爷知道娘娘的难处,已差人去庆芳斋送了银子。王爷吩咐奴才一定转告娘娘,娘娘行善积德,王爷和福晋很是敬佩,往后善事都请娘娘预他们一份。”

    芝兰的眸光一瞬茫然,淡瞟一眼案几,半晌,才道:“下回,你若见着王爷,别忘了替我道谢。”

    “唉。”小张子愣愣点头。

    芝兰岔开话:“太太身子可好?阿玛呢?”

    小张子面露一丝难色,道:“老爷身子健硕得很,太夫人,听说旧疾犯了些日子了。”他振了振,宽慰道:“已请大夫瞧过了,太夫人叫奴才一定请娘娘宽心,她一切安好。”

    芝兰落寞地垂眸,缓缓转身。为人妻,不得丈夫陪伴。为人母,不得稚子绕膝。为人子孙,不得侍奉病榻。为人姊,不得照拂周全。

    泪悄然滑落,心中悲凉无比,她木然地瘫坐榻上,扭头望了眼微启的窗棂。猗兰馆几时成了一座金丝牢笼,困住了此心此人?她深吸一气,狠狠地晃了晃脑袋,耳际不由响起阿玛常挂嘴边的那句,“不争一丝希望都无,争一争尚存一线生机”。

    圣驾回宫,宫闱似一瞬炽沸。芝兰惦念着稚子,一早便候在慈宁宫外,他今日必会来给皇祖母请安。两月不见,心头竟似燃起一簇细焰,炙烤得心焦,她揪着帕子,恭顺地候在院落。

    太皇太后浅浅一笑,瞟了眼荣妃和末座:“皇上,传她进来可好?”

    玄烨起身,道:“皇祖母,您先歇着。朕还得赶回东暖阁。”

    太皇太后微微点头,意味深长地瞟了眼荣妃,道:“那你们?”

    荣妃抿唇一笑,瞧了眼身侧的粉红丽人,双眸闪过一点狡黠之光,道:“臣妾和敏妹妹还想陪您唠唠。”

    芝兰在殿外候了多时,蓦然回首时,便撞见那抹玄青身影正走出殿来。她一时竟看痴了去,忘了行礼。银月急急跪下,轻轻扯了扯她的裙角。芝兰回过神来,急忙福了福。

    玄烨走近,笑看她一眼,轻笑道:“免了。”

    芝兰起身踱近一步,柔声道:“皇上——”

    玄烨比手止住她的话,瞟一眼院门,淡笑道:“先进去吧,皇祖母还等着呢。朕走了。”

    芝兰眼见着玄青衣襟毫无眷恋地与自己擦肩而过,心空得微疼。她刚才不过是想开口讨个恩典,看看能否见太太一面。他却连说话的机会都给自己。朱唇颤了颤,芝兰收回目光,振了振,挤出一丝微笑才迈入殿。

    可进到内殿,见到眼前的两位丽人,芝兰只觉得惊愕和尴尬。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行礼,如何寒暄的,眼际脑际都似白茫茫一片,只隐隐听得女子清脆的笑声。

    “良妹妹,宫中近来可有趣事?”荣妃瞅着芝兰,笑道,“你可不知,你落了这趟园子,可错过了不少趣事。”她瞟了眼身侧,扬帕子捂嘴,道:“宜妹妹古灵精怪,硬是撺掇着皇上也踢了毽子。真不想皇上还真厉害。只是,要说厉害,我还真没瞧出来,敏妹妹竟比宜妹妹还踢得好。皇上这一高兴,便晋了敏妹妹为贵人。”

    敏仪怯怯地瞟了眼主座,脸微微一红,道:“荣姐姐,您谬赞了。”

    芝兰用帕子覆了覆手,合手紧了紧,勉强挤出一丝笑,道:“宫中还是老样子。要恭喜敏妹妹晋封之喜。”话毕,心头尽是莫名的苦楚,余光忍不住瞟着对坐春风满面的粉红倩影,一瞬,回过神来,她急忙敛眸。

    这样的笑里藏刀,芝兰一刻都不想再应对。她微笑着对主座请道:“太皇太后,臣妾今日除了给您请安,原是有个绣样子,要请教苏麻姑姑。”

    太皇太后瞟了眼苏麻,笑道:“去吧。”

    “娘娘看来消瘦了些,还好吧?”苏麻扭头看了芝兰一眼。

    芝兰点头,唇角微扬:“谢谢姑姑,我一切都好。禩儿可还好?没头疼脑热吧?”

    苏麻摇头,笑着说道:“八皇子正在屋里等您呢。畅春园的日子,他可一直惦念着您。”

    芝兰终于笑达眼底了,边走边仰头,只觉得两月里似头一回见得如此碧空如洗。

    梁九功弓着腰,小心翼翼地推了推案几上的御呈盘:“皇上。”

    玄烨把书撂在榻上,瞥了眼食盒,似不经意地问道:“人呢?”

    梁九功微笑着禀道:“殿外候着呢。”

    玄烨眸光一沉,移眸榻上的玉如意,淡声道:“传朕口谕,赏玉如意一柄,乾清宫乃重地,无召,宫眷不得擅自扰驾,下不为例,先回吧。”

    “什么?”银月蹙着眉,竟不曾顾及宫规,一脸愕然。一瞬,她涨得满脸通红。

    芝兰接过玉如意,玉柄似润入骨血的薄凉,指尖不由颤了颤,她福了福,笑得有些勉强:“有劳梁公公。”

    “姐姐,到底怎么了?”银月瞅着软榻上一脸痴惘的人,愁闷地问道,“为何秋围又没姐姐?明日就启銮了,这会天都黑了。皇上难道都不打算见姐姐一面?自打上回慈宁宫外匆匆一见,这都多久了。”

    芝兰虽然早有了心理准备,可心还是幽幽地疼。她闷闷地歪倒在靠垫上,苦笑着低喃:“细水长流,随他吧。”眼角潮润,她急忙阖目:“银月,我乏了,想躺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