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 翠沼花残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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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疏星淡月秋千院,愁云恨雨芙蓉面。

    伤情燕足留红残,恼人鸾影闲团扇。

    兽炉沉水烟,翠沼残花片。一行行写入相思传。

    ——张可久《塞鸿秋》

    芝兰倚着车厢一角,透着车帘缝隙,痴痴地望着车外。

    银月坐在一侧,愁眉紧锁,刻意挤出一丝笑,道:“姐姐,别愁眉苦脸了。八皇子还在后面马车上呢,让他瞧见,多不好。”

    芝兰幽幽地看了她一眼,道:“我……未得召便来了。恐怕……是自讨没趣。”

    忆及当日西暖阁,银月不由朝她挪近一些,道:“姐姐奉的是太皇太后的懿旨。各位娘娘怎会多言?况且,皇上定是想见着姐姐的。我已叫小张子赶早去园子捎信了。”

    心幽幽一虚,他想吗?一百五十来个日夜,自己是如何掰着手指熬过来的?他可知?若他也受着度日如年、肝肠寸断的滋味,以他的性子,便是千里走单骑,也会从大漠赶来的,何至临到家门却绕道来赏菊?

    芝兰移眸,逃也般望向车外。心中一阵暗否,她竭力回忆过往点点滴滴的甜蜜,他的好,他的甜,然而,即便是命悬一线之际母与子的抉择,此刻已无法抚平内心的凄苦,一霎,甚至后悔雨花台的那刻相拥。她急忙紧了紧帕子,缓缓阖目。

    芝兰依依不舍地送禩儿随保姆上了步辇,杵在园门口,定定地瞅着,直至步辇拐弯消失。

    魏珠堆满笑,弓腰上前,殷勤道:“奴才有段日子没见娘娘了,老早就巴望着娘娘来,今日总算盼到了。”

    芝兰掠过一丝解嘲笑意,只是微微点头。

    “娘娘,不如先入园子安顿吧?皇上口谕,这会不得空,过了晚膳来找朕,朕该抽得出空来。”

    分明是魏珠恭顺的声音,芝兰却仿似瞧见他那漫不经心的模样,心微凉,她垂了垂眼睑,顿了顿,含笑道:“劳魏公公回皇上,臣妾未得召,本不该来,只是得了太皇太后吩咐,照看禩儿。臣妾便不去打扰皇上了,请皇上保重龙体。”

    魏珠愕然地瞅着芝兰,少顷,愣愣地点了点头。银月也显然惊到,不由噘了噘嘴。

    芝兰只是笑笑,便上了步辇。步辇一路晃晃悠悠,却并未落轿兰藻斋。

    魏珠面露一丝难色,噙着笑,指指眼前的院落,道:“这儿是集凤轩,请娘娘暂时安顿在这儿。奴才已一早差人打点好了。若少了什么,娘娘只管吩咐。”

    芝兰疑惑地瞧着这处院落,心头竟不是滋味,竭力挤出一丝笑意。

    魏珠眸光闪过一丝狡黠,嘿嘿笑道:“师傅知道娘娘要照看八皇子,特意挑了这儿。这儿离无逸斋近,阿哥们都住那儿。”

    芝兰的心稍稍舒了些,点头道:“劳烦梁公公费心了。”

    小张子和秀儿拎着细软入了院。芝兰由银月搀着,心不在焉地逛着园子。只听得屋内掀起小阵惶恐之音,她紧了紧步子,循声入屋,只见许久不见的人,一身茶灰燕服,衬得剑眉皓宇愈发俊逸,尤是眼角似笑非笑的一点亮光,顷刻激起心底的潺潺之音。

    芝兰痴看着他,一动不动。

    玄烨大迈两步,一把拥住她,率性地抱起旋了半圈。

    银月偷抿一丝笑意,屏退众人,轻轻带上房门。

    花盆鞋轻轻落地,玄烨紧紧环着芝兰,额抵着额,柔声轻唤:“芝儿。”

    芝兰只觉得有些迷离的不真切。她绯红着脸,抬眸探究地看着他,清柔声线掩不住那丝幽怨:“皇上不是不得空吗?”

    “哈哈!”玄烨爽声一笑,抬手刮了刮她的鼻,打趣道,“小心眼。”片刻,乌瞳一瞬幽深,他捧着她的脸,半戏谑半认真的口吻:“朕也想办完政事再见你,无奈……”他凑近她的鬓,悄声道:“归心似箭,朕只得撂下臣子,急急赶来。”

    芝兰只觉得耳畔酥酥的,一瞬似酥到了心口,数月哀怨似一瞬雾散。她抬眸只想把他看真切,可两轮剑眉一瞬贴到了眼帘,灼热气息暖暖地洒在面颊,微微酥痒。

    周遭空气都似蒙上一抹暧昧雾色。

    芝兰不禁羞地垂眸,心如鹿撞,只心底却并非是甜蜜,而是酸涩难耐,纷杂莫名的。

    玄烨抬起她的下巴,端详着她的脸,消瘦了一些,便衬得那双绝美的眸子越发清扬婉约,楚楚动人。他凑近吻上她的眉眼,沿着脸颊一路轻吻,直到贴上她的唇,便似牢牢吸附一般缠绵深吻起来。

    他边吻,边扣着她在怀,狂乱地解着她的衣裙。

    芝兰只觉得舌尖被灼烈的欲求缠绕,隐隐似听见他嗓际低颤的浑浊之音,她有些心惊,从方才相见到如今,她都有些迷惘,下意识地想推开他。

    可他却急乱地不容自己挣扎。

    芝兰感觉到旗裙被剥落,亵衣都被解了开,周身都是一凉,紧接着又跌入男子温热的怀里。她听到他在耳畔,不真切地柔声呢喃,“你可知你有多美?”他的鼻息浑浊,连呼吸都似浸染了一丝情欲。

    芝兰无措又莫名,任他深吻揉抚着,却又感觉到他牵着自己的手覆在了他的腰带上。

    “芝儿,给朕宽衣。”

    芝兰整个人都似慢了一拍,这个时冷时热的男子,当下燃情似火,似不满她的动作迟缓,自己胡乱扯落腰带又扯开衣襟,一把打横抱起她就入了里屋……

    小院闲窗,重帘未卷,朱樱斗帐……

    云停雨歇后,芝兰枕在他温热的臂弯,偏头迷惘地看着他,心间有酸涩的暖意,也有莫名的惆怅。他的颈窝很暖,可是哪怕这么近,芝兰却觉得他们似乎从来不曾真正靠近过。“烨?”她很少如此唤他,每次如此称呼,都感觉是最后一次。

    玄烨垂眸,薄唇啄了啄她的脸,笑着悄声道:“朕爱你。”

    心微颤,芝兰只觉得,身边的男子心思通透得让人心惊。有时,她只是一个眼神,心事就能被他戳穿。这三字他从不曾说过,如今说来,是想安她的心吧。

    玄烨敛了笑,紧了紧臂弯,柔声道:“这段日子,朕冷落了你,让你受委屈了,朕都知。”

    芝兰心头一酸,眼眶也是一酸,她垂眸,朱唇轻咬,犹豫一瞬,才道:“细水长流是非得半年才见一回吗?”她张了张唇,话到嘴边的那句“烨,我想你”,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玄烨感觉得到她很不开心。相处这么久,他都已经有些记不得她上回如此闷闷不乐是何时了。心底不忍,他朝里侧了侧身,捧着她的脸,深邃的眸子尽是柔情,半认真半打趣地笑道:“竟是要朕相思成疾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样算来,朕已足足五百岁了。即便朕是万岁,也经不起你这般啊。”

    芝兰的唇角总算是微微勾起了,抬眸睨了他一眼,同样是半认真半玩笑地说道:“骗人。”

    玄烨揉着她的手,带到心口,正色道:“朕几时骗过你?你可知,民间,即便是朕的属国,都知良贵人宠冠六宫?”

    芝兰微微怔,眸光有些滞住。这就是这段时日,他避而不见的原因吗?

    掠过一抹解嘲笑意,玄烨无奈地说道:“朕要拿掉你这宠妃之名,除了远你半载,朕没法子。”他清笑着挪了挪身,戏谑道:“你可知,朕连乾清宫都不敢回?在宫里,朕如何能远着不见你?畅春园、秋围,朕是有家归不得。这五个月,你可瞧见朕在西暖阁留足半月?”

    他虽笑语盈盈,芝兰却禁不住心头翻涌的酸涩情绪,落寞地垂了眸。

    玄烨不知为何,莫名有些心虚,轻笑着宽慰道:“别胡思乱想,都过去了,往后我们不用再远着了。”

    芝兰只是淡淡笑了笑,那笑并不达眼底。这样的解释,并不比浓情转淡好得了多少。相伴五载的情意,区区几句流言蜚语就动摇了。宫里头的闲言碎语,她没少听,句句扎心,无不是耻笑她卖弄姿色、攀龙附凤的,她强逼着自己不去在意。却不料,山盟海誓要与自己一世相守的他,非但没出手惩治那些造谣生事的,却因为避忌那些风言风语,就刻意远着自己。

    这一波流言蜚语,以自己失宠的事实平息过去了,那下一波呢?

    玄烨见她不曾开颜,心头莫名烦闷。他凑近,抵着她的额,柔声道:“你不是朕的最宠,而是朕的最爱。往后,朕会常去看你。嗯,若是你想见朕,差小张子去西暖阁,朕随传随到,可好?”

    芝兰愕然抬眸,迷惘地看着他,他几时如此甜言蜜语过?心底的郁结并未散去,她觉得自己过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既然是半点都由不得自己,又何苦胡思乱想?

    她竭力笑得明媚一些,更握拳捶了捶他的肩,微扬着下巴,故作娇蛮地说道:“可不许反悔才是。”

    “呵呵。”玄烨爽声一笑,又翻身把她压在了身下……

    “皇上,这是去哪?”

    玄烨紧了紧她的手,扭头清笑,道:“上芝兰堤便知。”

    游船?芝兰错愕地看着他。

    玄烨贴近一步,轻声耳语道:“朕知,你对西湖游船恋恋不忘。这儿可比得西湖?”

    芝兰知他这是有心安抚自己。她笑靥浅绽,托起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扣,说出来的话很是不同于平日:“有皇上的地方,哪里都是西湖。”她想通了,左不过是有一日开心,便开心一日罢了。

    游船飘飘地荡在湖中央。

    玄烨驱着宫人划着小舟退下,只道夕阳落山再来接驾。

    两人相拥相依地凭着栏杆,湖水清柔地舔着船底,荡漾起点点潺潺之音,眼帘水色迷蒙,午后暖阳泛在湖面上,流光溢彩。

    玄烨紧了紧臂弯,垂眸轻声道:“后日颁金节,朕恐怕要晚上才有空陪你。这两日,你好生待在院子里,等朕,哪儿都别去。明晚朕陪你赏月。”

    芝兰微怔,抬眸看着他,旋即,垂眸,笑着点头。

    玄烨见到她的笑容,莫名有些心虚,下巴蹭着她的额,他望着湖水,道:“嗯,朕既说过颁金节只有你我,如今,朕犯了规,理应受罚。你可有何想要的?朕都应你。”

    芝兰虚无地贴在他的心口,遒劲有力的心跳和着潺潺水声,似一曲绝妙的催眠曲。她不由眯缝了双眸,怅惋地呢喃:“嗯,臣妾想要个女儿。”

    “嗯?”玄烨微微挪了挪臂弯,垂眸看着她,眸中愁思一闪而过,他旋即笑道:“女儿好,模样像你,心思像你。”

    芝兰摇头,缓缓睁眸,微仰着下巴,笑看着他:“世人都说,女儿像阿玛。臣妾想生个女儿像皇上,她不像禩儿,她可以留在臣妾身边。见着她,就像见着皇上一样。”

    玄烨莫名地觉得心口有些不适,他着力拥住她,低声道:“你真傻,你若想见朕,朕几时都在。我们就生个女儿,像你。”

    芝兰深吸一气,望着烟波浩渺的湖面,笑道:“好。我们的女儿,玉立婷婷,骑着骏马,一记扬鞭,驰骋于大漠,嫁给蒙古的富察少爷。”

    “呵呵,傻瓜。”

    翌日晌午,集凤轩。

    “姐姐,荣妃娘娘一向远着你,怎会无缘无故邀姐姐逛园子?”

    芝兰瞟了眼房门,微微摇头:“她既开了口,怎能拂她的意?”

    银月撅了撅嘴,挨着她坐下,忧虑地说道:“姐姐,你别怪我多嘴。我总觉得荣妃娘娘没安什么好心。皇上不是说晚上会来吗?姐姐还应了皇上做几道点心呢,就该推了她。”

    芝兰倚了倚靠垫,茫然地望了眼天顶,高位者有所赐,岂敢辞?她叹道:“荣姐姐的近侍还在院子候着呢,赶紧叫她带路吧。”

    银月悻悻地起身,无奈地撅了撅嘴。

    瑞景轩,张灯结彩、喜气盎然。水榭戏台,贴旦盈盈拂袖,唱腔圆润柔美。台对面,上下两层圈楼看台。一楼,玄烨端坐主座,两位亲王分坐两侧。二楼,花团锦簇,六宫粉黛、亲王家眷齐齐一堂,莺莺絮语。

    玄烨浅浅抿了口茶,眸光清淡,看了眼常宁:“恭亲王,朕听闻你纳了吴应熊之女为妾?”

    常宁微怔,旋即笑着解释道:“当年,吴三桂起兵反清,皇上仁慈,只是处绞了涉罪的吴应熊及其子吴世霖,其余幼子幼女俱免死入官。贱内吴氏虽为吴应熊所出,但自幼于官家长大,温婉贤淑——”

    玄烨比手,不悦地止住他,道:“赦免罪人之女,乃仁政。但罪人之女入皇家宗祠,这不是仁政,乃妇人之仁。”

    常宁微微一凛,脸色煞白。他薄唇轻抿,几度欲言又止。

    福全扫望二人,笑着圆场道:“恭亲王,皇上说得句句在理,娶妻娶贤,罪臣之后,如何配嫁亲王?你的难处,我也知,既是木已成舟,唯有亡羊补牢罢了。回头,我们再商议吧。皇上,今日,难得一场家宴,这戏唱得正欢呢。”

    玄烨唇角微嚅,浅笑着点头。

    常宁脸色阵红阵白,他盯着地砖,半晌,眸光掠过一丝戾气,起身拱手,道:“臣弟有一事不明,请教皇上。”

    玄烨不悦地看向他,眸光尽是探究。他倚了倚椅背,洗耳恭听模样。

    福全急忙使了两记眼色。常宁却视而不见,直了直身子,道:“臣孤陋寡闻,也听得宠冠六宫的良贵人,乃辛者库罪籍。若罪臣之后,不配入皇家宗祠,这又当何解?若皇上废得良贵人,臣弟回府便休了吴氏。”

    玄烨冷冷地盯着对面倔强委屈的弟弟,唇角浮起一抹轻蔑笑意。

    福全大惊,站起身,踱近几步,一把拽着常宁摁跪在地上,自己也跪了下来,道:“恭亲王酒后胡言,请皇上恕罪。”

    福全紧紧揪住常宁的袖口,压着嗓子,低声训斥道:“你我是兄弟,我才说句肺腑之言。觉禅氏一族自太祖爷始便追随大清,忠心耿耿,二十多年前,觉禅太老爷为妻治病才贪了官银,其罪难免,其情却可悯。吴应熊罔顾圣恩,与之如何比?良贵人曾舍命救驾,有功于皇家,有功于社稷,吴氏又如何比?我看你是饮酒上了头,喝糊涂了。”

    常宁喉结哽了哽,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叩道:“臣胡言乱语,求皇上宽恕。但七尺男儿,怎能始乱终弃?臣弟恳求皇上,别叫臣弟休妾。”

    玄烨茫然地盯着对面戏台,闷声不语,片刻,哼笑道:“朕何时叫你休妾?一个妾,还不配用上个休字。她可以留在恭亲王府,但爱新觉罗家的子嗣,她不配有。”

    这句话无异于是当头一棒,常宁紧拧空拳,委屈地盯着玄烨。

    福全低扫他一眼,低声道:“还不谢恩。”

    “嗻。”常宁木然地叩了一礼,道,“臣不胜酒力,臣告退。”

    楼上,桑榆低声嘀咕:“怎么了?楼下?”

    荣妃怡然自得地摆弄着帕子,心不在焉地越过护栏瞟望院门,道:“恐怕又是恭亲王惹皇上生气了吧。同是手足,真不知恭亲王为何就不能像裕亲王那般呢?”

    恭亲王嫡福晋纳喇氏,侧福晋舒舒觉罗氏皆面色窘迫。纳喇氏瞟了眼长廊碎步来传话的近侍,低低摆了摆手,缓缓起身,告退道:“王爷要回府了。臣妾告退,改日再来看望各位娘娘。”

    众人皆是一番寒暄。西鲁克福晋轻抿一口茶,露出一丝欣然笑意。

    荣妃似乎越发急不可耐,竟不曾往戏台捎过半眼,定定地瞅着院门,不时朝近侍耳语两句。仙蕊面露一丝不悦,淡淡地靠了靠椅背。

    步辇七拐八拐,竟拣僻静幽径,隐隐穿过了鸢飞鱼跃亭,停在了一处院落。驻辇,便听得鼓板曲笛和鸣。

    芝兰搀着银月的手腕,惊愕地交换了眼神,压着嗓子,对荣妃的近侍,问道:“是这儿?”

    近侍点头道:“娘娘进去便知。”

    芝兰搀着银月,迟疑地走了进去。刚入院门,她不由僵住,无心顾及戏台上的莺莺燕燕,抬眸扫望一眼看楼,一楼那点明黄分外晃眼,二楼分明见得姹紫嫣红的几顶旗头。

    她只觉得错愕又尴尬,更有些惊慌,扭头看去,那近侍已经溜得不见踪影。

    “姐姐,这是?”银月轻轻扯了扯芝兰的衣袖。

    芝兰深吸一气,这分明是场家宴,唯独自己被挡在这院落外,浑然不知。此刻,自己已然成了不速之客。荣妃竟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扫自己的脸面。

    芝兰紧了紧银月的腕子,压着嗓子道:“走。”

    可不等她转身,看楼上一点莹白帕子轻扬,荣妃竟凭着栏杆,朝院门招了招手,扬着嗓子道:“良妹妹,怎么刚进来便要走啊?”

    院落似一瞬静滞,戏台上的贴旦都有片刻顿住……

    玄烨微怔,朝院门望了一眼,剑眉不由微蹙,眸子闪过一点惊愕和心虚,片刻,他抬眸狠狠剜了近侍一眼。梁九功退了一步,耷拉着头,压着嗓子道:“奴才奴才这就差小珠子去瞧瞧。”

    福全也是一怔,旋即,尴尬地端起茶杯,抿了抿。

    芝兰双颊涨得通红,进退维谷,抬眸望了眼看台,挤出一丝微笑,踱近两步,默默地福了福。

    荣妃扬帕子掩面一笑,扭头回眸,道:“各位妹妹,良妹妹来了。不来瞧瞧吗?”

    仙蕊淡扫她一眼,依旧漠然地看着戏台。

    惠儿稍稍直了直身子,探头忧郁地瞟望一眼。

    桑榆和德宛只是清淡笑笑,不置可否。西鲁克福晋,瞟了眼府中的侧福晋,轻声细语两句。

    敏仪迎着荣妃的眸光,起身踱近栏杆。

    魏珠气喘吁吁地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打了个千,压着嗓子道:“娘娘您怎么来了?”

    芝兰双颊绯红,尴尬地笑笑。

    “是荣妃娘娘邀主子逛园子,领主子来这儿的。”

    “秀儿。”芝兰扭头,低声喝止,顿了顿,挤出一丝笑,道,“劳魏公公代我向皇上和各位姐姐赔罪。我一路闲逛,无心闯了进来。我这就走了。”

    心中暗涌莫名苦楚,她竭力镇了镇气,朝看楼又施了个万福,转身便要离去。

    “娘娘。”梁九功碎步迎了上来,朝魏珠使了个眼色,道,“皇上吩咐,请娘娘先移銮回宫。明日颁金节,皇上落锁前回宫陪娘娘赏月。”

    芝兰只觉得心口似一瞬掏空,虚空得疼。她微微点头,移眸望了眼看楼中央那点明黄,敛眸笑了笑,便转身离去。

    玄烨漫不经心地划着桌案,不耐地盯着对面戏台上的咿咿呀呀,深邃的眸子隐隐暗波汹涌。

    余光瞟了眼主座,福全笑道:“皇上,朝鲜王已在暗查野史一事,并承诺腊月前,定平息此事,给皇上一个满意的交代。”

    指尖戛然而止,玄烨沉眸看着福全,说道:“今日让你看笑话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朕原以为自己做得很好。”

    福全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道:“皇上治国有方,有目共睹。皇上自谦了。”

    玄烨哼笑道:“是吗?”旋即,移眸看向福全,道:“裕亲王待一众妻妾,可做得到一视同仁?”

    福全微愕,尴尬地笑道:“人非草木,抹不开七情六欲。好恶偏爱乃人之常情,臣只是凡夫俗子。”

    “呵呵。”玄烨清然一笑,微微摇头,道,“好一句凡夫俗子。”

    院门口,一顶乌青马车寂寥莫名。

    芝兰心不在焉地踱着步子,心绪莫名翻涌。

    “姐姐,你尽管宽心,切莫多想。荣妃娘娘既一心挑拨,姐姐断不能遂了她的愿。皇上是关心姐姐的。”银月使开秀儿,搀着芝兰,悄声宽慰。

    芝兰凄清一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刚要上车——

    “良妹妹,留步。”

    芝兰僵在马车前,回眸,漠然地福了福:“见过荣姐姐。”

    荣妃踱近一步,扬帕子捂嘴笑道:“今日真不好意思,瞧我这记性,竟忘了邀妹妹逛园子这茬事。都怪近侍不懂事,竟把妹妹领去了瑞景轩。”

    回想方才一幕,芝兰不悦,抑了抑,挤出一丝笑来:“无碍的,姐姐无需介怀。回宫得耗些时辰,姐姐若无吩咐,我这就告退了。”说罢,她欠身福了福。

    银月领着众宫人也行礼告退。

    荣妃唇角浮起一丝蔑笑,朝宫人拂了拂帕子,道:“你们暂且退下,我有几句话跟良妹妹说。”

    芝兰微怔,定定地迎过那两道骄纵的目光。银月和秀儿杵在马车前,恭顺地俯身,却一动不动。

    荣妃瞥一眼两个宫女,又扫一眼四下,淡声道:“良妹妹,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今日之事,妹妹就半点不好奇?今日,我不过想好意提点妹妹。若妹妹不怕当着下人的面难堪,我倒不介意。”

    芝兰噎得一时无语,扭头朝近侍捎了个眼色。银月瞟了眼荣妃,只得领着宫人悻悻地退了去。

    “颁金节,皇上要与民同乐,头一回在园子里族庆,为期三日。今日乃家宴,只邀了诸位亲王。明日乃正宴,八旗贵胄和各部臣子都得了召,这场庆典可谓空前。”荣妃幽幽贴近一步,道,“六宫姐妹,但凡有些品阶的,也都得了召。你今日也瞧见了。”

    芝兰听得出弦外之音,心口有些窒闷,她拧着帕子,竭力振了振。

    荣妃瞟一眼乌青马车,笑道:“妹妹可知,为何偏偏落了你?”

    芝兰退了一步,平着嗓子道:“荣姐姐,多谢姐姐关心。我品阶卑微,这等盛宴不得召,也理所应当。姐姐若无吩咐,我该走了。”

    “呵呵。”荣妃冷笑,步步紧逼,道,“自欺欺人!你想避到何时?自欺到何时?”

    她涤了涤眸光,死死盯住芝兰,冷声道:“良贵人,美艳冠一宫,宠幸无比,体有异香,洗之不去,唾液亦含芬芳气。”

    心咯噔,芝兰惊疑地看着荣妃,十指不由轻颤,呼吸都有些浑浊。

    “稗官野史里,妹妹的风头无人能敌,朝鲜属国,更是将妹妹比作褒姒妲己。”荣妃蔑然一笑,顷刻,面色紧绷,忿忿道,“你可知,因为你,朝鲜上下皆道皇上荒淫无度?你可知,皇上平生夙愿因你毁于一旦?千古明君怎能沉迷女色?”

    心悸痛,芝兰不由跌退一步,垂眸盯着地面,轻声否道:“不。不可能。”

    荣妃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眸光化作一柄利刃直勾勾地瞅着她:“皇上心软,不忍废你罢了。但是,自朝鲜事发,皇上就远着你,皇上是何意,你该知!你若安分守己,我断不会多言。怎知你竟恬不知耻地赶来这儿?”

    芝兰拂开荣妃,眸子里氤氲雾簇,却强忍在泪意,道:“姐姐不必说了,皇上的心意,不肖姐姐相告。”

    “哼,你以为皇上对你情根深种?不过看重你这张皮囊罢了!”荣妃双眸掠过一抹狠戾,豁了出去,贴近一步,道,“以色侍君,色衰而恩尽。这个道理,是个女子都懂!你可知皇上为何把你安置在这儿?羞于让你颁金节露面罢了!你可知,你的兰藻斋,如今何人在住?”

    芝兰愕然,抬眸看着她,朱唇微颤着。

    唇角浮起残忍笑意,荣妃慢悠悠地说道:“敏妹妹,呵呵,便是那芝兰堤,恐怕过不了多久,也该易名了。说实话,我真有几分可怜妹妹。皇上是你我的夫,众姐妹的夫。皇上对大家各存几分情意,只有皇上知晓。但众所周知的是,皇上嫌弃你!唯独嫌弃你!”

    芝兰浑身冷颤,合手紧着帕子,幽愤地看着荣妃,泪雨倾盆,嘴唇几度微颤却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因她心底明了,这些话再不中听,却是她无力反驳的事实。

    荣妃心头一阵畅快,顺了顺容颜,道:“啧啧,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若不是妹妹当年不自量力,处心积虑地逢迎皇上,嫁入佟佳府多好。嗯?我可听说,隆科多如今对妹妹仍是念念不忘。”

    “住口!”芝兰颤声喝止她,拂了拂泪,道,“你走。纵是姐姐品阶高贵,依宫例,唯皇后娘娘才有资格训诫嫔妃。姐姐这番话,已是折辱了皇上,折辱了我,折辱了佟佳一族!”

    “呵呵。”荣妃畅快一笑,丝毫不以为意地说道,“妹妹好自为之吧。皇上早就对你弃之若敝,若你尚存一丝廉耻之心,便该知难而退,莫再自取其辱才是。”

    银月躲在墙角,瞟见荣妃得意地离去,将碎步奔了过去。走近了,她不由僵住,只见芝兰一手搭扶着马车,微躬着身子,掩面闷声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