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回 大结局:情之至也(上)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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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汤显祖《牡丹亭》

    储秀宫,银月扯过芝兰手中的绣绷子,嗔道:“姐姐歇着吧,伤神。”

    芝兰顺从地松开手来,反手捶了捶背,淡笑道:“瞧你,我睡嘛,你又叫我醒着。醒着挑挑针,你又不许。哎。”

    银月脸微微一红,索性捧着绣篮,踱开送得老远,嘀咕道:“皇上六十大寿还早着呢,几年光景,不过一件朝服罢了,姐姐何必心急?”

    绣篮撂在墙角的案几上,银月生生僵住,扭头噙着泪支吾道:“又是朝服,又是荷包,姐姐你?”

    芝兰的面色僵了僵,旋即,摇头笑叹道:“瞎想什么呢?”

    银月碎步踱至软榻,怯生生地挨着芝兰坐下,犹豫着问道:“难道姐姐还想着荣妃的话?”

    芝兰眸子微沉,褪了笑,倦怠地靠了靠:“别提她了。”

    眸底终究还是氤氲雾簇,芝兰犹疑一瞬,朝前倾了倾,抚着银月的手,悄声道:“银月,她,我自不会理会,别瞎想。我断不会傻到寻死。我在一日还可守着一双儿女。可我的身子,怕是……”

    “姐姐!”银月直摇头,哭道,“不许瞎说!不会的!”

    “银月。”芝兰紧了紧掌中轻颤的五指,唇角浮起一抹清婉笑意。她用帕子拭了拭银月的脸,道:“我这般嗜睡,恐是不祥。三十载相依相守,我今生所求,他都给了。我这辈子也算幸福了。纵是禩儿,哎,儿孙自有儿孙福,路既是自己选的,是福是祸,泰然处之罢了。这般胸襟,我的禩儿该有。做额娘的,总保不了他一辈子。”

    银月点头又摇头,终是哭泣无语。

    芝兰笑着移眸,望向墙角的绣篮,道:“六十大寿,七十大寿,都得备下,我才安心。”

    康熙五十一年十一月,乾清宫檐兽尚沉睡未醒,东方微露一点白,朝雾幽冷。玄烨腾地跃下龙榻,趿着长靴,步履不平地疾步迈出殿外。

    “皇上,奴才先伺候您更衣吧。”魏珠捧着貂服大氅碎步赶了上去,急匆匆地替主子覆上貂服。

    玄烨草草拢了拢貂服,焦急地紧了紧步子,扬着嗓子,道:“上步辇更衣不迟。”说罢,急不可耐地拉开殿门,朔风迎面袭来,殿外冰凝冷气触及殿门一瞬,幽然腾起一圈诡异莫名的白雾。

    “皇上!”魏珠急忙替主子披上大氅,挡在主子身前遮风,扭头朝外吼道,“都痴愣着干吗?步辇伺候!”

    青石地砖透着窒闷热气,火道烘得空气都些许胶着。自鸣钟的滴答声划破胶着,似长鞭勾着倒刺,声声笞落心扉。寂静吞噬着整座储秀宫。痛,浸没了猗兰馆。

    千工床,镂雕耀金,映着暮光,泛起一晕凄清莫名的光晕,挂落上栩栩如生的梦蝶像断了翅,蒙着一层凄婉轻雾。

    砂色锦被浮着点点海棠暗绣,像暮春冥冥黄昏里,随风飘逝的凄冷花雨。

    芝兰沉睡着,她的睡颜依旧绝美,宛若昙花绽蕊,净得似初沐朝露,不染凡尘。

    玄烨静默地凝视着她,回想过往的岁月,想起那个龙抬头触犯圣颜的中年男子。阿不鼐的确是有筹谋抬旗的资本。

    深邃的眸子掀起涟漪,他轻轻抚住她的脸,又缓缓俯身,脸凑近,贴上她的靥,他疲沓地轻叹:“芝儿,该醒了,朕候了两日了,朕老了,你睡着,朕如何睡得了?你再睡,朕怕是……”

    他哽住,眼角的潮润渗入她的鬓。玄烨紧抿唇角,舌尖竟是涩涩的苦:“扛不住了,醒醒,嗯?”

    他贴着她的靥稍稍扭头,定睛看着她的侧颜。眉似月牙,睫似青黛,静若一幅水墨山水,然而,那月牙银钩似利刃直戮心口,青黛似钟鼎重镇心房,玄烨不由展臂,揽住砂色锦被,头深深埋入清冷的颈窝。他要的白头偕老,不该是眼下这样的别离。

    明殿,胤禩木然地看着歪在子菱怀中的熟睡的稚子,眸光蒙着一抹厚重浓雾。

    “额娘没事的。”子菱忧虑地瞅了眼迎面血丝密布的双眸,轻声宽慰。

    胤禩深吸一气,眼角潮润愈甚。他靠着椅背,仰头痴望着天顶,凄苦道:“皇阿玛已捎信去了蒙古,再等几日若儿该启程回宫了。皇阿玛骂得对,是我,是我不孝。”

    夜幕初落,四下滞寂。

    银月端着呈盘,噙着泪瞟了眼病榻,默然告退,只是,她走到珠帘处又住了步,犹豫一瞬,扑通跪下,哭道:“皇上,奴才有一事禀告。”

    延禧宫,佛堂,荣妃跪在蒲团上,默默喃喃,虔诚地拨着念珠。

    宫女慌乱地奔过来,攀着房门,气喘吁吁,满脸通红:“娘娘!娘娘!”

    荣妃缓缓睁开眼,把佛珠递给近侍,幽幽起身,瞟了眼房门,斥道:“大呼小叫什么?接驾。”说罢,款款踱步。

    未及出门,她已见门口伫立的石青身影,那双眸子为血丝所缠、为浓雾所蔽,只一眼就知晓他守在那个贱人的病榻,是何等焦心。荣妃心微痛,僵硬地福了福。

    宫人悉数屏退,相对无言半晌。

    荣妃振了振,淡笑着柔声道:“皇上,佛堂逼仄,不如明殿坐吧。”

    “不必了,朕今日来,只为问你一句。”冷冷的语气,冰凌蚀骨。

    荣妃脸上的笑意褪尽,泪水盈眶。她痴怨地望着房门外的石青身影,悲戚道:“皇上二十多年不曾踏足延禧宫。今日,竟是为了她兴师问罪吗?”

    滞暗的眸光颤了颤,玄烨冷声道:“若存心不良,求神拜佛又有何用?踏入这院落一刻,朕尚存一丝希冀。如今——”他沉声:“朕自问待你不薄,你的孩子,朕未曾亏待半分,你竟不知悔改、一错再错。”

    他深吸一气,顿了顿,语气越发冷沉:“荣妃接旨。”

    荣妃微怔,愣了愣才僵硬地跪下。她俯首,鬓角的几缕银丝映着烛光,孤清莫名。

    “即日贬为荣嫔。”玄烨冷瞥她一眼,便转身离去。

    “皇上!”荣妃一怵,再顾不得,跪着碎碎地朝门口膝行几步,攀着他的胳膊,哭道,“臣妾冤枉!臣妾并未害她。求皇上给臣妾留些脸面,皇上!”

    玄烨心口起伏,紧抿唇角,眸光掠过一丝狠戾。他冷冷抽手,道:“既知今日何必当初?朕给你留足了情面。你最好求神拜佛,她能躲过此劫,否则,你我今生不复相见。”

    夜凄冷,只剩伏在门槛上的紫色身影在凄声抽泣。

    曦光透着窗棂细缝,投落一抹细光。

    玄烨自觉须发一夜染霜,连眸光都滞暗了。他双手木然地搓着睡榻上的睡颜,掌心隐隐浮起一丝暖,心却沉入寒潭。

    他微微启唇,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这一生,经历无数生离死别,可这样仓促的别离,仓促到来不及道别,着实让他心悸。

    他仰头盯着帐帱,手凝住,心也凝住。

    情为何物?情原不过是掌心、怀翼的这缕暖意罢了。可足足三日,掌心这缕暖意正缓缓褪去,自己却无能为力。纵是富有一国,纵是权倾天下,又如何?独独挽不住心头的这点绿。思绪一瞬飘落春色浓浓的西子湖畔。

    湖面潋滟熹微,烟雨蒙蒙,云蔼蔼,雾蔼蔼,残红染红了断桥。

    氤氲迷蒙中一把油纸伞,像一朵莹白海棠在雨幕中绽放。雨滑落纸伞,似织起一张水晶珠帘。透着珠帘,袅袅婷婷,一袭淡绿长裙轻曳。

    那一眼回眸,风息雨歇,眸光那缕桂子般的淡淡清愁,荡漾起桥头之人心谷深处的潺潺之音。最是唇角那点似笑非笑的温婉,缱绻消魂。

    “朕不过题了个字,转眼见不到你,竟又跑这儿来了?”玄烨摆手屏退撑伞的侍卫,碎步奔了几步,钻进水晶珠帘,抬眸瞟了眼伞骨,清笑着夺过芝兰手中的伞柄。

    芝兰笑靥嫣然,扬手拂了拂他肩上的落雨,扭头看向氤氲雾簇间若隐若现的塔尖,唏嘘道:“那是雷峰塔。”

    玄烨循着她的目光,淡扫一眼远方,摇头笑道:“真不该听容若的,竟带你去听书。哪有什么白娘子?不能再游山玩水了,明日该沿运河回京了。”

    芝兰痴望着远方,星眸似染了一抹雾气:“西湖是王母金钗划过的银河,纵是情深似海,他们终究是难续前缘。”

    玄烨最是见不得她悲春伤秋,时下,这丫头只怕是触景生情,又想到自己了。他扭头,眉宇簇着一丝疑云。

    芝兰垂眸笑了笑,眸光泛着一抹潋滟水汽:“十岁那年,听额娘讲石桥禅。‘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打,五百年日晒,只为你从桥上走过’额娘哭了,那时,我不懂。今日。”她抬眸,星眸氤氲:“富察,这便是我想说的。”

    玄烨动容一笑,伸手揽着她的腰,拥了入怀:“你啊,看个戏,也能看出禅意来。”

    芝兰别眸瞟了眼腰际的手,一抹绯红悄上双颊。见他并未明白自己的意思,她振了振,目光越过他的肩,溶入濛濛细雨里:“富察,我会像断桥一般,在江南等你。”

    笑敛住,玄烨蹙眉,不解地看着她。继而是愠怒,他垂眸,紧箍住她,低声斥道:“胡说什么?啊?答应过朕什么,转眼就忘了?”

    芝兰别眸瞟了眼桥头桥尾的侍卫,绯红愈甚,眼角染了些晶莹潮润,她挣了挣:“江南如梦,奴才很开心。奴才在江南等富察,皇上几时南巡,奴才都在。奴才何等身份,奴才明白,奴才回不得京城,更入不得宫。”

    玄烨不耐地撂开纸伞,双手掌着她的肩晃了晃,沉声质问:“你竟还是不信朕?在你眼里,朕就如此不值得依靠吗?”

    芝兰眼看着那把纸伞随风飘落湖水,凄凄地飘荡在幽幽碧水上,脸颊滑落丝丝沁骨凉意,那是泪水和着雨水的温度:“不。奴才只是信不过自己。江南,皇上只是富察,可宫里,奴才不配也不敢。万乘之君和罪籍贱婢,分明隔着银河天际。唯独江南才是你我的鹊桥——”

    “不许再说奴才!”玄烨怒声低斥,细雨落在脸上,凉得心惊,他既又气又无奈,“南巡?朕一生能南巡几回?银河?”

    他定定地看着,一字一顿道:“听着,朕要定了你,你今生休想离开朕半步。你既是朕爱新觉罗玄烨所爱,便是普天之下最高贵的女子。即便是银河,朕也把它填平了。你只肖爱朕,其他,朕替你扛着。”

    忆及往事,玄烨凄苦一笑,双眸浓雾凝重。他双手捧着她的脸抚了抚,微微俯身,有些歇斯底里地质问道:“休想离开朕半步,朕说的,你为何就是不听?为君,朕已是如履薄冰,今日,朕才发觉,待你,朕更是如履薄冰。你动辄就想离朕而去,不辞而别、远走江南如此,断桥话别如此,拒不服药、一心求死如此,如今你更是……”

    他词穷,半晌才道:“你是要戮朕的心吗?你答应过朕什么?可还记得?”

    他哽住,眼角有些潮润,他双手掌着锦被轻轻晃了晃,既悲又怒,更透着纷杂莫名的无奈:“除了上天,朕从未求过人。今日朕求你,求你放过朕,求你醒来。听到了吗?啊?”

    啪嗒、啪嗒,几点晶莹滴落在芝兰的面颊,似朝颜花缀了几点晨露,透着醉心的光晕。

    晨风夹着朝露,清凉沁人,芝兰不由扬手拂了拂脸,凭栏远眺,晨曦醉人,天空似蕴着水气的浅蓝轻纱,四下是清淡草香氤氲,鸟语呢哝。远处,回崖沓障,凌凌苍苍,近处,翠影红霞,渌水荡漾。

    “觉得此处如何?”耳际传来清淡的声音,芝兰还没来得及缓过神来,腰际竟是一紧,垂眸间,环在腰间的玉白手背,草草缠着盈白帕子,伤口的殷红隔着白帕子也还是刺目。

    芝兰心疼地抚了抚,耳际灼热的鼻息贴得更近了。

    “若你我长眠于此,可好?”清淡的声音震得鼓膜都有些微酥,芝兰只觉得听觉都是朦胧的。她愕然扭头,只见那双深邃的眸子,竟是目空一切的深情。

    他连夜带自己来昌瑞山,就是为了这个?

    芝兰的眸子腾起一丝清雾,迷惘地抿了抿唇,微微启唇却说不出话来。

    “脚下,朕的两位皇后,长眠于此,静待朕百年。江南,朕说过,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朕是认真的。”

    他明知她已经快要止不住泪水了,却还在浓情蜜语。芝兰吸了吸气,掠过一丝惨淡的解嘲笑意,泪却滑了下来:“臣妾卑微,不敢奢求。”荣妃的话虽诛心,却远不及眼前男子的行为诛心,她当真是倦了,不想再强求什么。

    “可朕想!”

    腰际又是一紧,耳垂微酥,脸颊处是灼热的一吻。芝兰不由侧身,痴惘地看着他。眼前的男子是否倾心于她,她当真是道不清了。若说不爱,五年的甜蜜痴缠,点点滴滴,如何做的了假?若说爱,他却为何每每总是狠得下心肠,半点情面都未留给她?

    此刻的玄烨,只觉得心口的不适,远比掌心的疼痛要来得刺骨:“朕心,昌瑞山可见。今日姑且当它是冥海三生石,你我缘定三生,不弃不分。原谅朕,可好?”

    不弃不分……不弃不分……

    四字翻来覆去响彻耳际,心房似重重一镇,堵闷得透不过气来,眼睑沉沉地颤了颤,有光晕刺目,芝兰微微睁开眼,依稀瞧见他簇头埋在自己的颈窝,发际处分明新染了数道银丝。她清醒过来,无力地挪了挪肩:“皇……上?”

    虚若无声的轻唤,却似惊雷弹起榻上的人。

    四目相对,天地似一瞬混沌莫名,眼前只剩这张清婉虚弱的笑靥,玄烨仰首,深吸一气,唇角浮起释然笑意:“传御医!”

    “胡说什么?庸医,滚!都滚!”

    魏珠顿在门口,瞅着御医们灰溜溜地退出明殿,暗叹一气。他忧心忡忡地低瞥殿内,只见主子僵坐榻上,双手捂面,一动不动,只是玄青肩头疲沓地轻搐。

    储秀宫,芝兰歪侧在软榻上,笑着拍了拍软榻,柔声唤道:“旺儿,来。”

    粉嘟嘟的小人儿,颤巍巍地攀上了软榻,定睛瞅着祖母,甜腻腻地求道:“太太,皇玛父说了,往后旺儿就留这儿日日陪着太太,太太千万别睡。”

    芝兰望了眼珠帘处的玄青身影,笑意愈浓。她抚了抚粉嫩的小脸蛋,哄道:“旺儿在,太太不睡。”弘旺天真无邪地笑了笑,甜滋滋地拱入太太怀中。

    榻上飘起稚嫩的咯咯笑声,芝兰虽然身子虚弱,却一直清浅含笑……

    玄烨凝视着眼前这幕,唇角浮着一丝笑意,眸底却是氤氲雾簇。他僵在珠帘处,生生迈不开步子。

    一袭月白身影悄然入殿,顿在珠帘前,恭顺地行了一礼:“儿子叩见皇阿玛。”

    父子对望竟是无言。

    半晌,玄烨拍了拍胤禩的肩,朝软榻捎了个眼色:“去,瞧瞧你额娘。”

    父子俩,一个玄青,一个月白,像冬日青黛素裹银装,瞧着无比和谐,却不知为何竟闹得水火不容。

    芝兰心底酸涩,面上却依旧噙着笑:“都站着做什么?坐。”说罢,她抬眸朝银月捎了个眼色。银月会意,搂着弘旺退了去。

    玄烨俯身坐下,摁着软榻朝里倾了倾。他凝视着芝兰,唇角微嚅,虽竭力平复语气却仍掩不住那丝悲戚:“这两日气色好多了。”

    胤禩凄凄地望了眼额娘,恭顺地站在一侧。

    笑愈浓,芝兰双颊的那抹潮红越发妍妍。她微微点头,道:“嗯,胃口也好了。”

    胤禩眼角不堪潮润,深吸一气,扑通跪下,低颤着求道:“额娘,儿子不孝,都是儿子错。”

    星眸瞬即腾起一抹水汽,芝兰瞅着榻下伏地簌簌的月白身影,浅笑道:“说什么傻话?额娘的旧疾,早在宫外便种下了,关你何事?起来。”

    胤禩抬眸,噙着泪水摇头。顷刻,他眸光一沉,瞅着阿玛叩了一礼,求道:“皇阿玛,儿臣想晨昏定省地侍奉额娘,求皇阿玛成全,免去儿臣的差事。”

    玄烨微怔,扫了眼榻下,凝视片刻,俯身搀起儿子:“起来吧。”

    芝兰看着父子二人,一手攀住玄烨的手臂,一手朝儿子招了招。拢着父子俩的手覆在一起,她噙着泪,由心地笑了笑:“有夫,有子,今生足矣。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额娘。”胤禩俯身攀伏在榻上,薄唇轻颤,微微摇头。

    玄烨别过脸,茫然地仰望天顶。他深吸一气,忽地抽手,起身疾步拂帘而去。

    芝兰瞅着飘然而去的背影,凄婉地笑了笑。她轻抚儿子微蹙的眉角,宠溺地叹道:“父子连心,连皱眉都一般模样。”

    顿了顿,她拭了拭玉白脸庞的两行清泪,微微摇头,道:“你啊,打小就粘人,入阿哥所前,叫额娘不得不送了幅画像给你。”

    “额娘别说了,求您,别说了!”

    芝兰眼角潮润不堪,却振了振,紧紧覆住儿子的手,道:“晨昏定省,旧礼罢了,知子莫若母,你的心意,额娘懂。若哪日额娘走了,把画像悬于堂前,让额娘看着你,守着你,便是大孝了。哪怕额娘走了,也会在天上保护你的。”

    “额娘,不!您别说了!”胤禩跪着埋头榻上,已是泣不成声。

    晨曦,两汪湖水像轻蒙一层薄纱,氤氲浩渺。

    幽幽兰香扑鼻,芝兰禁不住深吸一气,抬眸望了眼玄烨,潮红的双颊似晕散一抹嫣红:“皇上可还记得那年冬天?这园子里也只有你我。”

    玄烨拢了拢盈白貂裘,紧在怀翼,搀着她的腕,垂眸凝视着她。他点头,夹着稍许鼻音柔声道:“累吗?”

    芝兰摇头,停下脚步,痴痴地抬眸,从暖袖抽出手来。她踮起脚,抚了抚有些花白的胡须,眉目含笑,软语呢哝:“烨,昨日,银月给我梳头,竟愣住不敢动梳子,她发现好些白头发。那刻,照镜子,你不知我多开心,白首不离,我们做到了。”

    玄烨觉得鼻子泛酸。他拂下她的手,揉在掌心紧了紧,目光落在云鬟雾鬓上,他不由抬手抚了抚,眸子似被浓雾所蔽,道:“哪有?你又哄朕,你小了朕十多岁,朕尚不足花甲,你竟敢妄称白首?啊?”

    芝兰轻轻捶了捶他的心口,唇角竟绽起一抹娇俏笑意。她噙着泪,嘟嘴打趣道:“不过变了法子向我讨寿礼罢了,放心,明年大寿,这寿礼保管称心。”

    玄烨觉得眼眶酸疼,一把揽着她入怀,低声说道:“岂止讨六十岁的?你一早便应下了,不离朕半步,年年都少不得朕的,否则,朕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嗯?”

    芝兰微仰着下巴,贴了贴他的肩,笑着点头,柔声道:“知道了,既然应下了,便不会食言。”

    “累了吧,嗯?”玄烨倚着软榻稍稍侧身,拢了拢怀翼,又抚了抚芝兰的额,竟似燃炭般烫手,手不由僵住,连心都僵住了。

    芝兰笑着摇头,抬眸,轻声道:“荣姐姐苦了一辈子,皇上原谅她吧。”

    玄烨微怔,旋即,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悦:“好好的,提她做什么?”

    芝兰仰着旗头蹭了蹭他的肩,脸上掠过一丝解嘲笑意,半认真半打趣地说道:“是我夺了她的心上人,原是我理亏,怎能不替她求情?皇上若不复她的妃位,我该良心不安了。”

    玄烨轻叹一气,目光尽是痛楚。他轻轻拂了拂那张潮红的脸,有些心不在焉地应道:“嗯,只要你好好的,说什么朕都应你。”

    芝兰故作娇蛮地笑了笑,移眸瞟了眼软榻里侧的紫色绒垫,犹豫一瞬,她深吸一气,把绒毯掀了开。

    艳红的嫁衣刺目、一旁的画卷寂寥。

    玄烨愕然,蹙眉定定地看着她,嗓际哽了哽,心底竟油生些许蚀骨的慌乱。

    芝兰拢着艳红的嫁衣在怀,垂眸间,笑若春日桃红。她抚了抚袖口的牡丹刺绣,托起玄烨的手覆上那嫁衣。她深吸一气,几滴晶莹悄然滑落。她紧了紧他的手,抬眸,凄婉一笑,道:“烨,昌瑞山之约,我怕是得先行一步,打扫院落,栽上桂子,煮好清茶——”

    “不!”玄烨薄唇微颤着打断她,潮润几欲夺眶,他紧着她的肩往怀里拢了拢,反手掌住她的手,“不许瞎说,不许。”

    芝兰仰头,轻轻吻了吻他紧绷的下巴,把嫁衣和画卷往他怀里塞了塞,柔声道:“烨,你说过逝去的人会化作星辰,我不是星辰,我是烛光,从不会走远,抬眸便可瞧见。西洋画,那是我十六岁的模样,好过如今许多。别为我破祖制。我答应过太皇太后,万事以你为先。嫁衣如我,她陪着你就像我陪着你。是一样的。我争了大半辈子的气,如今,都看开了。”

    玄烨深吸一气,泪滑落下巴,他紧了紧牙床,薄唇微嚅,抚着潮红的面颊,他低声斥道:“胡说些什么?些许发热罢了,大惊小怪,有朕在,牛鬼蛇神都不敢近你半步。”

    泪凄凄滑落,芝兰点头,一瞬,破涕为笑,喃喃道:“嗯,怪我胡思乱想。”

    窗外,盈盈飘雪,雪花悄落地砖,顷刻,消散得无影无踪。

    玄烨瞟了眼窗棂,拢了拢怀翼,吻了吻芝兰的额,低颤着唤道:“芝儿,下雪了,去芝兰堤赏雪,嗯?”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那点似笑非笑的弧线凝在莹白的唇角,玄烨只觉得心弦竟似一瞬绷断。

    他木然地抚着她的脸,朝怀里拢了拢。他微抑着下巴,有泪滴落,半晌,他笑着喃喃:“朕要饮普洱,桂子树,记得栽两棵,这样才不孤清。”

    十一月二十日,良妃薨,停梓宫于畅春园兰藻斋。

    次年正月十七日,脚下积雪嘎吱嘎吱作响,银月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踱步。兰藻斋院落越晃越近,泪蒙了双眸,她深吸一气,紧了紧手中包袱,竭力振了振。

    魏珠低瞥一眼,朝银月捎了个眼色,悄然退了去。

    玄烨抬眸凝视着堂前的画像,目光很柔和。他轻吸一气,瞟了眼银月,淡声道:“去年是朝服,今年是什么?”

    银月拂了拂泪,上前一步,捧着乌青包袱,呈了上去:“长靴。姐姐说,前年绣下的该破了。”

    唇角浮起一丝苦笑,玄烨接过包袱,默默朝软榻踱去。

    他歪倚着软榻,掌着乌青荷包。荷包上的彩绣是木兰围场的那汪秋水。他瞟了眼榻上的长靴,浅笑着解开荷包,自言自语:“瞧瞧今年有没有偷懒,若还是那个字——”话音未落,手却僵住,盈白宣纸上浮着隽秀一字。

    “还是‘您’。”玄烨摇头,拢着乌青长靴入怀,眸光潋滟,唇角那抹笑意却越浓。他轻叹:“说句心上有朕,又有何难?”可他不晓得,他的名字永远是那个女子笔下的忌讳。

    是年二月二十七,良妃梓宫停灵整整一年后,终于奉安于景陵妃园。

    康熙五十三年腊月,贝勒府书房。

    胤禩木然地跪在堂前,仰头痴望着额娘的画像,泪蒙了双眸。他凄苦一笑:“额娘,为什么?皇阿玛为什么要如此冤我?毙鹰?自幼心高阴险?密行险奸?”

    “额娘!”他欲言又止,直了指脊梁,拂去眼角潮润,终是噤声不语。

    以菱踱了进来,挨着丈夫跪下,噙着泪,覆住他的手,宽慰道:“去歇着吧。你足足跪了一天一夜,额娘瞧见,该多心疼。”

    胤禩反手紧了紧妻子的手,唇角凄苦愈甚:“为母者,即便是逝去,也心心念念地守着儿子。为父者,父子之恩绝矣?父母恩义,相差岂止是天渊之别?”

    以菱一怔,警惕地瞟了眼房门,这样的话可谓是大逆不道,万万是不能被人听了墙角的。她噙着泪,挪膝贴近丈夫,揽住他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背:“一切都会过去的,会好的。”

    兰藻斋,玄烨仰头凝着画像上栩栩如生的女子,苦笑道“你又该怨朕了?不管你信不信,朕……是为禩儿好。朕既无心立他为君,便该索性断了他的念想,断了臣子的念想。要禩儿把朕御笔亲提的画像悬于堂前,朕知,你想护着他,守着他。朕此举虽然甚是无情,却可保他无虞。便是朕百年归去,新君继位,他还是贤王。”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畅春园清溪书屋。

    “咳咳咳咳……”玄烨握着空拳,掩嘴咳了咳。

    魏珠低瞥一眼软榻,犹豫着弓腰请道,“皇上,园子里终是比不得宫里,龙体要紧,不如还是回宫吧。”

    玄烨瞟了眼近侍,拂了拂手,不耐地说道:“朕无碍的,去,传隆科多觐见。”

    魏珠抿了抿唇,麻着胆子,复又请道:“皇上,良妃娘娘若知您龙体违和,还惦念着为她上香,她指不定如何心疼呢?皇上,不如今年——”

    “行了。”玄烨蹙眉打断他,只瞥了他一眼,复又垂眸掌起奏折……

    夜,死寂,只剩自鸣钟滴答作响。

    玄烨强撑着坐起,扫了眼四下,微扬唤道:“来人!来人!”

    殿,空洞莫名,荡着凄凄的回音,外室透着一晕凄清昏黄的烛光。

    他无力地靠在榻上,苍白唇角浮起一抹蚀骨凄冷的笑意。心口疼,浑身都疼,他深吸一气,从枕下抽出那件艳红嫁衣,拢在怀里,虚弱无声地叹道:“芝儿,瞧见了吗?最是无情帝王家。朕一念之仁,竟……呵,荒谬啊,枉朕精明一世,自己的儿子却看走了眼。你我昌瑞山之约,怕是终究是空许了,对不住啊。”

    一声冷笑,凄凄飘零,和着冬日朔风,消散在畅春园的迷蒙水汽里。

    清溪书屋和兰藻斋不过几墙之隔,她的祭日也不过七天之隔,却终是来不及焚那株清香,十一月十三日,玄烨驾崩。隆科多口传遗诏,德妃之子皇四子胤禛继位,是为雍正帝。真假遗诏掀起宫闱轩然大波……

    雍正元年,雍正帝宣先帝遗诏,允育有子嗣的母妃随子归邸。至此,六宫散尽。

    是年五月,德妃拒不受封皇太后,于永和宫暴毙。雍正帝尊生母德妃为孝恭仁皇后,是年九月初一,奉安先帝陵景陵。祔葬景陵的是已奉安妃园二十四年的敏妃。

    敏妃,母凭子贵,只因其子,皇十三子胤祥忠于新帝,连晋两级,被尊封为敬敏皇贵妃,得与先帝合葬殊荣,开了皇贵妃祔葬帝陵的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