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扶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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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凤凰的神情很平静很安详,看起来宛然一位态度端庄得有点儿严肃的大家小姐,但不知为何总让钱汝珍感到隐约的炽热。

    蜀中风俗,中等以上人家,无不家置律令,凡遇争执,动辄引经据典,当堂辨驳不休,官员判案,稍有不妥,便遭堂下议论,甚至于由此引为笑谈。历任官员,感叹蜀民难治,大半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他倒要看看这小子如何扳回这一局。

    不待钱汝珍回答,朱逢春又道:“我家七妹要去巫山,你们川江帮应该尽一尽地主之谊吧?等她平安回来,我自会秉公处理此案。”

    朱逢春是被县衙外的击鼓声吵醒的。

    钱汝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向后退的同时,指了指自己的左额角。

    钱汝珍泰然自若,只问道:“大人,国家律法与庶人遗嘱,孰为重?”

    但是万事有利则有弊。

    昨晚钱汝珍必定去敲过他的窗,却不知道里面睡的不是他而是凤凰。这片青肿,想必就是凤凰打出来的。凤凰一向很讨厌有人打扰她睡觉。

    匆忙升堂之后,朱逢春才发觉,击鼓的人是他的另一个大麻烦,川江帮的师爷钱汝珍。

    川江帮由此对他所望甚奢。尖牙利齿、又读过不少书、能够与他说得上话的师爷钱汝珍,为此频频出入县衙,熟得都快成半个主人了。

    那片桃林,紧邻官船渡,若让别人得了去,辟为码头,对川江帮自是大大不利。川江帮想要将桃林拿在手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他们都是奉公守法的良民,不能没有证据地诬陷县太爷知法犯法。

    说着走到案前将状纸递了上来。

    梁家诸人心慌意乱地传看律令的时节,钱汝珍凑近公案,低声说道:“县太爷,能否高抬贵手,将官船渡西头的那片桃林判给四小姐作嫁资?那片桃林,算起来还不到梁家兄弟所得的每份家产的十分之一呢。”

    钱汝珍只好长揖到地:“但凭县太爷差遣,川江帮无不从命。”

    朱逢春早已注意到,钱汝珍的左额角上有一片小小青肿。但直到此刻,方才明白过来。

    停,停。

    他忽地有所领悟:“你扣住这案子不审,就是因为七小姐的缘故吧?”

    钱汝珍张口结舌地望着朱逢春笑眯眯地退入后堂。

    凤凰应声而出,手上提着小小的行李,肩上斜背的长刀短弓与一壶羽箭十分引人注目,但是更引人注目的是她俏丽如火焰的容颜。

    朱逢春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即转向钱汝珍。

    只是,钱汝珍既有此意,为什么昨晚不来找他商量?偏偏要在公堂之上作这等引人注目之事。

    接状纸的当儿,朱逢春低声问道:“梁家析产不公,关你什么事?”

    朱逢春微微一笑。

    朱逢春瞪他一眼,喝道:“公堂之上,私相授受,成何体统!退下!”

    梁家众人大出意外。若在他州他府,他们必定以为县太爷这是在以退为进,留出时日来好让他们暗地里打点;但是朱逢春对自己的羽毛爱惜得紧,是绝不会收授贿赂的,这一点他们非常清楚。

    平心而论,钱汝珍长得并不坏,甚至称得上年轻英俊,谈吐也相当风趣,易地而处,朱逢春必定十分乐于多这么一个朋友。只可惜……

    他满面笑容地将律令递到梁家长子手中,一边说道:“大少爷请慢慢看,这条法令,颁行未久,也难怪大少爷不太清楚。”

    朱逢春不觉哈哈一笑。

    朱逢春打量着堂下众人,心念忽然一动,说道:“这件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于情呢,梁家老父为一家之长,既有遗嘱,如此析产也不能说不对;于理呢,国家律法,岂能不遵?此案既有疑难,本官只能暂且放一放,何时再审,听候通知。退堂!”

    待到他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走在去官船渡的山路上。

    与钱汝珍一同上堂的,还有巴东县有名的富翁梁员外的三个儿子、梁家的几位叔伯与邻居,另有一名蒙着面纱的女子,由一名中年仆妇扶着,面纱簌簌抖动着,那女子想必紧张得全身都在颤抖。

    朱家七小姐烈火一般的性子,钱汝珍早有耳闻,听得这话,怔了一怔,叹口气道:“那就只能怪我自找倒霉了。”

    钱汝珍高声说道:“梁家四小姐状告梁家析产不公!”

    朱逢春脱口答道:“自然是律法为重。”

    钱汝珍不由得一怔。

    钱汝珍自怀中抽出一卷律令,朗朗念道:“大宋律法,不论官家民家,析产之际,未嫁之女,按律应得其余兄弟所得之五分之一家产,以为嫁资。”

    川江帮历来不被世人看重,认为不过是些船夫纤夫、店伙牙郎之类的下九流之辈,不能登大雅之堂;但川江帮帮众常年行走于川江与三峡之中,惯见惊涛骇浪,多历生死之险,悍勇好斗而又坚忍不拔,更难得的是上下齐心,所谓“三人同心,其利断金”,仅此一点,便已令得大江南北刮目相看,等闲不敢招惹川江帮的帮众。

    朱逢春一指头敲得他苦着脸捧住了头,方才说道:“昨晚我家七妹来了,你敲的是她的窗,不是我的窗。”

    朱逢春一笑,高声向卧房内叫道:“凤凰,你出来一下!”

    虽然无论怎么看他们都觉得县太爷会偏袒那奸诈小人。

    钱汝珍的声音压得更低:“梁家小姐是我们少帮主没过门的妻子!”

    朱逢春在巴东任上两年,平安无事,固然因他谙熟政务、处事练达;不过同时也因他懂得怎么对付川江帮中的草莽豪杰,如何借助川江帮的力量,维持地方治安。

    朱逢春看着他微微笑道:“你说呢?”

    四小姐对这番话并无异议。

    朱逢春看完状纸,心中已大略有数,咳了一声,看向梁家众子,说道:“梁家析产时是否只将四小姐房中物事留给了她、其余由你们三兄弟平分?”

    梁家兄弟等人敢怒不敢言地瞪着钱汝珍,心里明白这奸诈师爷一定又设下了什么圈套让他们去钻,而县太爷必定又——

    早晨的春阳透过山林,暖暖地洒满了青石山路,凤凰的脸孔在树叶的阴影中变幻不定,钱汝珍恍惚间觉得自己又看到了一簇跳动的火焰。

    钱汝珍待梁家众人退走之后,方才追入后堂,瞧瞧左右无人,凑近了朱逢春低声笑道:“朱五爷,你不会是因为昨晚我搅了你的好梦,今天就拿这件事来折腾我吧?”

    梁家长子不屑地瞥了钱汝珍一眼,跨前一步,答道:“的确如此。这是先父临终前分派的。四妹早已许嫁,本是外姓人,先父将她房中东西留给她,已是格外恩惠;其余梁家家产,四妹自然无分。先父分派之际,各位叔伯与邻居都在场,可为见证;四妹自己也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