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扶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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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鹏心中剧震。

    有谁能分担宣王内心深处的重负?

    宣王苦笑。唐廷玉从小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孩子,有的时候胆子大得叫华阳真人头疼不已。宣王喟叹道:“看来我们都太低估了八岁孩子的心机和本事。你看,廷玉,外人只知道宣王府号令天下叱咤风云,从来不会想到,我居然也会遇上这样的挫败,妻离子散,还找不出对头。”

    宣王疲倦地道:“但是我最终还是没能保住他。不是因为对外宣称的死于疾病,烈文从小到大都无病无灾,五岁时又顺利出了天花;烈文的死完全是因为我们的疏忽。烈文十岁那年,新到任的宣州知府送给他一盆洛阳绿牡丹。你知道吗?烈文他从小就喜欢养花,绿牡丹可遇而不可求,他非常喜欢,常常亲自照料,不许别人动手。但是没有人想到,那盆绿牡丹中,藏了一颗剧毒的雪山黑蜘蛛的卵,七天之后孵化出来,咬了烈文一口。烈文当时没有在意,但是三天之后毒性发作,无论什么办法都已救不了烈文。那个宣州知府恐惧自杀,断了我们追查的线索。这件事情我们没有对外面提起,所以外间人都以为烈文也是病故的。”

    他只穿了一袭家常的深褐色衣袍,却仍有一种不怒自威、傲视四海的气度。

    唐廷玉抬起头望着宣王,眼神炽热:“王爷,我一直没有忘记你说过的那件事,曾经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为王爷找回萱夫人和那个孩子。”

    世人只能仰望的宣王,似乎永远只让人见到他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侯大总管笑眯眯地将他们迎入大门,赵鹏笑道:“多日不见,侯大总管更见富态了啊!”

    宣王接着说道:“因此宣王府的子女,身体内流着的都不是纯粹汉人的血。你是医圣的弟子,该明白这会有什么影响。”

    唐廷玉黠然一笑:“我什么都听到了。王爷问了我的生辰之后,感叹说萱夫人的那个孩子应该与我是同一个晚上出生,如果还在的话,也该和我一般大了;师父问萱夫人可有消息,王爷回答说杳无音信,经查实鄱阳湖的水贼与此事并无关系,掳走萱夫人的贼寇此后也没有提出交换条件,他怀疑萱夫人和腹中的孩子早已不在人世。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王爷当时没有将我留在府中,以免触景伤情。十二年来,这件事情我一直记在心里。”

    宣王凝视着他,当初选定唐廷玉,是因为他出众的才智武功;但是,唐廷玉眼中由衷的关切,甚至于有意引他开心的小小捉弄,是不是促使他做出决定的更重要的因素?

    唐廷玉震惊地望着宣王。

    唐廷玉诧异地看看侯大总管。就算赵鹏论辈份算得上宣王的侄子,侯大总管也不需如此谦恭啊。

    赵鹏自然明白。名高震主的宣王府,如果再加上财倾天下的姑苏赵府,只怕立刻便会招来人主之忌。为人臣者,不能不收敛锋芒,以求明哲保身。

    宣王已经平静下来,苦涩地答道:“即使是医圣,对有些与生俱来的缺陷也无能为力。廷玉,你可知道,我的祖母,是波斯人?”

    到宣州时,已是三天之后的日暮时分。

    宣王示意他们都坐下,打量着赵鹏,过一会微笑道:“上一次见你时,还是十几年前的事。令堂有否同你说过?你若不是姑苏赵府的独子,早在那时我就将你要过来了。”

    唐廷玉凝视着宣王那有如大海一般浩瀚明净、带着深藏的悲哀的双眼,心中一阵阵地难过。

    宣王府规模宏大,占了宣州城的整个东北角,半新不旧的青瓦粉墙毫不张扬,院墙之中,树木葱笼,一湾流水蜿蜒穿过宅第流入城外的水阳江。

    饶是赵鹏见惯各种场面,至此心中也未免有些紧张。

    宣王脸色突变。

    宣王的世子被人刺杀,是不能让人知道的;宣王府承受不起这样的失败。

    唐廷玉不敢再问下去。他知道唯一渡过这一劫的那个男孩子名叫烈文,终究还是在十岁那年病死了。

    那一年宣王已年过六旬了,却仍像一个中年人,身材挺拔,面容清朗,微微湛蓝的双眼有如那浩瀚深邃的大海。

    宣王惊异地看着唐廷玉:“廷玉,你究竟想说什么?你遇上了这样的人?”

    宣王注视着他,说道:“非常时刻,自然要用非常手段。这一次我叫廷玉与你同来宣州,就是想让你转告令堂,如果令堂不反对,就让你一肩挑两枝,将来成亲生子,各承一枝血脉。”

    唐廷玉默然片刻,问道:“王爷想起了什么?”

    唐廷玉望着宣王说道:“如果赵鹏能够顺利地与东海联姻,宣王府的力量将更为强大。”

    但是如果他的猜测竟中事实——

    唐廷玉心中的激荡令得他贸然问道:“我曾听医圣说,王爷的子嗣,因为生有恶疾,所以才无法成活。难道一点补救的办法都没有?”

    宣王凝望着星空,过了一会才说道:“所以我才要正式与姑苏赵府结盟。道消魔长,不用非常手段,如何能够扳回劣势。江夫人必定会明白我的用意。”他微笑着转过头来看着唐廷玉道:“有了你们两个,宣王府会比在我手中时威名更盛。”

    唐廷玉注意着宣王的神色,说道:“王爷从来不提这件事,是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宣王府的失败?”

    唐廷玉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的语气与平常一样,说道:“王爷为什么不提二十年前在鄱阳湖失去的那个孩子?”

    赵鹏怔了片刻才道:“姑苏赵府固然已是危机当头,宣王府好像还没有这样危急吧?”

    宣王凝视着他:“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新月如钩,宣王与唐廷玉坐在含珠湖畔的石栏杆上,唐廷玉道:“我已将云梦盗走宫家的复国盟约的事情告诉赵鹏。云梦虽然答应不会拿它来对付宫家和王爷,只怕这件事情也不是她能够左右的。”

    唐廷玉低头思忖片刻,问道:“如果突然间有人领着一个二十岁的——唔,就说男子好了,来见王爷,说这就是萱夫人的孩子,这个人除了长得像王爷之外,别无人证物证,王爷是否能够辨别真假?”

    侯大总管摆着手笑道:“哪里哪里,鹏官就不要折煞老奴了。”

    宣王自语般说道:“大宋自开国以来,近支皇族便人丁凋零。靖康之难,近支皇族更是几乎扫荡一空。南渡至今,不过历经高宗、孝宗、宁宗、理宗与当今官家五帝,却只有高、宁二帝是子承父位,其余三帝均以外藩入继大统。就是其他枝脉,姑苏赵府不过留得赵鹏一棵独苗;宣王府赫赫扬扬近百年,到如今只有我一个孤家寡人!”他仰天长叹:“天不佑我,时也,运也,命也!”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时还是小小孩童的自己,初次见到宣王时的震惊与身不由己的仰慕。这样传奇般的英雄,在世人眼中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却有着这样悲哀的心事,令得静静旁听的他热泪盈眶。十二年过去,对宣王所知越多,心中的敬意越甚。宣王独自背负着重任,但是他可以分担,可以让傲然独立、心中不胜萧索的宣王开怀大笑、暂且放下那重担。

    侯大总管与唐廷玉震惊地互相看看。宣王府与姑苏赵府正式结盟,天下震动,即使是贾太师,想对这两家不利之前,也得三思而后行。宣王多年静养,一旦处事,仍旧是当年令人闻名变色的霹雳手段。

    而他只有在唐廷玉这个后辈面前,才会袒露自己心中对过往挫败的在意。

    唐廷玉紧接着说道:“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件事情,是王爷自己说漏了嘴。十二年前师父带着我到王府来拜见王爷,其实是将我送给王爷考选。也就在那一次,我听到了这件事情。”

    宣王接着说道:“这些年来,因为诸多顾忌,我是在有意疏远姑苏赵府。相信令堂也明白我的用意。”

    宣王坦然答道:“正是。而且,经过这么多年,我也不再抱有找回他们的希望。”

    宣王微微一笑:“廷玉,你想说什么?不必拐弯抹角地来试探我。”停一停,他又道:“江东流言纷纷,胡嬷嬷几个也回禀说你待那云梦姑娘很是不寻常,似乎过分关心了一些,也难怪旁人误会。我问可儿,可儿也含糊其辞。你如何对我讲?”

    宣王道:“是。我们遇上的是天花。汉人出天花,十之八九都会安全渡过;可是我这一辈七个兄弟姐妹,却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我曾有过十一个孩子,但只有一个孩子渡过这一劫。”

    唐廷玉明白宣王的心情。无论赵鹏如何出色,毕竟不能代替宣王亲生的儿女。后继无人,足以令宣王这样的英雄也意气消沉。

    唐廷玉紧接着说道:“王爷见了我之后,师父他老人家便将我打发出去,单独和王爷在书房中谈话。我很好奇,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要特意带我来让王爷过目,就趁王爷和师父还没进书房的时候躲在后窗下了。颐年堂的侍卫一点也没注意到我在做什么,还以为我只不过在那儿看蚂蚁打架。”

    赵鹏不觉为之震动,这必是宣王无疑;他虽身在堂内,却仿佛能看到小院中的一切动静,包括客人心中的犹豫。

    唐廷玉只一怔便答道:“许多对汉人来说无关紧要的疾病,很可能会对王爷这样的人造成极大的危害。”

    宣王心中缓缓升起温热的暖流,微笑着拍拍唐廷玉的肩,说道:“你跟我来。”

    他随即转向唐廷玉:“你陪鹏官去用饭,饭后即来见我。侯大总管会将鹏官安全送到苏州,顺便好与江夫人洽谈此事。”

    宣王叹息一声:“有些事情,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了,但是这一次坐关之际,突然间又回到我眼前。”

    他们走入颐年堂内,上前拜见宣王。

    宣王喟然叹道:“也许是因为我的时间快到了,所以才会不断地想起身后的事。是不是因为我一生杀伐太多,上天才会给我这样的惩罚?”

    宣王微笑:“廷玉会给你解释。”

    唐廷玉没有回答宣王的疑问,反而转过话题问道:“王爷原本说过会在四月初十左右出关,为什么提前这么长时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侯大总管并不引他们去客厅,而是径自转入后园宣王静养的含珠湖畔颐年堂。踏入院门,赵鹏正犹豫着未得宣王允许,是否最好不要将阿苏三人带进颐年堂,便听见堂内一个从容清朗的声音道:“都进来吧。”

    不疾不徐,毫不费力,却字字清晰,声声入耳。

    宣王也没有追问下去,他深信无论流言是真是假,唐廷玉自会妥善处理此事。他深思着答道:“我提前出关,是因为突然心动,再难入定。”

    赵鹏不自觉地注视着他。龙飞之姿,天日之表,用来形容他是最合适的。也许他穿上龙袍会比任何人都更像帝王。

    但是现在,宣王却改变了主意。

    唐廷玉注视着宣王微微湛蓝的眼睛:“我的确曾猜测过王爷的祖上中必定有来自异邦之人。”

    宣王震惊地瞪视着他。

    唐廷玉一笑:“王爷当然不会提,是我在窗外偷听到的。”

    宣王微一凝思,便说道:“我记得你第一次来宣王府时,就是在这颐年堂中见我的。不过我绝不会在你面前提起鄱阳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