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睡起有茶饥有饭,行看流水坐看云

牛语者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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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神尼从真彦手里接过剃刀,走到杨恒面前回答道:“剃发。”

    宋杨氏将杨北楚如何寻上自己夫妻,杨南泰又是如何为了救护他们母子,而被掳回灭照魔宫的来龙去脉简略说了。

    真彦忍住笑翻译道:“真禅师兄说,他说不了话,但喜欢听你说话。”

    真禅走后,他百无聊赖地在屋里转了一圈,又走到了门外。

    明月神尼也是哭笑不得,轻叱道:“胡闹,岂有拿自己法号寻开心的?”

    真禅笑笑,做了一串手语。杨恒搞半天才弄清楚,敢情他是要去干活了,让自己先在屋里歇会儿,到吃中饭的时候自会来招呼。

    杨恒口齿伶俐,打小最不怕的就是和人论辩,想也不想便道:“当然不好,不然我妈为何要还俗嫁给我爹爹?”

    念及明昙的托付,她默默思量道:“这孩子虽是明昙所生,可终究身上有一半的血脉来自杨南泰那魔头。如果不能严加管教,谁能保证若干年后他体内潜藏的魔性渐显,也变成一个小魔星?明昙师妹此去灭照魔宫,十有八九凶多吉少,假如她果真遭遇不测,那抚育真源的重任便须贫尼一肩担待了。”

    她怕杨恒不依不饶还要罗嗦,连拜师礼都省了,只是将佛门的诸般戒律和云岩宗的门规,拣了些紧要的加以训导。

    思忖间真禅带着他进了一间小屋,屋里陈设甚是简单,最显眼的也就是靠墙的一排通铺,上面的被褥叠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

    明月神尼道:“出家不好吗,你娘亲从前便是雪窦庵的比丘尼。”

    明月神尼目送杨恒走出佛堂,心绪却怎么也宁静不下来。她先想起昨夜与明昙的一番谈话,又想到杨恒上山以来的种种表现,继而想到了这孩子的父亲与伯父。

    杨恒道:“那你去忙吧,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宋杨氏摇头道:“我的罪业今生今世是无法洗净了。杨南泰是为我遭难,我不能弃下他不管。况且,我自有法子能将他救出来。师姐,我只问你肯不肯收下阿恒?”

    真菜和尚黑脸涨红,又是尴尬又是恼怒地道:“这是师父赐我的法号,有何可笑?”

    明月神尼已从最初的激动中镇定下来,看了眼空荡荡的院落道:“快进来吧。”

    杨恒顿时对这小沙弥大有好感,笑道:“好啊,往后咱们俩就多多作伴。”

    杨恒气呼呼道:“谁要你来教导?你打不过杨北楚,我跟着你学上一百年也没用!”

    亏得明月神尼身法迅捷,急忙赶到身后一把抓住杨恒的手道:“你还想逃?”

    她无奈下只好低喝道:“你不听贫尼的话,连明昙师妹的话也不听么?”

    真彦劝道:“师弟,往后你要在法融寺常住,还是别招惹真菜师兄。其实他平日虽严厉了些,心地还好。”

    宋杨氏摇摇头道:“我要求你的不是这个。”

    真禅指指杨恒,指指自己,又指指外面,伸出三个手指头来。

    明月神尼凝视杨恒半晌,轻出口气道:“师妹,他是你的孩子?”

    明月神尼心下一黯,柔声道:“你别叫,我就告诉你明昙师妹给你的留言。”

    杨恒不服不忿道:“好啊,我巴不得呢!老尼姑,有种你就说到做到!”

    明月神尼忙将宋杨氏拉起身,道:“你莫要如此。虽然破了色戒,但那也是情非得已,何况当日你是为了救我才会被那恶魔所擒。明日一早我就去见明镜师兄,求法外开恩,连那孩子也一起收留。”

    望着自己的一头乌黑的发丝一蓬蓬从头上飘落,杨恒对明月神尼恨到了极点,破口大骂道:“老尼姑,你快住手,不然我跟你没完!”

    明月神尼低声道:“孩子,你想把雪窦庵里所有的人都吵醒么?”

    还没写完,杨恒已先笑晕了过去,喘着气道:“你们的师父实在是个天才。可惜他现在不在寺里,否则我真要立马见一见。”

    杨恒愣了愣,也不再骂她,问道:“师太,您要剃刀做什么?”

    宋杨氏道:“这是我自己做下的孽事,理应一人承担,也怨不得别人。但孩子无辜,还求师姐慈悲为怀,收他作个俗家弟子。”

    明月神尼身形一闪拦住了他,伸手捂住杨恒嘴巴道:“噤声!”

    杨恒嘴里呜呜有声想说什么,明月神尼解开穴道,问道:“你想明白了?”

    她神情激动,上上下下一遍又一遍打量宋杨氏,似乎不敢相信眼前这秀发如云的少妇,就是自己阔别十年的同门师妹,颤声道:“明昙,真是你吗?”

    真彦“啊”了声道:“明灯师叔今早又出门云游去了,那怎么办?”

    宋杨氏嗓音微微哽咽,回答道:“是我,明月师姐!”

    三人入屋,明月神尼将门掩上,问道:“师妹,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忽然山门里有人洪钟般的声音喝道:“真禅,是什么人在寺外喧哗吵闹?”

    次日一早明月神尼唤醒杨恒,要他行拜师礼。杨恒却说什么也不肯,张口“老尼姑”闭口“臭师太”只一个劲儿要下山去找娘亲。

    宋杨氏和明月神尼来到后堂,不等对方开口再问突然跪下低呼道:“师姐!”

    真彦“啊”地轻呼,实在难以置信会有人敢这样对自己的师父说话,急忙拾起铜盆,再去禅房外盛水。

    不料她一转身,杨恒纵身便掠到门后,伸手就要开门逃出佛堂。

    当她的念头一触及到杨北楚,登时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起十年前那场可怕而不堪回首的遭遇。如噩梦一般,那段往事折磨纠缠了她整整十年,即使在睡梦中也时常会被它惊醒,而后伴着一身的冷汗枯坐到天明。

    走了五六里地,两人来到法融寺外。这寺庙只有一栋主殿,规模远远逊于雪窦庵,掩映在一大片桃花林里,也不见有往来的香客。

    杨恒哪里肯听,拼命挣扎道:“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找妈妈!”

    “什么?”杨恒抓起念珠,从地上一跃而起往门口奔去,张嘴叫道:“妈妈——”

    真禅吓得小脸发白,赶忙向杨恒做了个小声的手势,显是怕被真菜和尚听见。

    杨恒愤然道:“你又不是我爹娘,凭什么管我?快解开我的禁制!”

    真菜哼了声,说道:“也罢,真禅,带真源师弟到自己的房里歇下。”转身先走了。

    奈何明月神尼终究是佛门高僧,岂会跟个八九岁的孩子一般见识?忍住气道:“如果你这就下山,等到明昙师妹回来,却不见了你的踪影,如何是好?”

    杨恒一路走进寺来,见寺里不仅没有香客,连和尚也没几个,比起雪窦庵里的盛况,无疑冷清寒酸了许多。他不由释然道:“难怪真菜那么坏的脾气,别的寺庙里都是香火鼎盛,和尚上百。他管着的却是座鸟不生蛋鸡不打鸣的小破庙,只能冲着真禅小和尚吼声两声显显威风。哼,可别惹上我,不然我准要他下不来台。”

    明月神尼也不勉强,说道:“本门弟子皆以‘空明真慧’排行,从今以后你的法号便叫‘真源’,也不可再叫我‘师太’,要改口叫‘师父’。”

    这一下正击在明月神尼的痛处,她忍无可忍地低喝道:“一百年不成,那就两百年!总之,没有我的准许,你哪儿也不准去!”

    杨恒心道:“这师父是你自封的,我可没答应过。”于是懒懒散散地朝明月神尼欠了欠身,存心拖长声音道:“是,师父——”

    明月神尼不由愠怒道:“自古只有徒弟求师父,哪有师父求徒弟的道理?多少人要拜在贫尼门下都不可得,你却恁的无知!若非看在明昙师妹面上,我这就将你送下峨眉,省得六根清净!”

    宋杨氏平静一笑,道:“我要去救杨南泰,就是死也要和他死在一块儿!”

    真彦也不笑了,回答道:“这位是真菜师兄,如今代明灯师叔掌管法融寺寺务。”

    明月神尼不解道:“那你夜上峨眉见我,又是为了什么?”

    两人在寺外作别,真禅领着杨恒进了门,绕过正殿来到一排瓦房前。

    宋杨氏不假思索道:“不成,别人都不能知道这孩子的身世。我也怕他在别处会受委屈,只有师姐你我才信得过。”

    真彦先去敲门,等了好一阵子寺门才缓缓打开,从里面出来了个和杨恒年纪差不多的小沙弥,朝真彦合什一礼。

    左思右想之下慢慢打定了主意,道:“罢了,我且不着急传这孩子云岩宗绝学,先设法以佛法度化令他一心向善。待他成人后心志已坚,且化尽心中魔性再见机传他功法,也是不迟。惟有这样,才对得起明昙师妹的托孤之情。”

    杨恒一下没明白过来,诧异道:“剃谁的发?”再看明月神尼拿着剃刀朝自己走了过来,吓得猛跳起来大叫道:“我不要出家做和尚,我不要剃光头!”

    宋杨氏鼻子一酸,背着儿子进到庵内,径直行到一座幽静的佛堂前。透过窗纸,屋里灯火昏黄,一道人影映在门上,往外传出清脆出尘的木鱼声。

    “砰!”杨恒手一甩推翻了真彦端来的一盆清水,怒道:“你自己剃了光头,心里不自在,却要我也把头发剃光!”

    明月神尼一皱眉道:“杨南泰是正道公敌,十恶不赦的大魔头,贫尼岂能去救他?”

    “吱呀——”佛堂的门一下子被打开,里面站着位身着缁衣的女尼,年纪约莫五十出头,手中的木鱼小槌还没来得及放下。

    杨恒听她羞辱自己的父亲,勃然大怒道:“老尼姑,不准你骂我爹爹!”

    宋杨氏道:“我求不到旁人,只能拜托师姐。此事你知我知,自不会传出。”

    明月神尼一边听着一边低念佛号道:“善哉,善哉,师妹你受苦了。”

    真彦应了,领着杨恒往外走。杨恒一声不吭,心中早已抱定了主意,只等娘亲来接,就立刻离开峨眉,绝不跟这无趣又古板的老尼姑多罗唆。

    真禅双手比划了几下,真彦道:“嗯,他已安排下你接待真源师弟,那好极了。”

    明月神尼道:“这点苦都吃不起,趁早还是断了去救你爹的念头!你天资不差,底子也很好,只要肯用心我保证最多十年,你就能艺业大成。好孩子,听话!”

    杨恒心生同情道:“真可怜。要让我半个时辰不开口说话,都比杀头还难过。”

    明月神尼呆了下,一时间倒也不知该怎样辩驳,只好道:“你只是俗家弟子,自不须当和尚。但往后终日出入寺院,总是落了发来得妥当。”

    想到这里,他连忙轻轻扇了自己两下耳刮子,骂道:“呸呸呸,你这小子胡思乱想什么呀,尽捡不吉利的话说。娘亲一定会回来的,她既敢去东昆仑救我爹,那必定是有把握的事。说不定再过几天,我们一家又能团圆了。”

    这话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杨恒怒视明月神尼,气喘吁吁道:“好,你说!”

    一边说一边却在心中忏悔道:“阿弥陀佛,佛祖宽恕弟子对这孩子打了诳语。唉,那灭照魔宫是何等所在,他就算苦修上三十年也未必能成!”

    等了很久,杨恒就看到明月神尼独自一人从后堂走了出来,隐隐约约察觉到事情不对劲的他立即问道:“师太,我妈呢?”

    忽然佛堂里的木鱼声戛然而止,有一个中年女尼的声音问道:“是谁在外面?”

    明月神尼苦笑道:“明昙师妹,你这可是给贫尼出了好大一个难题。”

    “啊,是明月大师新收的俗家弟子来了,让我瞧瞧。”说着话,一个胖大的年轻和尚从门里走了出来,那块头几乎比得上三个杨恒。

    杨恒一怔心道:“老尼姑的这话倒也不假。”于是梗着脖子没吭声。

    宋杨氏含泪点头道:“师姐,我回来了。”

    真彦还礼道:“真禅师兄,我带真源师弟来法融寺借宿。这事师父已和明灯师叔说过。明灯师叔在寺中么?”

    杨恒正开心间被这胖大和尚一喝,未免有些扫兴,问真彦道:“他是谁?”

    杨恒耐着性子听完,眼珠一转道:“可这个地方我怎么睡啊,你帮我找个枕头来。”

    明月神尼怕他惊醒庵内女尼,伸手一指点了杨恒哑穴道:“你太令我失望了!”

    杨恒听到真彦称呼那小沙弥的法号,不禁“噗嗤”笑出声来,心道:“这小和尚跟我倒是难兄难弟。我叫‘真冤’,他叫‘真惨’,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明月神尼见宋杨氏神情坚毅,知道再劝也无济于事,叹息道:“可阿恒是个男孩子,贫尼又如何能将他收作弟子?况且他是杨惟俨的孙子,一旦消息泄露,又会给云岩宗惹上不小麻烦。”

    明月神尼脸一沉道:“你已拜我为师,怎可连师父也不叫上一声?”

    明月神尼不由分说一把按住杨恒胳膊,劲力透处令他无法动弹,另一手拿起剃刀低念经文,又说道:“落尽三千烦恼丝,无忧无喜是福德——”

    ※※※

    杨恒左右张望着问道:“这间屋里要睡几个人?”

    杨恒望着铜盆里自己光秃秃圆溜溜的脑袋,不由悲从心生,咬牙切齿道:“不洗!”

    真禅指指通铺最靠外的位置,示意杨恒说往后他每晚就睡这里。

    杨恒翻着眼皮仰面望天,嘴里哼哼哈哈也不晓得听进去了多少。

    其实于他心里对明月神尼本无太大恶感,只是她沉着脸呵斥自己,阻止自己寻找娘亲,更出言辱骂父亲,令他颇感愤怒,忍不住就骂出声来,只盼激怒了这老尼姑,让她一气之下将自己赶下山去。

    明月神尼吃疼,暗自喟叹道:“这孩子到底还是有着几分杨南泰身上的魔性,往后需多加磨砺,方才不负明昙师妹所托。”

    杨恒明白了,问道:“哦,一共三个人对不对?还有一个是谁,可别是真菜。”

    明月神尼将宋杨氏的话语转述了一遍,又道:“今日天色已晚,你便在这佛堂里将就安歇。等明日贫尼收你做了俗家弟子后,再另行安排住处。不过你要切记,无论对着任何人都不能泄露自己的身世,否则会引来杀身之祸。”

    真禅听着这声音,就像老鼠见猫瑟缩了一下,回过头去朝门里比划。

    好不容易拜完了师,明月神尼已被杨恒折腾得头昏脑胀,看看时日已是不早,便道:“真源,你是男子,不宜住在庵内。我已和法融寺的明灯师兄说好,你便住到他那里去。从明天起每日午后,为师都会前往寺中传你艺业。”

    杨恒一听就炸了,叫喊道:“妈,你骗我,咱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去的吗?”可他的嘴巴已被明月神尼死死捂住,支支吾吾发不出声。

    明月神尼一皱眉心道:“这孩子事真多。”看到自己的蒲团还在,便走过去取。

    宋杨氏不答,将明月神尼晚课用的一本佛经递给杨恒道:“阿恒,你在这儿看会儿书,我和明月师太有话要到里面去说。”

    杨恒余怒未消,暗道:“如此再妙不过,若要我天天对着这老尼姑听她念经讲禅,岂不苦也苦死了。但愿那位法融寺的明灯大师会生得有趣些。”当下说道:“哦!”

    可眼下为了劝说杨恒能安心留在雪窦庵,她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杨恒安静了点儿,扒开明月神尼的手道:“你快说!”

    明月神尼不待她说完,就劝阻道:“万万不可!你好不容易脱出虎口,岂能再重蹈覆辙?还是留在山上,诚心礼佛忘却红尘烦扰,也好洗去一身罪业。”

    “真菜?”杨恒哪里还忍得住,哈哈大笑道:“那寺里有没有和尚叫真肉的?”

    宋杨氏道:“我想过了,你可以安排阿恒住在庵外,但务必要由你亲自照料。假如我一去不回,便请你教诲他长大成人。”

    真彦忙道:“师兄别生气,真源师弟刚刚入门,还不晓得规矩。”

    真禅摇摇头,拿过杨恒的手在他掌心写了“真荤师兄”四个字。

    杨恒喘着粗气道:“我不明白!等我修为大成,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云岩宗号称仙林正道第一大派,弟子过千,分驻峨眉金顶左近的大小二十余家寺庙庵堂之中。其中又以“金顶禅院”、“雪空寺”、“大竹庙”与“雪窦庵”最负盛名,历代的云岩宗宗主,也往往出自这四家门下。

    杨恒叫道:“臭尼姑,恶尼姑,你快放开我,不然比这更难听的话我都说得出来!”

    明月神尼试着问道:“如果你不反对,我想法将他举荐到明镜师兄的门下如何?”

    宋杨氏将杨恒放下,说道:“阿恒,快叫明月师太!”

    杨恒不理,双脚胡乱扑腾着想甩脱明月神尼,情急之下一口咬在了她的手掌上。

    杨恒看得大奇,问真彦道:“这位真禅师兄不会说话么?”

    明月神尼眉宇一耸便欲发怒,可转念一想又叹了口气道:“你太小,还不懂得正邪善恶之分。既然明昙师妹已将你托付给我,贫尼自当对你尽心教导。”

    他望着院里种着的枣树,心想:“师父说娘亲去救爹爹,如果顺利的话十多天就能回来。可要是她回不来呢,我真要在这儿住上一辈子?”

    真禅也许因为这法号被人笑惯了,见杨恒发笑便知其意,也先朝他笑嘻嘻地点了点头,然后朝真彦作个几个手势。

    杨恒一呆,苦于口不能言,愤怒的睁圆双目瞪视着明月神尼。

    明月神尼大吃一惊道:“你要我收他做弟子,那你……你要去哪里?”

    明月神尼道:“她是下山去救你爹爹去了,或许不出十日就能回来。”

    却说宋杨氏轻车熟路,避开了在后山巡夜的云岩宗弟子,悄无声息地来到雪窦庵外。就见黄墙碧瓦灯火零星,空气里兀自弥漫着白天的香火气息。

    明月神尼沉默许久,缓缓颔首道:“好吧,我收下他。贫尼实在欠你太多——”

    杨恒心道:“佛经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故事书呢。”嘴里却是应了。

    明月神尼摇摇头道,冷冷道:“你先睡上一觉,有话我们明天再说。”伸指头一点,杨恒当即在她怀里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明月神尼这才注意到她背上的杨恒,一愕问道:“师妹,这孩子是谁?”

    杨恒当然不晓得自己离开后,明月神尼的心中竟转了如许念头。他跟真彦出了雪窦庵,沿着一条林中幽径徐行。虽说刚刚在佛堂里还郁闷的大闹了一场,可到底是少年心性,很快又和真彦又说又笑起来,尽讲些自己在家时的趣事,逗得真彦咯咯笑个不停,险些脚下一滑落到路旁的小沟里。

    当下凝神又想道:“别的不怕,怕就怕他将来会受杨老魔父子的蛊惑,走上邪途。他资质过人,若再修得一身云岩宗的绝学,为善固佳,为恶亦越烈。要真的这样,岂非成了贫尼的罪孽?”

    杨恒不以为然道:“听见又怎样,大不了就跟他干上一架。”

    真禅咧嘴笑了笑。他长得甚是伶俐,可一笑起来挤眉弄眼显得几分滑稽,向杨恒又做了一串手势。杨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望向真彦。

    虽说终于叫出“师父”二字,可连身旁的真彦都听得出来,这语里的语气恐怕是有史以来最没诚意,也最无尊敬之情的一个。

    “真源、真源——”杨恒答道:“就像人人都说我‘真冤’,太晦气。”

    杨恒默然半晌,却还是一摇头道:“我不听,我不听!你若真为我好,为何不帮着娘亲去东昆仑救我爹?”

    杨恒学着佛家礼节,朝明月神尼躬身礼道:“师太您好!”

    真彦在旁听了忍俊不禁,差点将手里端着的那盆清水也笑得洒将出来。

    山高月小,宋杨氏将杨恒背在身上施展“清净法身”御风而起,潜行匿踪,从后山上了峨眉金顶。

    这一念想通,明月神尼心头大定,望着案上的《金刚经》嘴角渐露笑容。

    明月神尼暗松一口气,哄道:“这样吧,你先拜在贫尼门下学艺。待明昙师妹回山,再将你接走。届时贫尼自不会拦阻。”

    杨恒想也不想抗声道:“我不要叫真源,这个法号难听死了!”

    明月神尼走到他的身前,将一串已被磨得圆溜光亮异常的紫红色佛珠,交到杨恒手里,回答道:“明昙师妹已下山去了,这是她留给你的一串念珠。”

    杨恒望着真菜的背影不满道:“这胖和尚可真够横的。”

    先前又是拜师又是借宿法融寺,一通的忙碌说笑,不知不觉令他初离母亲的愁绪稍解。可如今只剩下他独自一人,不自禁地又想起了自己的爹娘。

    明月神尼摇了摇头,已没心情去训斥杨恒,转首吩咐道:“真彦,带你师弟去法融寺拜见明灯师叔,将真源安置妥当了再回来复命。”

    她怕杨恒还要耍出什么花样来,不等他应声,便朝一名八九岁年纪,守在门外的小女尼吩咐道:“真彦,拿剃刀来。”

    明月神尼道:“你这点本事恐怕连东昆仑都爬不上去,又谈何帮助母亲解救父亲?我若是你,就先静下心来好生修炼,待将来修为大成,尽可上得东昆仑!”

    明月神尼不理,将他满头黑发剃净,说道:“洗头!”

    宋杨氏低声道:“是,我带着他一起来见你。”

    真彦道:“是呀,真禅师兄天生哑口,好在我们说什么他都听得见。”

    明月神尼愕然道:“为什么,‘真源’这法号哪里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