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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连续三天的体能恢复训练，我们全都累得趴下了。第四天，上午大课教育，依然是姜指导上课，内容是：认罪服法，安心改造。大课上了整整一上午，中午饭后，我们照例静坐，赵启依旧是后面和大组长李唐“打枪”。
我坐在那里开始默背行为规范的第三章，生产劳动规范。这一章比较简单，只有九条，从第三十二条到第四十条。在看守所就知道，进了监狱是要干活的，也就是所谓的劳动改造，因此监狱里面的服刑人员被称之为“劳改犯”。
我默背到第三十七条 ：不损坏庄稼、花草、果木及其它农作物和经济作物，爱护农机具、农田水利设施及其它田间设施。我有些郁闷，这劳改犯还得做农田里的活儿？再背到第三十八条 ：搞好文明生产，厂房内外保持卫生整洁。必须遵守车间定置管理规定，做到各类工具部件摆放整齐。又貌似还要干工厂里面的活……
我有些迷糊了，心里想，还是“老官司”说的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进来了，自己就什么都不是了，这一百多斤，就算是交给老公里了！让干什么就得干什么了。
正胡思乱想着，赵启在后面过完瘾，跟大组长李唐两个从后面走到前面来，李唐哼着小曲晃了出去，在门口对赵启说道：“叫这帮戆比样子写认罪服法书，每个人都要写，你给他们讲讲要求！我去通知其他监房。”
赵启说“知道了”，回过身来，站在前面，看着我们说道：“你们也都听见了吧！写认罪服法书，这是服刑改造所必须的内容，你们减刑材料里面，最重要的就是这个认罪服法书！上午的大课教育，姜指导已经对为什么要认罪服法讲得很清楚了，下面我讲讲写认罪服法书的具体要求。”
说到这里他看了我一眼道：“何生，你拿笔纸记录下几个要点，这个认罪服法书一共分四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报告词，你们要记住，不管是在新收犯监狱还是以后你们被分到其他监狱，不管是写认罪服法书还是写周记和思想汇报，周记和思想汇报后面再给大家讲解，现在我们只涉及到了这个认罪服法书，无伦写什么都要在开头写上报告词，报告词大家都没忘记吧？就是警官找你的时候，你见到警官要说的那一串话！”
他看了看我们，突然喊道：“常力！”
“到！”常力起立答道。
“报告词！”赵启对他说道。
“报告警官，罪犯常力，番号30546，因犯协助组织卖霪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零六个月，刑期自……”常力一口气说道。
赵启说道：“好，很好，就是这个报告词，这个认罪服法书的开头部分就要写这个，抬头一律是，尊敬的政府警官，然后接着就是报告词，这是你们今后只要是写给警官的东西，哪怕是一张假条也必须有的开头！明白了吗？”
“明白！”我们的回答整齐而响亮，这都是这些天训练的结果，不管在什么时候，只要有人问“明白了吗？”我们必须整齐而响亮地回答“明白！”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听懂了。
“很好！这是认罪服法书的第一个组成部分，第二部分，概括地简述一下自己的犯罪经过，这一部分可以把你们的判决书拿出来，作案经过就照那上面的写，明白吗？”赵启问道。
“明白！”我们简直就是一群傻子。
赵启接着说道：“第三部分，叫做表态部分，必须要在交代完第二部分的作案经过之后，写上这样的话：本人认罪，无条件接受和服从人民法院所做出的公正判决。然后要深挖自己的犯罪根源，痛陈犯罪危害。犯罪根源各人不同，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法律意识淡薄，或者根本就是法盲，这方面大家可以发挥，越深刻越好。”
赵启顿了一下问我道：“我说的这些你都记下来没有？全监组的等一下可都得按你的记录写，你要记得详细清楚些！”
我说：“组长，你就放心吧！”
“好！”他接着说道：“犯罪的危害要从三个方面去挖掘，一个是从大的方面谈自己的犯罪对国家对社会造成的危害，这个你比如何生你吧，你是抢劫犯，抢劫会给国家和社会带来不安定的影响，给老百姓的正常生活秩序带来极大的破坏等等，第二个方面就是给被害人带来的物质和精神上的损害，这个是最直接的伤害，自己去根据自己的案情去发挥，认识越深刻越证明你认罪服法的真诚和悔罪赎罪的决心。”
常力趁赵启喝水的间歇说道：“我靠！劳改就干活呗，俺有的是力气，干活绝对没问题，还得写啥认罪服法书啥的，真是麻烦！俺那也不会写呀！”
赵启笑了说道：“你不写也可以，说明你不认罪，不认罪有不认罪的改造方式，有谁不想写的举手，我登记一下，报到队部就可以了，接下来，你们将面临七到十五天的禁闭反省，然后，送严管队……”
常力连忙打断他说道：“别别！俺又没说不写，俺又没说不认罪、不服法，俺就是说，太麻烦了，劳改犯就改造不久完了吗，干嘛还得搞文字官司！”
赵启说道：“以前是，劳改劳改，就是劳动，一天到晚两头看不到白天，就是干活，谁干得好干得快就给谁减刑，就认为你是真诚悔罪，用心改造了，可是这几年不行了，改造分两个部分进行，一个是叫做思想改造，另一个是劳动改造，讲究的的思想改造于劳动改造相结合，具体的我也说不大清楚，以后在三课教育中，姜指导会讲得很详细。”
我问道：“组长，啥叫‘三课教育’？”
“嗨！三课教育就是政治教育、文化教育和劳动技术教育，这些以后都能遇到，别急，到时候就都知道了哈！”赵启说道：“有点扯远了，是不是没有不写这个认罪服法书的？”
我说：“肯定没有，组长，您就接着讲吧，您讲得很详细，我觉得您比姜指导讲得清楚！”我开始乱拍马屁。
赵启笑了说道：“我带了三批新收了，背都背下来了，都是固定程序，好了，我说道哪儿了，我们接着来。”
我看了一眼记录道：“犯罪的危害，说了两个方面了，还有个第三方面吧？”
“对对！”赵启笑了，“我就说要你好好记录吧，看看说用就用上了，这第三个方面，嗯，就是对自身和家人亲属的危害，这个就不用多说了，这些天大家都累得爬不上铺了吧，对自己的危害莫过于失去了自由，大好人生要在高墙里面虚度，同时还连累了家人，家里的亲人们的心情等等吧，自己发挥去！我不多说了。接下来就是第四部分，就是决心书！写你要怎样用劳动的汗水洗刷自己罪恶的灵魂，怎样全身心投入改造中，用实际行动来赎罪悔罪，等等，好了，认罪服法书的主要内容我说完了，最后是落款，一定要写上：敬呈尊敬的政府警官，罪犯某某某，番号，年月日！哦了！累死我了，你们自己先好好想想，想好了就写，写不明白了就问我，看何生的记录都行。”
赵启说完自己拿着水杯出去倒水了，常力回过头说道：“他妈的这吃官司还真搞脑子！看来要动笔写的东西还不少，咋整？”
我身后的刘风明问我：“我kao我文盲也写啊？”
我说：“谁知道？你问问组长吧，也没啥tm难的，我听刚才组长讲得很清楚了，我先写，写完了你们抄一下就行了！”
“不行！”赵启正好这时进来了，“不能抄，发现一样的认罪服法书两个人都要关禁闭！这个是绝不允许弄虚作假的，这是关系到改造态度的大问题！”
我笑了道：“老赵，你在外面一定是单位里面搞政工的吧！”
“靠了！老子就没有上过正经班！”赵启说道：“全是在改造单位熏的，刚来的时候也跟你们一样，半年一过，就啥都看明白了，又带了几批新收犯，这一套改造的程序就全都门清了。”
刘风明问道：“组长，那俺文盲咋整？”
“那你就求人替你写吧，求你老乡吧！”赵启说道。
刘风明道：“那咋好意思啊！啥都得求人家给写！”
我说：“没事没事！我给你写！”
赵启说道：“这个认罪服法书是没有办法的，必须要写的，其他的你可以不写，比如周记和思想汇报，你也别不好意思，晚上自由活动的时候，你替你老乡洗洗衣服就行了，你能帮人家干点啥就干点啥，不就行了，大家能到一个监房改造也是缘分，大家有什么困难相互帮忙，好好相处，对大家都有好处！”
刘风明笑嘻嘻道：“行啊！何生，不，何副组长，今晚俺给你按摩，俺按摩技术绝对一流！”
常力道：“对对对！这小子专门给富婆按摩，俺那嘎哒一来富婆这小子就拿小费！”
我说：“你那嘎哒是哪嘎哒呀？”
“就是俺们那康体中心啊，是个私人会所，就是给有钱人休闲娱乐的地方，就按摩康体啥的，这不就说俺们有特殊服务，就把哥几个给弄进来了……”
赵启说道：“行了！赶快写认罪服法书，不许串通案情！”
终于开始了队列训练，出乎意料的是，第一天一整天，我们都只在练习一个动作：立正。
孙中站在队列前大声说道：“立正的动作要领：抬头，挺胸，收腹；头要正，颈要直，口要闭，两眼平视前方，下颌微收；两肩要平，稍向后张，两臂自然下垂，两小臂夹紧，五指并拢，四指微屈，拇指尖紧贴食指第二关节，中指紧贴裤缝线；两腿挺直，夹紧，两脚跟靠拢，两脚尖向外分开约六十度；身体微向前倾，使重心落于两脚掌之间。大家明白没有？”
“明白！”我们的回答整齐而响亮。
“好，全体都有了，现在听我口令，稍息，立正！”孙中发布了立正的口令，接着又说道：“立正之后，任何人都不准再动，下面我来看看！”
“哎悠悠——”孙中撇着嘴，走到排头，看着这奇形怪状的立正队伍，“看看你们，这叫立正？你，你肚子挺那么鼓干什么？过了过了，肚子没了，屁股出来了！你、你还有你，你们那腿形撒尿正合适！还没到跨立呢！你，我说你肩膀怎么还一个高一个低呀？还有那边的那个，对就是你，让你五指并拢，四指微屈，拇指尖紧贴食指第二关节，中指紧贴裤缝线，你看看你那手，跟鸭掌子似的，你腰疼啊？嗯，这个还不错……可惜，站斜了，这边几个还不错，但还不是很标准……”
孙中在队伍中穿梭校正着每个人，我心里暗暗在想，一个立正要做好居然也不容易！
经过反复的纠正，在监组长们疯狂的耳光中，我们终于可以立正得很好了。当时，我很讨厌监组长们狗仗人势地动辄挥掌扇同犯们的耳光，可是，在场的盖子们却视而不见，甚至有时几个盖子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伸手打犯人们的耳光。
打人不打脸，尤其是打耳光。我刚刚进来那天，就是因为赵启打了我的脸，我才动手的，结果吃了电警棍。
孙中说道：“现在，你们就给我保持立正的姿势，时间是，一个小时！”
我们便一动不动地站在骄阳下，我感到汗水从额头上慢慢滑落，监组长们躲在阴影里面乘凉，进关还不到五一，可是上海的气温已经在二十五度以上，我们站在清空的骄阳下，穿着春秋囚装，感觉越来越热。
刚开始以为，站一个小时有什么了不起？可是，站了一会之后便觉得浑身开始不适，要求是一动不许动，赵启昨天晚上对我们说过，明天立正训练你们算是捡了个皮夹子，最难受的是七八月份，穿半截袖和短裤囚服，那个蚊子就让人难以忍受！
我现在已经感到身体的某个部位极度地不爽了，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不爽，你只有自己以立正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上二十分钟、三十分钟，一定就会体验到那种抓心挠肝般的感觉。
我看到有人在悄悄地动，有人极快地用手蹭一下肩膀或者脸，有人迅速动两下脚，但是有人为此又付出了吃耳光的代价。我一动未动，我有自己的方法，转移注意力，我的大脑里面已经展现出了远古战场的刀光剑影，一场冷兵器时代的战争……
终于熬到了时间，我们被允许原地自由活动十分钟。我一屁股坐倒地上，双手抱头，痛苦地将头埋到双腿之间。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队列训练和大课教育交替进行。在我们来到新收犯监狱的第二个星期，我们经历了第一次“交揭”运动。
先是一堂“政治攻势”的大课教育，然后我们被带回了各自的监组，气氛异常的紧张，一切如临大敌。
赵启让我们静坐，他站在前面说道：“刚刚的大课教育大家都知道了，这是你们入监后的第一次政治攻势，以后每年两次，春季和秋季各一次。‘交揭’的意思大家已经很清楚了，就是交代自己的余罪、揭发检举他人的犯罪事实。这个材料每个人都要写，别跟我说你们除了法院判的罪行之外你们就都是清白的了！好好想想，我们有今天剩下来的所有时间，晚上睡觉前交给我，记住，要求写清时间、地点和作案经过，以及证人、证物！交代自己的余罪或者揭发他人的犯罪事实，两者必须写一个，当然，两个都写就更好了。”
刘风明说道：“组长，俺小时候偷过邻居家的鸡，这个算不算？”
“算！只要是违法犯罪，事实证据清楚的都算！但是大家注意，不许胡编乱造、无中生有！别忘了还有个罪名叫做诬陷诽谤！最好别在这件事上开玩笑，这叫做政治攻势！我带了几批新收了，什么事情都可以含糊，唯独这个‘交揭’是绝对不允许捣糨糊的，不要在这个事情上拎不清！明白吗？”
“明白！”这一次，我们的回答却没有那么响亮了，一个个各怀心腹事的样子。
我拿着笔，展开一张信纸，却不知道该写什么，我在想，我是‘交’还是‘揭’呐？这他妈的不是扯瞎恶搞吗？
我决定瞎编一个，我写到：交代余罪。尊敬的政府经管，我是罪犯何生，番号37097，因犯抢劫罪被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接着写到，前年冬天，我实在没有钱花了，就在新华路海港影城路口偷了下水道盖子两个，卖给街边一个收破烂的老伯，他给了我二十块钱，我用这二十块钱买了面包烧鸡和啤酒，全都吃光了。我有罪，请求尊敬的政府警官给我应有的法律惩罚！
最后没有忘记落款：敬呈尊敬的政府警官，罪犯何生，番号37097，年月日。
很快就写完了，刘风明说道：“哥们儿，帮咱写一个。”
我说：“没问题，你说罢，我来写。”
他说：“俺想好了，就写俺在康体中心偷看客人和小姐那个了，嘿嘿！”
我说：“操！看看也犯法呀，这个估计不行，你的说你也进去干了，或者你和小姐乱搞了什么的。”
他笑着说道：“行啊，怎么都行，你就写俺干过几个小姐吧，妈的，反正那些小姐全都跑光了，上哪儿去找她们！”
我说：“好，那我就给你写上！”
没一会，我给他也写完了，就赶紧问前面的常力，常力在吃力地背着行为规范，他不像刘风明是个文盲，已经把十不准背下来了，他乱写了个小学毕业，结果就得五十六条全都背下来。
常力说道：“生子，你就看着瞎写一个得了，俺坏事没少干，要不你就写俺小时候趴女澡堂子得了！”
我一下子笑了出来，说道：“你俩还真是一对儿，都爱偷窥！行，那我就写了哈！”
“别别，趴女澡堂子，也太砢碜了！还是写个偷自行车的吧，绝对真事儿，那年月，随还没偷过两辆自行车呐！对，你就写，那是十年前了，俺在一家菜市场门前，偷了一辆五羊二六的自行车，骑了两天就给扔了，扔公园里面了，现在那公园早就没有了，现在那里是一片高楼大厦了！嘿嘿！”他笑嘻嘻说道。
我说：“你就甭管了，我就写你偷自行车这事儿吧。”一会的功夫，常力的也写完了。
这时忽听走廊铁门的枪兵声，赵启走到门口探头看了下，回来说道：“苏队长进来了，大家都低头写，写‘交揭’材料。”刚刚交代好，苏队长已经走到我们监组的门前了，三号监太靠前了，听到有队长进来就已经快到了。
苏队长走了进来，警官进监这个程序我们事前也演练过，赵启立即喊道：“起立！警官好！”
我们一齐喊道：“警官好！”
然后赵启报告：“报告警官！本组应道十二人实到十二人，正在写交揭材料，请指示！”
“好，坐下！”苏队长说道。
“谢谢警官！”赵启领喊，众人傻子一样齐喊：“谢谢警官！”早就说过，这“谢谢警官”一天到晚不知道要喊多少遍，傻逼盖子们显然还都很受用，每当我们冲着他们喊这话的时候，他们都很得意的样子。也许人都是爱慕虚荣的吧，狱卒们天天面对一群可以随意摆布的羔羊，是否日久就会生出高人一等的感觉呐？
司马迁的史记中有一句话：狱卒三年，当诛！
苏队长满意地看着我们整齐地坐下，说道：“好！训练的不错！我是你们的主管队长，你们都给我表现好点，别一上来就给我找麻烦！你们的‘交揭’材料哪能了？写好了的举手。”
我和常力、刘风明还有前面的金志圣都举起了手。
苏队长说道：“这么快？你的给我看看。”他指着前面的金志圣说道。
金志圣伸手将桌面上的一张纸递给了苏队长，苏队长扫了一眼，对他说道：“你这是什么，啊？这就是你的交揭材料？你白相赤佬呐（上海话，唬弄鬼的意思）？”说着用那张纸拍了他的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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