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染血的嫁衣1

却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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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了无数遍,汪柏松和胡素素的婚礼终于提上了日程,汪柏松遵从胡素素的意思,还是选择了这个幽居多年的江港街小院办婚事,酒席则在同一条街的孤山驿举行。

    刘大夫身体有恙,打发黑脸的瘦小伙计送来一篮子礼品,小伙计一头钻入灶屋,在胡素素前来查看的时候把她堵在屋内。

    两人四目相对,一句话也没有说,巧七的焦灼、担忧、愤怒一目了然,胡素素眸中笑容坚定决然,坦坦荡荡告诉她自己的选择。

    在无数人催命般的呼唤中,胡素素匆匆离去,两人擦肩而过,巧七下意识伸手,抓到一方手帕,手帕上还留存着她惯常熏衣服的独特花香。

    如果巧七知道这是两人最后一次相见,一定会拼尽所有力气把她带出孤山,这一幕,她在将来漫长的岁月中反复回想,悔恨终生。

    赵理带着一票手下送来大礼,打发走了手下,什么话也没说,如同往常一般坐在大门口当门神。而汪争光什么礼物也没带,一个人孤零零地走进来,身后是两个人用滑竿抬着的汪嘉先。

    汪嘉先是汪柏松绑来的,不过,他上了滑竿之后也认了命,闭着眼睛进了小院,在滑竿上继续闭目养神,当所有人不存在。

    唐平南在唐东安搀扶下也来了,胡素素终于收拾妥当,一身大红嫁衣走出来,笑容清冷。

    这是唐东安分别之后第一次见到她,或者说,他从未想过还会遇到她,这些天孤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好似一无所知,除了绣花就是绣花。

    她也不是以前那个温暖中带着几分忧伤的女子,她虽然笑着,目光中已没了任何温度,像是用红嫁衣打扮的假人。

    这一年发生了什么,他不想知道,生逢乱世,命若草芥,命已不能自己把握,那只有让自己活下去,活得好一点点。

    旧人齐聚,随着甘亚平一声欢呼,汪柏松引领着金田荣和长井俊一走进小院,所有宾客才算到齐。长井俊一目前驻守衡阳,就是他一手将汪柏松提拔起来,汪柏松视其为恩人,婚礼自然要由他来主持。

    长井俊一第一次来这个小院,汪柏松引领着他参观一圈,拿出胡素素绣的虎啸图作为礼物,长井俊一爱虎成癖,颇为高兴,当即送给胡素素一对不知从哪抢来的玉镯作为结婚礼物。

    三人其乐融融,汪嘉先听得懂他们的话,脸色铁青,千错万错,都是他自己的错,不该教他们学日本话,让他们如此痛快地投敌当了汉奸。

    唐东安身体恐怖的记忆还在,藏身于唐平南身后,脸色苍白,赵理斜眼看着他,露出得意的笑容,“三少爷,年轻就是好,这么快就恢复过来了,以前多有得罪,以后我们要在孤山做大事业,还请多多配合。”

    唐平南淡淡一笑,“好说,好说。”

    汪嘉先早有耳闻,对这帮子孙恨之入骨,艰难地从滑竿上起身,颤颤巍巍站在唐平南的身边,唐东安面前。

    赵理嗤笑一声,收回挑衅的目光看向汪争光,汪争光正对他怒目而视。

    汪争光虽然挂着警察所长的名头,好事坏事都让赵理抢了,一群人只能缩在警察局干等,还得经常受金田荣和日本人的辱骂,随便哪个鬼子都能对警察呼呼喝喝,满腹郁愤难平。

    汪嘉先扫了一眼自己这些不孝子孙,把手交给唐东安支撑,默然坐下来,而唐东安也规规矩矩站在他身边,低眉顺眼。

    汪柏松烦不胜烦,打发一个手下过去附耳说了句什么,汪嘉先突然瞪着眼睛喘粗气,踉跄而上,一巴掌甩过来,被汪柏松反手打回去,打得鼻血溅得到处都是。

    胡素素看着嫁衣上的血迹,表情仍然淡漠,嫌恶之色已十分明显,随之一言不发,转身走了进去。

    汪柏松冷冷道:“爷爷,都到了这个地步,你怎么还想找我们晦气。我反正从小不受你待见,死了也活该,可素素是人,不是阿猫阿狗,就算阿猫阿狗,养了10多年也有感情,你倒好,想弄死她就弄死她,这是人干的事情吗,真是畜生不如!”

    汪嘉先抬起手指颤巍巍指着他,赵理淡淡道:“大哥,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别跟闲杂人等置气了。”

    汪柏松冷冷一笑,“我们受了这么多年死老头子的气,有些话总得说个清楚,不然他成天指手画脚,我们还不要不要做事。”

    汪嘉先很快被送回责己斋,刘大夫闻讯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黑脸小伙计。

    刘大夫一边给汪嘉先看诊,一边叹气,“老师,您太可怜了。”

    汪嘉先干笑,“真没想到,我也有让人来可怜的一天。”

    刘大夫朝小伙计使眼色,汪嘉先丝毫没看出这就是自己痛恨的外孙女,而巧七也没有认亲的打算。

    等刘大夫写完药方,汪嘉先忍不住了,“我们家的那个捣蛋鬼,是不是在你那?”

    刘大夫不置可否,低头念着方子,一边瞥向小伙计,小伙计已经完全躲进角落,影子都看不见了。

    汪嘉先长叹一声,“善余,你告诉她,我想见见她,不过也不勉强,我时日无多,再来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了。”

    角落里的小伙计朝外挪了挪,仍然没有出声。

    汪嘉先捶打着床板,老泪纵横,“这孩子受苦了,我对不起她……”

    小伙计在角落里默然低头,好似这一切与自己无关。

    看诊结束的时候,汪嘉先疲累至极,沉沉入睡,刘大夫看着这祖孙二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摆摆手带着人走了。临别,小伙计一手抓门框,突然跪下来冲着汪嘉先磕了个头,随同刘大夫没入夜色中。

    默数着离去的脚步声,汪嘉先猛地睁开眼睛,露出了从未有过的顽皮笑容。

    “该死,他们统统该死,我父母亲就是死在他们手里,钱也被他们卷走了,我离开衡阳之日就已经发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洞房花烛之夜实在太冷,新郎官也喝得太醉,胡素素几个回合的温存诱导就开始胡言乱语,胡素素听着记着,脸色苍白,手指微微颤抖。

    “素素,你不知道,我无亲无故,无钱无势,在外面混得有多苦,有多想你……”

    带着新婚妻子的娇羞笑意,胡素素为他盖好被子,坐在床边发了好久的呆,起身踉踉跄跄而去,拿起绣绷子。

    心和手同时在抖,始终抖不在一个节拍上,心抖的结果,她眼睛失去了焦距,目光中怒意隐隐,手抖的结果,绣绷子上很快血迹斑斑。

    她这回绣的是一双戏水鸳鸯,多年没绣过的鸳鸯,她的精巧绣工仍在,鸳鸯栩栩如生,艳丽无比。

    她不知道想到什么,猛地冲进书房,从桌后的空隙处拿出一个木盒,手一抖,木盒掉落在地,四分五裂,飞机倒是完好无损。

    从木盒的底层掉出一封信,她捡起信扫了一眼,脸色大变,瘫坐在地,忽而捂着脸痛哭。

    他是为了她才死的啊!他为什么这么傻!

    历经劫难,小小饭馆还在,只是生意大不如以前,老板大概也没了继续做生意的打算,桌上落满了灰尘。

    胡素素就着灰尘写下两个字,神情木然看着唐东安,“还记得吗?”

    桌上的“月明”两个字无比模糊,却要比任何药物都要让人清醒。

    唐东安拿起手边的抹布顺手抹去灰尘,一言不发,学会沉默和观察,是乱世中的生存秘诀。

    胡素素笑了笑,“唐三,还记得江月明吗?”

    唐东安还是不回答,目光疑惑。

    胡素素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他,唐东安看了看,茫然抬头,“推荐信,中央航校,这是怎么回事?”

    胡素素也不着急,淡淡道:“是的,中央航校的推荐信,你看出什么名堂了吗?”

    唐东安看了看落款,大惊失色,“秦妙庄,秦家大姐,她不是已经死在淞沪了!”

    胡素素点头,“有人想利用月明急于从军的心理,让他离开孤山。”

    唐东安恍然大悟,颓然点头,“但他还是没舍得离开,于是招来杀身之祸。”

    两人面面相觑,唐东安眼睁睁看到她目光中的温柔一点点褪去,变成决然和冷漠,暗暗心惊,“素素,凶手还没有找到,你不要轻举妄动。”

    胡素素斜眼看着他,“你还想骗自己到什么时候!”

    唐东安顾左右而言他,“现在不是报仇的时候。”

    胡素素将推荐信珍而重之折起来,冷冷道:“对我来说,现在已经太晚了。”

    看她真的要走,唐东安猛地抓住她的手臂,“一起!我跟你一起!”

    胡素素嫣然一笑,“唐三,你放心,月明在地下会保佑我们的。”

    复仇的火点燃,哪有这么快熄灭。

    这是用生命燃点的火焰,不死不休。

    唐东安到底太嫩,刚刚开了个头就被人盯上,赵理的眼线,汪嘉先的眼线,唐平南和江老夫人的眼线……最要命的是一封告密信准确地送到了金田荣的案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唐东安并不知道自己脑袋不保,走进责己斋之前已经想好了无数种对策,所以并不怕他。

    汪嘉先还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在书桌后正襟危坐,唐东安索性连礼节也不顾了,往旁边的椅子上慵懒一坐,冷笑,“我叫您女儿一声妈妈,也得叫您一声外公,外公,您叫我来有何贵干?”

    汪嘉先眉头紧皱,到底还是把怒火压抑下来,提笔开始写字。

    唐江安不耐烦了,拍了拍椅子把手,“外公,有话快说吧,我忙着呢。”

    汪嘉先头也不抬,“忙着去送死吗?”

    唐东安愣住了,“你想干什么!”

    汪嘉先边写边念,“余从教多年,身无长物,惟有责己斋一栋,怜外甥女江月弯母亲过世,无依无靠,责己斋交由她处置,其舅父争光、表哥柏松不得争抢。”

    唐东安张口结舌,不知不觉坐直了身体。

    汪嘉先盖上自己的印章,将遗书郑重收好装入信封,和和气气道:“外孙,你把这个交给秦木森。”

    唐东安微微一愣,毕竟是有备而来,冷笑,“这算是引蛇出洞的意思吗?”

    汪嘉先摇头,“你的罪,我已经扛下了。我知道你们个个都恨我,我成全你们一回。”

    唐东安心头大惊,面上反而更加镇定,哈哈大笑,“笑话!我有什么罪!孤山现在是我爸爸说了算!谁敢来找我们麻烦!”

    最后带着颤抖的尾音出卖了他的情绪,唐东安索性梗着脖子瞪着他,

    汪嘉先摇头,“你父亲已经为你操碎了心,我奉劝一句,你以后不管做什么都好,不要再连累他。”

    唐东安心惊肉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迅速将信塞进口袋里,强自镇定,“谢谢外公教诲,那我就不陪您老人家了。”

    汪嘉先瞥见他的表情,捻捻白须,狡黠一笑,“你做的这件事可大可小,在以前的警察局,这是小事,而在日寇治下,那就是大事。而我汪嘉先是留日的学生,我去顶罪,还有一线生机,你去了,只有死路一条。你死了不要紧,你们辛辛苦苦建立的根基就将功亏一篑,那么倒霉的就是秦木森和他们治下的老百姓。”

    不知不觉,唐江安面色已不再镇定,汗出如浆。

    汪嘉先一口气说完,含笑看着他,“你说,该不该我去?”

    唐东安满头大汗,压低声音,“日本鬼子不是善茬……”

    汪嘉先挥手打断他,淡淡一笑,“秦炳蔚能死,汪淑余能死,看来赴死倒是一件人人向往的美事,汪嘉先的命不比他们金贵,我也死得,也想去试一试。国家受难至今,百姓流离失所,大丈夫就该同秦炳蔚一样,死国死乡,激励子侄。”

    唐东安咬牙,将满肚子话硬生生憋回去。

    汪嘉先慢慢转身,看着责己斋窗外的一片竹林,眸中笑意隐隐,“我苟活至今,做亡国之奴,日日战战兢兢,愧对乡亲父老,愧对秦大哥,但愿九泉之下,秦大哥不要嘲笑我。”

    “外公……”这一声带着呜咽的呼唤出自肺腑,唐东安忍了又忍,把已经溜到嘴边的拦阻咽下来,换了三个字,“您放心。”

    汪嘉先苦笑,口气愈发温和,“年轻人,将来建设家园的重任,你们应该多承担一些。我们老了,这种一劳永逸的清福,我们去享就行了,这个国家的未来由你们决定,你们强,国家就会强。”

    唐东安扑通跪下来。

    汪嘉先一把扶住他,“孩子,赶紧从后门竹林走,鬼子已经在门外。”

    话音未落,敲门声轰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