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风动幡动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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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纳兰容若《长相思》

    乾清宫东暖阁,梁九功低瞅着御案前端坐的主子,心焦如焚,已是申时,离早膳近四个时辰,自己都早已饥肠辘辘,主子万金之躯如何熬得住?只是,主子自那日起便不畅快,近一个月了,依旧不见开颜,每日一味忙于政务废寝忘食。几位嫔妃小主轮番来探望多次,主子不愠不火、不冷不热,只道是伤寒未愈。

    梁九功心底清楚,主子都是叫那女子给闹腾的,只是此次却不知如何为主子分忧,主子见得到她时有意疏离,见不到时又朝思暮想。

    见主子搁下御笔随即又拿起一份奏折,丝毫没传膳的意思,他再耐不住性子,麻着胆子低声提醒道:“皇上,龙体要紧,晚膳的时辰都过了。”

    玄烨剑眉微蹙,依旧凝着折子未曾移目。

    梁九功偷睨一眼,愁眉一锁,暗叹一声,又悄声请道:“皇上,御膳房那儿都请了好几回了,传膳的宫女们正候着呢。”

    折子动了动,玄烨轻靠椅背,仰了仰脖颈,抬眸扫了眼梁九功,把折子轻撂案上,淡淡道:“传膳。”

    眸子闪过一丝欣喜,梁九功低禀一声“嗻。”便碎步出殿。

    少顷,乾清宫外掀起一圈涟漪,瞬间波及御膳房。班房内一阵躁动,铜心、慕秋等几位上阶宫女款款理了理衣襟,又复查朱漆食盒、银质食牌。屋外,传膳太监已列作一排,应钱公公一声凛凛训诫,立马鱼贯而入,抬食盒,扛膳台……

    众人如火如荼一番忙碌,传膳队伍如京城大户人家的闺秀出嫁般浩浩荡荡开往乾清宫。

    芝兰和其他低阶宫女埋首侯在一侧,目送众人离开,其间艳羡的啧啧声暗响耳际,众人刚离院,屋内顿时炸开了锅,叽叽喳喳尽是羡慕之音。

    芝兰瞧着一张张书满希冀的脸孔,暗暗喟叹,他说得原是不假,梦想一夜承恩的宫女子确实数不胜数,这其间又有几分真意,恐怕连这些女子自己都道不清楚。淡淡扫了一眼,她默默坐回炭炉边,重新执起蒲扇。已近七月,酷暑将至,炭炉扬起阵阵热浪,片刻她就被烘烤得脸色潮红,额际渗汗。

    依宫规,御膳为早晚两膳,外加一席点心。一品御膳,皇上顶多浅尝三口,多数赏赐给各宫娘娘和肱骨之臣。晚膳看似奢华,却有些华而不实,乾清宫加餐十有八九,因而传膳班房的炭炉从不间断,火炉上煨着膳房提前烹制的各色珍馐,以备皇上不时之需。

    芝兰抚腮,瞅着文火发呆,这火如今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一缕联系,星星之火似乎瞬息就会熄灭。她用火钳夹了两块碎炭,添进炭炉里,依旧瞅着火光出神,若是可以,自己倒愿这火就此熄灭,断得彻底痛快。

    东暖阁明殿,三张膳桌刚摆好,玄烨已踱至殿中,俯身坐下。

    传膳众人不禁有些惶恐,以往主子都是等膳食摆放妥当才入席,今日却……举止抬眸都悉数落在主子眼里,如何能不惶恐?

    铜心因负责尝膳多年,早已习以为常。慕秋明显雀跃难耐,不时怯怯地抬眸偷瞄,一瞬触及那两道深邃目光,不由耳赤面红,欣喜过望,只是再抬眸时,主子早已别目。

    梁九功用余光偷睨主子,分明瞧见主子暗暗扫视众宫女,一瞬满目都是失落,早几日已是如此,只是没有当下明显罢了,看来主子是惦念那女子了。

    天已微暗,芝兰交班正要回房,远远瞟见两个太监一前一后钻进钱公公住处,瞧模样像是梁九功和魏珠。光线黯淡看不分明,这二人此刻应在乾清宫当差才对,芝兰不以为意,径直回了屋。

    翌日清晨,钱公公照例训诫一番。众人皆诺诺称是,各就各位。芝兰转身退下时被叫住。

    “觉禅氏芝兰。”钱公公分明按捺着不快,“从今儿起,别守炭炉了,跟着铜心学习传膳。”

    芝兰不由愕住,微微张了张嘴,刚要说话,钱公公已不耐地扭过头去,朝铜心吩咐道,“你好好教她,让她尽快上手,再过几日就带着她一同传膳吧。”

    铜心显然也被惊到,少顷,才福礼应承。

    众人皆放下手中活计,愣愣地瞪着芝兰,顷刻目光越来越焦灼,越来越怨毒。

    芝兰生生缩了一步,定了定神,福礼道:“钱公公,我来的日子尚短,实在不够资格担此大任,请公公收回成命。”

    钱公公紧绷着脸,垂目凝视,细长小眼眯缝得只见两缕光,目光却热辣灼人。他轻哼一声:“姑娘就别自谦了。这人啊,没那么大个头,切忌戴那么大顶帽,小心一个不留心摔死你。”说罢,又瞪了一眼,便悻悻离去。

    芝兰心头一惊,早在点心局那会已瞅出钱公公与梁九功心存间隙。铜心和云溪也曾有意无意提醒,钱公公对乾清宫梁九功一派得势耿耿于怀。外御膳房的掌事安公公也是梁九功的亲信。内外御膳房一向以内为尊,钱公公顺理成章是御膳房的首领太监,如今却一再受安公公钳制,如何能畅快?

    想来昨日见到的,的确是梁九功,这是他授意的?他为何要如此?从入局里那日起,芝兰已明显感觉到钱公公的敌意,如今恐怕彻底惹怒了他,那自己如何在此处立足?况且,自己无心面圣,只想安分守己熬到出宫。

    慕秋轻扫一眼芝兰,嘲讽道:“嗤——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众人闻声,皆偷抿一抹笑意。

    芝兰盯着慕秋,涨得满脸通红,手揪着帕子不住轻颤,宫规教习,许打不许骂,此番侮辱已犯宫规,罪不可恕。她咬了咬唇,实在忍无可忍,正要开口之际,却听到铜心的怒斥。

    “慕秋!此话莫说在宫里,即便在普通旗人之家,也万万说不得,无半点大家闺秀的教养可言。此番,我若不罚你,难以服众,板著两个时辰,十日不得御前当差。”

    众人皆惊。

    慕秋错愕,支吾道:“铜心姑姑,你你不会是说真的吧?”

    铜心用指了指班房墙角,肃声道:“宫规森严,岂可儿戏,赶紧领罚。”

    “你!”慕秋噘了噘嘴,杏目微张,“你可记得,当日是怎么答应荣嫔娘娘的?这便是你的照拂?!”

    “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荣嫔娘娘知书达理。我自会向她请罪。”铜心直了直身子,扫了他一眼,便迈进班房。

    芝兰愣在一侧,尚未缓过神来。众人皆是如此。

    慕秋朝班房狠瞪了两眼,又甩眼神戳了眼芝兰,闷闷跺了一脚,朝班房墙角走去,背贴墙壁,眼神依旧怨毒。

    芝兰无心顾及慕秋,痴惘地入了屋,自己早已暗下决心,绝不再见那人,如今却……

    “芝兰,你过来。”铜心低唤,待芝兰走近,她不由分说扯起她的手腕,托着一双玉手翻来覆去仔细端详,“传膳宫女的手是最打紧的。十指纤纤,肌肤倒也白皙,只是粗了点,跟我来吧。”

    芝兰被说得面红耳赤,随着铜心一路回了屋。回屋后,铜心语气顷刻就柔和了,从妆奁里取出一块脂膏和一包花瓣,轻声笑语道:“你这双手该好好养养了,成天浣衣烧火的,如何能不粗糙?取炭火金盆融了这块手蜡,连这些花瓣一并泡手,不足三日,保准你这手嫩过初生婴孩。”

    芝兰蹙了眉,低声道:“铜心姑姑,今日累你罚了慕秋,该如何是好?”

    “瞧你这孩子,我说这处,你说那处,真是。”铜心佯嗔,又正色道,“我也不全是为你出头,我既是领班宫女,就有责任管这些。你不必担忧。我都是要出宫的人了,无碍的。况且,荣嫔娘娘与她不过远亲,娘娘安置她在此处,无非是想讨个御前侍奉的好名声,他日许配夫家时可以更金贵些,她却一味想邀圣宠,娘娘岂会偏袒她?”说罢,她把手蜡花包一并塞在芝兰手中。

    芝兰把物件放在桌上,垂眸道:“铜心姑姑,我不想当这个差。”

    “傻丫头,这纵是旁人求都求不到的。你啊。”铜心抚了抚芝兰手背,宽慰道,“清者自清,你何苦理会他们?”

    芝兰抬眸,启唇想要说点什么,终究咽了下来,自己的苦楚除了银月又有谁能懂?

    一连几日,不是练习摆盘等各种礼仪,便是保养双手,芝兰都有些心不在焉。难道真是避无可避?明日便得当差了,依宫俗,新进阶的传膳宫女该向掌事敬茶,以表谢意。

    钱公公端坐院中,众宫女皆合手列在一侧。

    等芝兰跪下,钱公公扬声训诫道:“皇恩浩荡,明日起你便正式进阶传膳宫女,当差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芝兰诺诺称是:“多谢公公栽培,公公教训,芝兰铭记于心。”

    小太监奉茶而来,俯身将茶盘递到芝兰跟前。芝兰端过茶杯,眸光一闪,嘴角浮起一丝惨笑,手一偏,整杯滚烫热茶不偏不倚全泼到了左手上,顿时红了一片。

    铜心不由一惊,慕秋偷抿笑意,钱公公不禁愕住。

    未及掌事开口,芝兰已伏首请罪:“芝兰手拙脑笨,请公公恕罪。明日,我是当不成差了,这传膳一值,我也实在当不起。”

    “哼,山鸡始终变不成凤凰。”慕秋低低嘲讽。

    铜心别目,警告她一眼,慕秋急急低头。

    钱公公瞅着芝兰,眼镜眯成一条逢,这女子分明是故意的,究竟是诚心推辞,还是有意安自己的心?他抬眸瞟了眼铜心,冷冷说道:“当不当差,以后再说,铜心,跟我来。”

    芝兰长吁一口气,扫了眼红彤彤的手,热辣辣的刺痛麻木了整个手臂,心头却尽是凉意,这次算躲过去了,若钱公公执意叫自己去传膳,下次又该如何?无论如何,都不再见他,不能见他。

    钱公公端坐椅上,瞟了眼铜心,质问道:“她是怎么回事?”

    铜心直视一眼钱公公,低声道:“这丫头想是紧张,所以才会失手。我未管教好,还请公公恕罪。”

    钱公公枯着眉,盯着铜心,苦笑道:“别跟我说,你没瞧出来,她是故意的。哼,她还不愿当这个差?我还不愿意呢!”

    铜心犹疑:“公公,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铜心低声道:“我跟随公公多年,多亏公公照拂,心里自然是向着公公的。我知道您不喜欢芝兰,因为她跟乾清宫的关系。只是,我与她朝夕相对,她心眼挺实的,对公公绝无恶意。”

    “哼——短短一个月,她便连你都给收买了。这女子的确不简单。”钱公公浅笑,“她心实不实,我倒不在乎。给她这个差事,的确是碍于乾清宫。不管她愿不愿意,也不管我是否情愿,这个人情我既然已经卖了,就得卖好咯。她的事,你来办妥,叫她心甘情愿,别再捅娄子。出去吧。”

    铜心瞅着眼钱公公,愁眉深锁,悻悻地出了屋。

    ……

    屋内,铜心扯起芝兰手腕,直摇头:“芝兰,你何苦这般倔呢?还好不是沸水,要不这手还要得?”

    云溪嘟嘟嘴,别目劝道:“芝兰,事情的始末,我是清楚一些的。我知道你不甘上回的事,只是,主子便是主子,你这样只是跟自己过不去。”

    芝兰移目看了眼云溪,提及主子一瞬,只见她眸子里分明簇着一团烈焰,全然不是她口中所说的那般顺从。她怔了怔,瞬即又被笼罩心头的愁绪吞噬,淡声道:“两位姑姑,你们的好意,我都知道。只是,我不想当这个差,也不想勉强自己。”

    云溪盯着芝兰的眸子,压了压嗓子:“难道传言竟是真的?”

    芝兰满脸错愕。

    云溪凑近,试探着逼问道:“你真是钟情于纳兰大人?所以上回触犯圣威,这回又——”云

    “不是!”芝兰断然打断,脸颊唰地绯红,她急忙辩解,“不是姑姑想的那样,我只想安分守己熬到出宫,其他的,我想都不敢想。御前侍奉看似光鲜,实则危机四伏,我不过是胆小怕事罢了。”

    铜心盯着芝兰,眸子里闪过惊愕、怜惜和欣赏。她抚了抚芝兰的手背,动容地说道:“情之一字,挣也挣不脱,你何苦啊,哎。”

    芝兰又是一怔,扭头望及铜心一瞬,分明见到她眸子里泪光闪动,她更像自言自语,难不成姑姑也曾有一番苦恋?她不由暗笑,事到如今自己居然有闲心管他人的陈年往事,此次无论如何,自己都不再回头,若是见到他,不知自己是否还会犯傻,断不可见他,断不可……

    一日,小张子探头探脑,双目贼溜溜地扫视四下,悄声道:“芝儿姐姐,嬷嬷叫我来找姐姐,一同去办个差事。”

    “我?”芝兰放下手中蒲扇,自己分明已不在点心局,秦嬷嬷能有何差事交代?

    “姐姐放心,钱公公已经准了。姐姐快跟我走吧。”不及芝兰回应,小张子已一把扯起她,朝一旁的宫女说道,“这位姐姐,掌事吩咐得急,劳姐姐担待着点。”说罢,急匆匆便出了屋。

    一晃到了乾清门,芝兰隐约觉得不对劲,低声问道:“小张子,这是要去哪?”

    小张子偷抿笑意,嘿嘿道:“姐姐跟着来便是了。”

    到了内右门宫墙一隅,芝兰惊喜地看见那道声音,眸子里瞬时闪过一道亮光。

    小张子窃笑,识趣地候在一侧。

    “容若。你找我?”芝兰福礼。

    容若淡笑着打趣:“怎么?两月都不到,竟生分至此?”

    “哪里。”芝兰不由莞尔,掩不住那丝笑意,又环顾四下,道,“我不过怕连累你罢了。上回谢谢你。”

    “呵呵,道谢就生分了。”容若弯唇笑语,双眸清澈见底,“我好歹是一等侍卫,刀光剑影都无惧,还怕一个宫女连累?”

    芝兰笑着摇摇头:“婉儿姐姐可还好?”

    “还是老样子,就是闷了点。”容若依旧含笑,突然记起点什么,从袖口掏出一封信笺,瞟了眼四下,递了过去,“她知我今日会见你,叫我带来的,哎……我都成飞鸽了。”

    眸子闪过一道光,又是一阵惊喜,芝兰笑盈盈地接过信封,纳入袖口,又正色问道:“就是为送这个?”

    “当然不是。”容若忧虑地敛眸,声音难得阴郁,“你的事,我都听说了。真不知你怎么想的,御前传膳有何不好?多些见面,事情说不定有转机。”

    芝兰慌乱地垂目,脸颊微微红了:“容若,你不明白。我不想御前侍奉,也不想见他。”

    容若低眸瞅了眼芝兰,又抬眸茫然望了一眼天际,又看回她:“浣衣局宫女一事,事后皇上跟我提过两句,也警告我,叫我劝你凡事别强出头,叫我别一味帮着你,替他人强出头。我没看出他有半点怪罪你的意思,倒全是为你好。你怎……哎……”

    芝兰顿觉委屈:“容若,你可知,人生大痛,不是一刀畅快淋漓,而是钝刀割肉。他若即若离,忽喜忽怒,片刻怜悯后只有加倍的猜忌和伤害。我受不了这些,我不愿再见他,今生都不愿再见他。”

    芝兰眼神执拗,看得容若直叹气:“原是你们二人的事,冷暖自知,外人不会清楚。只是,他有他的难处,或许对你是残忍了些,但也情有可原。”

    芝兰垂目,声音低落下去:“我知,你们相识相交多年,既是君臣又是挚友——”

    “芝兰!”容若按捺着愠怒,低声道,“我们虽相识不久,但我和婉儿待你——我们早视你为知己。我说这些,无非想劝你,别跟自己过不去。他,我也会找机会相劝。掌事既有旨意调你当差,你岂有不从的道理?若是你真能了断前尘,见与不见,又有何区别?禅语有云,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你该管住的是自己的心,而不是眼。”

    芝兰咬唇,面色绯红,说不出话来。

    容若仰望蓝天,掠过一抹苦笑:“豆蔻年华,情窦初开,能有幸携手相伴一生的,又有几个?这是人生必经之路,一味逃避无济于事。我十几岁时也曾有个两小无猜的……她选秀入宫,如今,贵为妃嫔。若依你所言,我是否该弃官?是否该今生不见皇上,以免勾起伤心往事?”

    芝兰怔住,定定地看着容若。

    “我本不该跟你说这些,这些我也从未跟人提起,连婉儿也不曾有。你好好想想吧。”透着些许无力,容若无奈地说道。

    “对不起。”芝兰顿觉羞愧,低低说道,一瞬又似恍然,抬眸犹豫再三却难以启齿。

    容若轻笑:“你想的,婉儿早就提醒了,银月的事,我自当尽力而为。”

    芝兰抿抿唇,道谢的话说不出半句,盈盈于心的尽是这拳拳情意,只能又福了一礼。

    容若摆摆手,朝小张子努努嘴,道:“想来你也想通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