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众里寻她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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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青玉案 元宵》

    草原的夜空,繁星密布。

    梁九功候在帐外,面色苍白。魏珠站在他身后,垂目低瞥,神色慌乱。

    小柳歪了歪花盆鞋,怯怯地瞅着身旁的主子,低声劝道:“主子,要不我们先回去吧,您都等了快两个时辰,这如何挨得住?”

    成韵瞪了眼侍婢,强抑着忿意,轻轻蹬了蹬腿,缓了缓腿脚,刻意扬了扬嗓子训道:“我都挨得了,你们做奴才的就挨不了?刘声芳好大胆子,哼。宣他看诊,竟多番推辞。皇上真病了,真在帐里吗?若是皇上当真在,岂会让我等这么久?梁总管,你说对吗?”

    梁九功抿唇一笑,拱手恭顺地说道:“成嫔娘娘说的是。只是,皇上睡下了,还是请娘娘先回吧。”

    成韵瞥了眼梁九功,冷笑道:“没事,皇上未用点心就睡下了,肯定会醒来的,我就这儿等着。”

    梁九功面色一沉,直了直脊梁,漠然地望着前方。少顷,他朝魏珠瞥了一眼。

    魏珠会意,弓腰低声道:“师傅,我肚子不舒服,去去就回。”

    梁九功点头,魏珠朝成韵拱了拱手,便要碎步退下。

    “站住!”成韵尖声喝止,踱近魏珠,低声道,“我几时允你退下的?”她扭头瞪了眼梁九功,道:“梁总管应该知道,祖制不可违,皇上是不能离开围场的,出了围场,若遇到刺客,该如何是好?区区贱婢,既已点灯超度,还能怎样?”

    梁九功迎着幽冷眸光,顺了顺面容,颔首道:“娘娘教训的是。”

    “谁说朕违了祖制?”冷冷一语飘然而至。

    成韵愣了愣,扭头便见福全陪着玄烨正漫步走来。她赶忙行礼,解释道:“臣妾听说皇上抱恙,着急,又见不到皇上,所以——”

    玄烨面色清零,双眸血丝满布,浑身透着倦意。他蹙眉,不悦地瞥了眼成韵,冷声道:“即便朕出了围场又如何?还轮不到你来管制朕。”

    “皇上?”成韵双眸泛着泪光,委屈唤道。

    福全跟在身后,甚感尴尬,挤出一丝笑意,道:“成嫔娘娘也是关心皇上,一时情急才言语有失。”

    成韵感激地看了眼付福全,复又可怜巴巴地看向玄烨。

    玄烨不过淡扫她一眼,眸光幽冷,眉目间更是透着愠怒 :“飞扬跋扈、出言不逊已是德行有失,对已故之人,言辞刻薄,可见毫无良善之心。”说完,便转身离去。

    福全更感难堪,稍稍朝成韵点了点头,碎步紧随入了帐,旋即岔开话题道:“乌特巴拉想探望皇上,说有事相商,皇上明日可有空召见?”

    玄烨坐在软榻上,眸光暗沉,半晌沉默不语。

    福全垂目,拱了拱手道:“要不明日臣和索绰罗去找?或是——”

    玄烨比手止住他,抬眸淡声道:“传乌特巴拉明日一早觐见,召隆科多作陪。”

    福全微微颔首,顿了顿,低声道:“芝兰姑娘的事,生死有命,皇上千万别过于忧心。”

    玄烨别目瞥了眼帐帘,眸光清冷,仿若不曾听见福全所言,语气甚是平淡:“容若何时能到?”

    “日夜兼程,后日想来差不多。”

    玄烨点头,看了眼福全,嘴角浮起一丝倦怠笑意,轻轻拂了拂手。

    福全会意,拱手退下。

    芝兰静卧在榻上,夜不成寐,右臂不时发麻,刺痛驱得触觉格外灵敏,掌心里的鹫鹰玉佩,温润中透着一丝冰冷。

    屏风后听到的那句,分明耳熟,难道竟会是他?不会。心头苦笑,便是到了今日,还不懂心死吗?那席戮心狠话,至今响彻耳际,芝兰摁了摁心口,从今往后那人只是主子,只是主子。

    她摊开手掌,看着玉佩,深吸一气,心头又是苦笑,为一句许诺,为一个玉佩,居然甘愿自投罗网、以命相搏,何等愚不可及。

    只是,不如此还能怎样?今生已尽,再无希冀。千里寻兄同样愚不可及,正如和罗理所言,更是毫无意义。寻到哥哥送还故里,此后,只能隐姓埋名,终生不得再见家人。若寻不到哥哥,一切更是徒劳无益。那才是生不如死。

    送信尚存一丝希冀。只是兜兜转转,终究逃不出他的掌心。和罗理的许诺,若无他的应允,一切都只是空谈。他绝决至此,又怎会遂阿玛的心愿。好在,这是博尔济吉特氏的许诺,今生不行,尚有来世。她握住玉佩紧了紧,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阖目强逼着自己入睡。

    翌日,天未明。

    赛罕轻轻晃着芝兰的手腕,唤道,“醒醒,芝兰姑娘,醒醒。少汗在帐外等着姑娘。”

    东方一片铁青,和罗理背手站在帐外,那抹身影黯淡又悲凉。

    芝兰站在帐帘口,默默地望着天际。

    “若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不怪你。”和罗理不曾扭头,也不曾回眸,仿若自言自语。

    “我既已答应,便不会后悔。只望少汗信守承诺,家书,我留给少汗,以便他日寻找我的家人。”乌眸笼在黎明前的铁青淡雾里,寂寥清零,芝兰淡声说道,“我只是信使,只能保证把信送到。少汗能否如愿——”

    “这是当然。”和罗理转身打断她,“不管此番能否获赐牧地,我都信守诺言。”

    芝兰微笑着点头:“我也必定送到。以孔明灯为号,灯亮则是送到了。”

    和罗理不由微怔,随即,尴尬地笑笑:“不必了,我信得过你,围场点灯,谈何容易。无论此行成败如何,我说过的,一定办到。”

    星光尚未褪尽,曦光崭露端倪,东方铁青云幕似缓缓拉开,草天一线边陲之地,晕得斑斑驳驳。天幕尽头浮现淡淡铅色,由厚渐薄,由浓转淡,由圆散开,缥缈游离……

    “看。”和罗理指向东边,动容地说道,“草原的日出是最美的。”

    一瞬,云幕似被唰地扯开,铅色天际染上一抹橘黄,由黄转红,由红转粉,似披上一袭霓帱,东西南北,由远而近,燃起一簇火,顷刻,点燃了整个草原天空,一轮红日呼之欲出。

    芝兰望着东方,粉红的霞光映红了她的脸。她看向和罗理:“少汗是怕这是我最后的黎明,所以才让赛罕叫醒我。”

    和罗理愕然,嘴角扯了扯,他愧疚地垂了睑,自己晓之以理,赛罕动之以情,一切皆在自己掌握之中,权术竟用于算计一个女子,何等卑劣。

    “少汗无需介怀。我是自愿的。”芝兰振了振,眉目都似含笑,“少汗有所不知,辛者库罪籍是句魔咒。我以前不懂,为何阿玛处心积虑想抬旗,如今我渐渐有些懂了。罪籍等于一无所有,连心都不配有。这样的人生,有何意义?哥哥为这个,丢了性命。阿玛为这个,钻营了一辈子。我也该做点什么。”

    和罗理抬眸,乌瞳似蒙上一层轻雾。他轻叹:“姑娘如此心灰,可是因为富察?”

    芝兰怔住,随即急急别目,望着东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和罗理尴尬地别过头去:“你昏迷的时候,不时念叨这个名字。我想,他对姑娘肯定很重要。”

    “不。”芝兰浅淡一笑,“世上从无此人。我冒险送信,只为给觉禅家留个念想。”

    和罗理脸上浮起一抹凄凉笑意:“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此行也不过是想给族人,带回一个希望罢了。”

    草原的日出当真是美。

    芝兰不想将这美景和时光虚度在那个从不曾真正存在过的人身上。她刻意绽放了笑容,指着天际,道:“日出果然很美。”

    和罗理瞟了眼东方,面色凝重,天明便该启程了。心下不忍,他问:“你还有什么心愿?”

    芝兰解嘲般笑笑:“我此去,也不一定非死不可。没什么心愿。若说遗憾,我始终无法释怀少汗所说的天葬。我们讲究入土为安。说来可笑,我不怕死,却怕——”她想到了庆芳姐姐,笑容便再绷不住了:“宫女若是没了,会被挫骨扬灰撒进深井里。而且,没有宗祠供奉,只是一缕无根的游魂。”

    和罗理振了振,轻声说道:“信仰本就因人而异。你所说的。我也听过。”

    芝兰深吸一气,又释然般笑笑:“生前的事尚且顾不上,真是庸人自扰,我们该出发了。”说罢,转身便要进营帐。

    “芝兰姑娘。”和罗理急忙出声唤住她,顿了顿,才道,“万一姑娘有何不测,若是你愿意,我愿娶你为我的正妻,供奉在博尔济吉特氏的祠堂。”

    芝兰蓦然回眸,显然惊到。她愕然地看着和罗理,那双乌眸依旧是毅然坚定。少顷,她垂目摇头:“少汗的心意,我领了。只是姻缘岂可用来交换?我不愿意。”

    “不。”和罗理抿了抿唇,道,“我也是自愿的,我并不是想用这个跟你换什么,也不全是因为愧疚。”

    芝兰抬眸望了眼和罗理,淡淡地施了个万福:“不必了。”转身便急忙入了帐。

    “我的正妻之位会为姑娘留着,直到他日,得知姑娘平安无恙,并已觅得良缘。”

    背后的声音漂浮在草原的晨风里,听在芝兰耳中极不真切。

    赛罕杵在帐帘处,也听得分明,不由嘴角紧抿,看向芝兰的目光变得极其纷杂。

    芝兰尴尬地福了一礼:“我不想节外生枝,今日也无心多言,还劳赛罕姑娘转告少汗,他所提之事,毫无意义。我也不愿意。”

    围场主帐,乌特巴拉落座后,拱手说道:“听说皇上水土不服,臣万分担忧,今日见到皇上,总算放心了。”

    玄烨浅淡一笑,扬手示意梁九功赶紧奉茶,说道:“有劳札萨克关心。不知今日有何事相商?”

    乌特巴拉捋了捋胡子,稍稍笑了笑,道:“有关木兰围场一事,仔细考量下来,臣有些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君臣四人簇着沙盘,足足商讨了个余时辰。

    隆科不时走神,不时瞟望帘外,心不在焉模样。从昨夜起,他就已然按捺不住性子,索绰罗所言,原是打死也不信的,一来不曾有人寻到匕首,二来既寻到了玉簪,芝兰应是无虞。

    只是,足足三天过去了,方圆数十里都已寻遍,还是不见她的踪迹。不祥之感频频袭来,他追悔又愤恨。

    他捂了捂额头,竭力保持一丝清明,却声声都不曾入耳。

    “成嫔娘娘,使不得!皇上正忙着呢!”帐外传来魏珠的低声劝阻。

    “我亲自炖了汤,特意拎来给皇上,还请通传。”是成韵压着嗓子的声音。

    玄烨蹙眉,瞟了眼梁九功。

    梁九功旋即离了帐。

    乌特巴拉不由呵呵一笑,道:“早就听说成嫔娘娘贤良淑德,对皇上果然是关心备至。”

    玄烨眸子冷淡,只牵强地微微扬了扬嘴角。

    隆科多闻言,却是脸色一黑,一脸不悦。

    福全笑着圆场道:“皇上,您早膳只是稍稍用了些,都谈了这么久,一定饿了乏了,不如先用膳吧。”

    乌特巴拉也笑着请退:“是啊,臣想说的都说了,皇上龙体要紧,还是先用膳为好。臣先行告退了。”

    玄烨按着乌特巴拉的肩,浅笑道:“既是如此,朕就不相留了,改日再找你狩猎。”

    乌特巴拉笑着行礼,顷刻便退了去。

    目送乌特巴拉出帐,玄烨面容一绷,走到软榻前坐下,朝帐外不耐地瞟了一眼,道:“小梁子,宣她进来。”

    见此,福全赶紧拱手请退,低眸向隆科多捎了个眼色。

    隆科多却视若无睹,脸色仿若一瞬铁青。他瞟了眼帐外,反而直了直脊梁。

    福全嗅到一丝不妥,虽见到玄烨摆手示意退下,犹豫一瞬,还是顿了下来。

    成韵入帐,向玄烨盈盈福了一礼。

    福全含笑对成韵拱手以礼,又瞟了眼隆科多,那小子依旧是纹丝未动。他不由清了清嗓子。

    玄烨淡扫一眼隆科多,微微蹙眉,眸光夹着些许探究。

    成韵面色不虞,委屈地望了眼玄烨,嘟着嘴,扯了扯帕子。

    福全为了缓和僵局,含笑打趣:“呵呵,隆科多,不会还在琢磨乌特巴拉的话吧,竟这般出了神?”

    哪料想,隆科多扫了眼成韵,竟是对着玄烨,俯腰禀道:“宫闱之事,外臣本不该多言。只是,臣有愧于心,寝食难安,不吐不快。”

    成韵不由一阵心慌,揣了揣帕子,瞪了眼隆科多,目光尽是警告。

    福全看向隆科多,只想大事化小,笑道:“我也听侍卫说起,那日湖内点灯之事。你担心得不无道理,下不为例便是,无须小题大做了。”

    玄烨满目疑窦,淡扫四下,并不言语。

    隆科多瞥了眼成韵,嘴角浮过一丝冷笑,道:“臣想说点灯一事不假,但却不是为防务。敢问成嫔娘娘为何点灯?”

    成韵不由脸色煞白。

    “唆使侍婢四下散布谣言,中伤觉禅氏芝兰在先,恶言凌辱逼迫她寻短在后。这围场里何人不知?点几盏灯,超度亡灵,便可洗脱罪孽吗?臣替觉禅姑娘叫屈!当日娘娘出言凌辱,臣听得分明,碍于身份,不便阻拦,却不料罔顾了一条性命。今日,臣不会再哑忍,臣要为她讨个公道。”隆科多愈说愈急,愈说愈怒。

    玄烨探究地看向成韵,眸光骤冷,心底却似腾起一簇烈焰,万般按捺却越燃越烈。

    成韵心虚,辩白道:“臣妾冤枉。”

    玄烨的目光愈来愈淡,心头却似秋日满堤落叶着了一点零星火光,顷刻燎原。他垂目,敛了敛眸光,佯装扫视明黄坐垫,少顷,方扭头对隆科多,冷冷训道:“这是朕的家事,还轮不到做臣子的插嘴。你对成嫔不敬,便是对朕不敬,扣三个月俸银,以示惩戒。”

    隆科多斜睨一眼成韵,心底不甘却掠过稍许快意,顿了顿,拱手道:“臣领旨,臣告退。”

    待福全和隆科多离帐,成韵稍稍松了口气。她胆怯地坐在玄烨身侧,低瞟他的面色,见他并未动怒,才轻声道:“皇上,千万别信隆科多所言,是觉禅氏她自己不知检点——”

    “够了!”几近低吼,玄烨不曾抬眸,只是抬手抚了抚额头,心头的怒火俨然熄灭,随之而来的荒芜却越发难耐。

    半晌,他才冷冷说道,“你该谢谢她。若不是她,你或许一辈子都是成贵人。或许连成贵人都不是。你不该恩将仇报。”

    “皇上?”成韵腾地起身,满目震惊和哀伤。

    玄烨垂下手来,面色惨白,仿佛是眼角余光都吝啬再给身旁的女子半分。他扬声唤道:“小梁子,即刻送成嫔回宫。成嫔德行有失,罚禁足三月。”

    成韵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玄烨,泪落了满面。

    “成嫔娘娘,请。”梁九功弓腰请道。

    成韵僵在原处,不愿挪步,哽了哽,哭道:“皇上竟然喜欢那个贱丫头?皇上挑我,也是因为那个贱丫头吗?啊?”

    “住口。”玄烨自亲政以来,这怕是头一回动怒,他压着嗓子,厉声斥道,“朕给你留足了情面,你的所作所为,已叫朕后悔封了你。你再多言,便是叫朕后悔今日饶了你。”

    成韵只得怯弱地噤声,只是,依旧哽咽着。

    梁九功轻咳两声,魏珠赶紧推搡着小柳将成嫔搀了下去。

    玄烨怒目扫了眼梁九功:“为何不早说?”

    梁九功垂眸,很是委屈和无奈,跪下请罪道:“奴才该死。那夜,皇上叫她骑马,奴才原是要说的,只是,哎。奴才该死。”

    玄烨微微仰面,倚在软榻上,闻言,周身竟是一凛。他漠然地盯着帐顶,郁结于胸的悔恨更甚,终究还是他逼的。

    忽地,他腾得站起,阔步出帐,直奔马厩。

    仿佛只有奔逸扬起的细风,才能平息他内心的狂躁、愧疚与痛悔。他翻身上马,一记扬鞭,绝尘而去。

    “赶紧叫索绰罗大人护驾。”梁九功急急吩咐。

    围场外,和罗理勒停了马:“芝兰姑娘,我们只能送到此处了。这里离湖边哨岗约摸十里路,姑娘万事小心。”

    赛罕与芝兰同骑,闻声跳下马来,伸手搀着芝兰下马。她握住芝兰的双手,垂眸尽是愧意,道:“芝兰姑娘,我们一辈子都会记得姑娘的大恩,姑娘保重。”

    芝兰抽手,覆了覆赛罕的腕子,笑了笑:“赛罕,谢谢你多日照料。”她抚了抚腰间的信笺,仰头对和罗理说道:“信,我一定送到。我走了。”

    和罗理目送那袭淡蓝的身影越行越远,渐渐没入草浪里,却迟迟不肯移目。

    “少汗,她可信吗?万一送不到,我们得留有后招才行。”扎布眼神冷漠,依旧是一脸质疑。

    和罗理怒目瞪了他一眼,淡声道:“用人不疑。”说罢,他扭转缰绳,一记扬鞭,率着四人扬鞭离去……

    芝兰撩起蒙古长袍,蹚着厚厚的蒲草,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围场走着。

    骄阳耀目,茫茫四野都似蒙上一层光晕,她拂了拂额头,余毒掀起阵阵反胃,双颊顿时腾起一晕潮红。

    她急忙扯下腰间的皮囊,灌了口水润喉。驻足远眺,哨岗已依稀可见,心头不由一紧,只是此时不同往日,脑际不再编排任何说辞,是罪是罚,都淡然处之吧。

    忽地,耳际传来杂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似是从哨岗传来。

    芝兰听着不由心慌,犹豫一瞬,才理了理衣襟,继续往前蹚行。

    只见一匹枣红骏马,四蹄翻腾,如风如电,长鬃飞扬地朝这边奔来。马背上的月白身影,映着晌午烈日格外耀目。

    定睛瞧去,四面八方簇拥着一片杂色马群,海潮拍岸般滚将过来,呼啸奔腾,马背上皆是侍卫官服。

    芝兰不由驻足,如涨潮时分,海岸上搁浅的一只贝壳,望着滚滚袭来的海浪,一时失了方寸。

    玄烨远远地,就瞧见了万绿丛中的那点淡蓝。

    虽然瞧不真切女子的面容,但冥冥之中,他就觉得是她。

    那点蓝,在茫茫劲草间浅淡得几近无痕,是这浅淡的一缕色彩已然燃起了心间的一丝希冀,玄烨狠狠一记扬鞭,冲着那点蓝,疾奔而去。越来越近,心莫名地越来越忐忑。原来,希冀背后是难以承受的莫名伤痛。

    初见血衣时,心如枯木,尔后,一次次希冀破灭,一次次心字成灰的莫名痛楚。这回,玄烨竟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惧怕。万一这次的希冀还是破灭,那——

    只是,当他看到那抹淡蓝的身影屈身跪下,耳际一嗡,心怦然骤急。他紧了紧缰绳,马儿前蹄高扬,一声嘶鸣划破天际。

    他跃下马,几步疾奔,离得近,看得真切了,却是双腿僵住。

    那对清扬星眸,清丽如一眼甘泉,汩汩暗涌心底,连日来撕心裂肺的旧创似乎是不药而愈。

    这是他今生头一回感受到何谓惊喜若狂,心间的重石总算是落地了。他不由仰望一眼长空,长舒一气。

    草原的天空,青碧如洗,阴霾尽扫。

    这几日,夜阑人静时,他在心头幻念过百千回,下一回再出围场时,他只希望在微微习风掀起的层层绿浪里,捕捉到那点新绿宫装。

    即便这点绿卑若微尘,他也当不顾一切,只随此心,揽她入怀。然而,此刻,这点绿近在咫尺,他却停下了步子,皇权、家世、世俗、心机零零种种瞬间吞噬了心扉。方才的惊喜最后只化作两道脉脉的眸光。

    如此而已。

    芝兰低目垂眸,合手紧了紧,清风扬起眼前的月白袍襟,近乎飘曳到自己的面前。她错觉那袍角,像一把世俗的鞭子,隔空抽着她的脸。她错觉脸皮似被撕开了,这是她生平第一回真切地感受到何谓耻辱。

    那夜,走出主帐,她曾痛下决心,今生不复相见,怀揣玉佩决定冒死送信那刻,分明也已斩断情丝。原想此心已死,断不会再痛。可是,此时,不单脸皮撕裂般疼,还有心。

    她不由挪膝退了一步,埋首深叩一礼,伸手抚在腰际,抽出信笺一角,低声请罪道:“奴才是回来负荆请罪的——”

    “回来便好。其他的都别说了,起来吧。”玄烨柔声打断她。那个“罪”字莫名地叫他心里很不舒服。他垂眸,看着她,可眼前的女子像是怕极了他,一味低埋着头。除了乌黛发髻和那一轮白皙的脖颈,他半点都瞧不清她的神色。

    芝兰微怔。她只想呈上那信笺,便告退,哪里敢逾礼起身?就在她要抽出信笺呈给主子那刻,却不料主子为了以示亲厚,竟俯身扶她起身。

    这一下,右胳膊被扯得一阵剧痛,她不由痛呼出声,雷击般缩了缩手。

    “怎么了?嗯?”玄烨急问,手还托着她的胳膊,顺势就想查看她是不是受伤了。

    芝兰小心翼翼地抽回手,又用左手遮了遮右臂,避退着起了身。她一直低垂着眼睛,只盯着青草簇拥的那双玄青高靴,嘴角挤出一丝恭顺笑意,道:“小伤,无碍的,多谢主子关心。”

    主子?玄烨有些尴尬地缩回手。这个天经地义的称呼,不知为何竟叫他听着极不是滋味。他别目瞟了眼簇拥而上的侍卫,挥手示意他们退避,转又垂眸看回低眉顺目的女子。他妃嫔如云,自觉是很懂女儿心思的。她这是恼了自己了。

    玄烨暗叹一气,扭头对侍卫道:“传刘声芳营帐候旨。”

    那夜,说的那番话,但凡是个女子,都会神伤恼恨吧。玄烨觉得他是该哄哄这个女子的。于是,他牵过她的左手,也不管包裹在掌心的那只纤手如何挣脱,只紧握着她,又凝眸从头到脚仔细打量她一番,确认她一切安好,才安心地舒展了眉角,拽着她往前走。

    芝兰错觉要被迎面的目光给炙伤了,双颊绯红,心底更暗暗翻涌着止也止不住的羞耻感。她抽手,再抽手,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反倒被他拖着直往前走。她当真厌恶这种被主子当做玩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感觉:“放手。”

    玄烨只当没听见,依旧拽着她,蹚着及膝的劲草前行。

    芝兰从不曾感觉自己如此屈辱过。她只迟疑了一瞬,就强忍着疼,抬起受伤的胳膊去掰开他的手。

    玄烨的眼角余光,一刻都不曾离开过身侧的女子,见她眼角流露出痛意,他急忙松了手。这是他头一回不知该如何安抚一个女子,心头的纷杂难以言喻。

    他又暗叹一气,再次不管她的挣扎,牵过她的手。这回,他垂眸看了看掌心里的纤手,竟十指交扣地牵起,轻扯她一把,满目浓情地柔声道:“别闹,上马。”

    芝兰依旧挣扎着抽手,虽不再歇斯底里却很决绝。当日牧场同骑惹下孽缘,明知是孽,今日便不该重蹈覆辙。她垂目摇头,声音恭敬却清冷疏离:“奴才怎敢与主子同骑?奴才还是自己走回去。”

    “你?”玄烨蹙眉,竟是词穷。他移眸扫了眼四下的侍卫,众人都扭头别目望着远方。他再看回身侧女子时,声音虽依旧和煦,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威严:“上马!”

    主子吩咐如何能不从?芝兰委屈地抿唇,目光也染了雾气,到底还是借着掌心底托起的力道,翻身上了马。

    她紧抠着马鞍,垂目盯着枣红鬃毛,心不由怦然急跳,只觉背脊一阵温热,耳际飘起一缕温润的气息,心头暗涌的屈辱更甚。她避退着朝前挪了挪,可腰却被身后的男子环住,整个人都拢在了身后的月白柔光里。

    芝兰仰头,羊角发髻蹭在月白肩头。她羞恼得双颊通红,委屈不忿道:“皇上不过仗着自己是主子,便觉得可以对奴才随心所欲。奴才再卑微,也是有血有肉有心的。”

    玄烨顺势用下巴蹭着她的额,扯了扯缰绳,眸光漠然地望着前方的哨岗,声淡无奇却透着一丝委屈:“你不过仗着朕喜欢——过你,便视宫规为无物。你知道,即便朕再气再恼,再嫌弃,再猜忌,朕都不忍你去死。整那么件血衣是要戮朕的心吗?”

    心间骤凉,芝兰别过额头,扭头看着他,摇头道:“皇上觉得奴才在耍心计?皇上是主子,奴才哪敢?奴才也不会蠢到,以死来博主子怜悯。奴才知道,主子心里不曾有过奴才,奴才便是死了,也戮不到主子的心。”

    玄烨闻声,心下纷杂,不由臂弯环着她在怀紧了紧,下颚蹭着她的鬓发,贴近她耳际,轻若无声:“戮到了。朕倒希望你是在耍心机,至少比寻死来得好。”

    芝兰的心突了突,只脑际浮起一丝清明,此番回来可不是为了耳鬓厮磨,相见只为送信,同骑也只为送信。她不愿再多言纠缠,从腰间抽出信笺,稍稍扭头别了别,轻声道:“有人想见皇上。”

    玄烨垂眸扫了眼信封,又看了眼芝兰,眉间腾起疑窦和不悦。他别过脸,淡声道:“你回来竟是为了送信?”

    那封信还僵在半空。芝兰抬眸看着那坚毅的唇线,稍稍抬了抬右臂,低眸轻声辩解道:“若不是他们救了奴才,奴才恐怕已经中蛇毒死了。救命之恩,怎能不报?”

    玄烨震惊地垂眸,抬手便要捋她的衣袖查看伤口。

    芝兰一把揪住袖口,摇了摇头。

    玄烨只得松了手,嗓音低沉中透着一丝愠怒、无奈和心疼:“每次见朕都是遍体鳞伤,你——”

    “不管主子信不信,奴才没在耍心计,奴才只是想去找哥哥。”芝兰唯恐他又吐出令人难堪的话来,也顾不得尊卑有别,便急忙打断了他。她顿了顿,把信笺纳进他的袖口,轻轻捂了捂:“关乎万千性命,请皇上一定抽空读信。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奴才办到了,也好安心去内务府请罪了。”

    “你?”玄烨愕然地看着怀中的女子,眸光尽是不解,心下更是凌乱。他敛眸:“私逃出宫是死罪,你是当真不怕死,还是成心跟朕过不去?”

    芝兰只觉鼻翼一酸,心头却是释然。身后的男子,她是断然不会再向他求什么了。她刻意笑了笑:“即便主子宽厚,赦免奴才,奴才哪里敢受?奴才受不起,也不想欠主子的恩典。这次回来,奴才已抱了必死之心。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奴才不怕死。”

    玄烨只觉得心口不适,收了收双臂,紧紧环住她,贴着她的面颊,轻喃道:“不许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