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心惜旧香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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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晏几道《鹧鸪天》

    主帐,未及刘声芳行礼,玄烨急忙起身,问道:“人怎么样?”

    “禀皇上,已无大碍,蒙医处置得极为妥当,只是,尚有些余毒未清,内服几贴药,便可大好了。”刘声芳跪在地上,低声禀道。

    玄烨坐了回去,紧抿的嘴角总算松了松。他垂目瞟了眼案几上的信笺,低声道:“好生照料,退下吧。”他抬眸扫了眼梁九功,问道:“她人呢?”

    “奴才已腾了处营帐给芝兰姑娘,便于照料。只是她的差事?”梁九功弱弱抬眸偷瞟主子,试探着说道,“畅春园那儿也寻不到合适的,奴才想倒不如一切照旧。”

    玄烨微微点头,信手捏起信笺,拆了开。

    芝兰清洗完伤口、又药浴香薰完毕,已是黄昏,伺候的宫人都已退下。她守着空空落落的营帐,心头也是空空落落。接过和罗理的信笺,原是想各得其所,既帮了和硕特部,又为哥哥和觉禅家讨了个盼头,扪心自问,面圣送信原就有十足把握,只是,能否全身而退却毫无信心。

    她确实是抱了必死之心而回,即便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饶,却不曾料想他……

    她赶忙打住思绪,环臂抚了抚肩头,一时竟错觉他臂弯的余温仿似还未褪尽,幽幽龙涎香仍萦绕鼻息。她又忙打住思绪,即便那日他确有出围场去找自己,即便他对私逃一事既往不咎,那也只是主子的仁慈和怜悯罢了,无关情谊。

    在他心里,她只是以利交者。芝兰咬唇,强抑心间暗涌的屈辱和伤痛,该是时候醒醒了,也该是时候死心了,世上并无富察此人,只有主子。

    一连三日,御前都不曾召见,只有梁九功领着魏珠日日探望,嘘寒问暖。这日一早,钱公公竟破天荒地拎着食盒补品前来慰问,字里行间无不暗示传膳领班一职非芝兰莫属。

    芝兰抚着右臂,肿痛渐消。她望着湛蓝的湖水发呆,又抽出帕子,迎着日头高高照起,一丝一线地细看着,不由惋惜地蹙了眉,包扎伤口晕染的草绿色虽多番浣洗仍斑斑驳驳。

    “别心疼了,改日叫婉儿再给你绣一幅。”

    爽朗笑语飘来,芝兰不由扭头,瞬即笑靥如花。她盈盈施了个万福。

    魏珠跟在一尺开外,含笑看着二人,眉宇间却浮起一丝疑惑。

    容若走近几步,别目看着湖水,笑着道:“我接到皇上密诏,便急急赶来。昨日一早到的,但不便探望。你可还好?”

    芝兰纳好帕子,面露愧意,欠了欠身子,道:“原是你大喜之日,我却叫你触了霉头,实在过意不去。”

    “说的哪里话。”容若敛笑,扭头看了眼芝兰,“你平安便好。我还得谢谢你,听说你出事,我临行时捎了信给婉儿。她现在应该在赶回京城的路上。”

    芝兰惊喜地抬眸,眸子里像种了星光,一瞬又黯淡地敛了去。她解嘲地笑了笑:“婉儿姐姐该着急了。我太鲁莽了,实在是——”

    容若一摆手,打断道:“别说了,祸事躲也躲不过。你奉命给成嫔娘娘拾纸鸢,才出了事,皇上都宽恕了,又何来鲁莽一说?”

    芝兰羞赧愈甚,低头瞟了眼魏珠,道:“婉儿姐姐若是回京。劳烦小张子告诉我一声,信笺就免了,免得给你惹麻烦。见你和婉儿姐姐好,我便安心了,赶紧回去吧。”

    言及麻烦二字,容若脸上的笑意有些僵住。他看了眼芝兰,点了点头,终是避嫌地匆匆离去。

    芝兰看着那抹背影,有些怅然,自畅春园赏花,与容若之间好像莫名多了层隔阂,为避流言蜚语,彼此不得不避忌。宫闱之中难得的一丝暖意,竟也凭空而逝。她不由别目,竟撞见灌木丛后头站了个男子,那双炯炯乌瞳分明透着愠意。

    芝兰一惊,认出来人,急忙福礼:“奴才见过佟佳大人。”

    隆科多稍稍收敛了戾气,挤出一丝笑,大步走了过来:“不必多礼了,见你平安,我总算放心了。”

    芝兰触了触袖筒,急忙掏出匕首,恭敬地呈上,低头谢道:“大人的佩刀,多谢大人。”

    隆科多微怔,并不伸手接匕首,反而轻笑道:“都说送你了。”

    芝兰勉强挤出一丝笑,双颊有些绯红:“大人当日说的确实不假,匕首防不了蛇。奴才身为宫女,也留不得此等凶险之物。还请大人收回吧。”

    隆科多凝眸看了眼芝兰,又低瞟一眼匕首,半真半假地说道:“要我收回也不难。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芝兰愕地抬眸,忐忑地看着他。

    “呵呵。”隆科多一把夺过匕首,移眸扫了身前的女子一眼,笑道:“这第一件,对着我别老奴才长奴才短的。第二件嘛,别再胡思乱想,我已替你讨了公道,成嫔娘娘断不敢再找你麻烦。”

    芝兰越发羞窘,只心间却泛起酸涩的暖意。她急急福了一礼:“大人的大恩,奴才——”

    “都说别称奴才了!你对纳兰容若可会如此?”隆科多一摆手,面露一丝愠色,少顷,又笑着道,“他可以为姑娘做的,我一样可以,他不能为姑娘做的,我还是可以。路遥知马力,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明白,谁更值得信赖。”

    芝兰噎住,满目震惊,待她缓过神来,想要开口解释,隆科多已阔步离去,只听见他腰间的佩刀哐嘡作响。心头一瞬凌乱,尽是不安、恐惧和无措,宫里的日子已万般难耐,早前的讹传亏得梁总管下了重手平息。她真不该招惹这个男子的。

    芝兰唯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心有余悸地望向湖水,深吸一气,不断告诫自己往后得谨言慎行。

    入夜,主帐前,梁九功堆满笑,低声叮咛:“芝兰姑娘,当差要是吃力,千万别勉强。本该让姑娘再歇上几日的,无奈,过几日就该拔营回京了,御前忙不过来。”

    芝兰急急福了福:“这本就是做奴才该尽的本分,谢谢公公照拂。”

    “先进去吧,我去去便回。”梁九功朝帐帘口努了努嘴。

    魏珠瞅着芝兰进帐,碎步上前,望了眼候在帐外的师傅,关切地悄声说道:“师傅,秋风凉,前些日子,主子不高兴,您日日守在帐外,这身体如何扛得住?还是入帐吧。”

    梁九功剜了眼魏珠,把头微微凑近,压着嗓子,训道:“糊涂。”

    芝兰蹑手蹑脚地入帐,心下不由忐忑,低瞟一眼御案,好在他正伏案疾书,不曾抬眸。心定了定,她轻轻地缩在营帐一角,静静地候着。

    玄烨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浮起一丝笑意,抬眸扫了眼帐角。他并未搁笔,只轻声说道:“去软榻坐着吧。”

    芝兰微怔,旋即福了福,语气透着股倔强疏离,道:“奴才不敢。”

    御笔一抖,一点朱砂重重地落在折子上,玄烨蹙眉,搁了笔,直直看向她,目光柔和,声音也和煦:“成嫔那般对你,既是受了委屈,就该告诉朕,不该犯傻哑忍,更不该私逃了事。”

    芝兰心头尽是委屈,跪下告罪道:“亲疏有别,成嫔娘娘乃主子的交心之人,奴才算什么,怎敢向皇上说娘娘的不是。况且,娘娘是主子,主子要奴才生便生,死便死,奴才不得有半句怨言。”这酸涩的言语,恭顺中夹着倔强,委屈中透着隐忍。

    “好一副伶牙俐齿。”玄烨拍了拍膝盖,起身踱了几步,又住步看了她一眼,才转身踱至软榻坐下。他淡笑:“口口声声称朕主子,却敢对着朕一味撒气,朕就从没见过哪个奴才有你这般大胆的。”

    “皇上——”

    玄烨摆手止住她,指了指案几上的信笺,正色地岔开了话题:“朕今日没空跟你耍嘴皮子,坐着回话吧。”

    芝兰瞟了眼拆开的信笺,忐忑地噤了声。她起身踱近几步,迟疑一瞬,危坐在了软榻一角。

    “他们一行几人?都跟你说了些什么……”玄烨一连问了一串问题,除了贴身藏着的玉佩,芝兰言无不尽。

    玄烨捏起信笺,在掌心掂了掂,眸光有些迷离,似是陷入沉思。半晌,他把信轻撂在案几上,勾唇笑道:“朕乏了,陪朕走走吧。”说罢,便起身往帐外走去。

    案几上的信笺寂寥凄然。

    芝兰不由忆及和罗理遥望西方的眼神,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望了眼帐帘,碎步跟了上去。

    玄烨缓下步子,扭头问道:“马上要回京了,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余光扫了眼身后紧随的宫人,芝兰不由羞红了脸,微微摇了摇头,一瞬,又似想起什么,猛地抬眸看向他,嚅了嚅唇却还是没开口。

    玄烨有些无奈,这个女子似乎当真是怕了他,连回句话都左思右想,犹豫不决。他住步,看着她,尽力温和了语气:“说吧。”

    芝兰细细退了一步,低头垂目,犹犹豫豫地支吾着:“奴才……想放孔明灯……许愿。”

    “哈哈。”玄烨有心以示亲厚,摇头笑出了声。他凑近她,刻意打趣道:“与其许愿求神灵庇佑,倒不如求朕。”

    语毕,笑僵在了脸上,玄烨悻然。明明是有心安抚她,却一不留心就提了最不该提的话。连他自己都闹不明白近来是怎么了。收买安抚人心是最基本的权数,他七岁就懂了,如今在这个女子身上,却使得格外蹩脚。

    他不免有些烦躁:“去。做几个孔明灯来。”

    魏珠跟在不远处,偷抿一丝笑意,轻声称诺。

    芝兰杵在原地,脸色褪得苍白,“以利交者”四字深刻在心底,此时隐隐涌起,深深作痛。为了稳住面色无异,她习惯使然地掐着虎口,忽地,只觉腕子被抽起。她抬眸望去,便在雾气迷蒙中撞见那对深邃如潭的眸子,正无奈又关切地看着自己。她瞟望四下,急着抽回手,可腕子却被桎梏住。

    玄烨一手扣着她的腕,一手托起她的掌心,抚了抚虎口的指痕。

    “放手。”芝兰更加急切地抽手。

    玄烨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似是暗叹了一气,便拽着她朝湖边走去。

    芝兰一路挣扎都挣不开,只得羞红着脸一路碎步跟着。

    梁九功比了比手,止住随行的宫人,又朝魏珠努努嘴。魏珠会意,远远跟在主子身后。

    一轮满月悬挂九天,映照得湖水潋滟浮光。

    芝兰低瞅着幽沉黯淡的湖水。腕子被他扣得紧,怎么都挣不开,她便不挣扎了,无力地垂了手,泪不知何时竟淌了满脸:“皇上究竟想奴才怎样?奴才怎么做都是错。”

    玄烨揉着她的手,覆在心口,抬手拭了拭那两行清泪,目光透着疼惜和无奈,他轻叹:“朕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芝兰抬眸,泪眼弥蒙地扫了眼这个俊朗的男子,只觉得仿若隔世的陌生。她倦怠地垂眸,心虚空得仿似无踪,她只想从此远离这个男子,把从前的心动种种都尘封在不堪回首的过去:“韦陀早已贵为尊者。昙花也谢了。缘起缘灭缘终尽。再纠缠下去,只会有损主子的身份。皇上,还是遣奴才离宫吧。”

    腕子总算是松动了,芝兰缩手,欠了欠身子,抽身离去。

    玄烨站在原地,余光瞥见那抹绿影离去,心头莫名一阵悸恸。他急走几步,从身后环住她,紧紧拥住,贴着她的鬓发,鼻息间是清淡的桂子幽香,那是他信以为真她已故去的那几日,梦里都在回味怅惋的滋味。

    他沉声:“韦陀虽已转世,即便缘悭此生,你于朕自是不同于他人。朕与你阿玛——朕望你明白,君无戏言,朕决定之事,不会改变。但只要你在朕身边一日,朕定护你周全。”

    芝兰觉得心冷,卑微身世仿若魔咒,坎坷情路仿若巫蛊,二者交织编成天罗地网,逼得她无处遁形、无路可逃。好不容易收敛的泪水又决了堤,她抽泣得微颤,嗓子哽咽不畅,半晌,才稍稍顺过气来。她倔强地挣扎:“奴才不要主子庇护。男女授受不亲。即便皇上是主子,也不该对奴才如此。”

    玄烨环臂,越发紧拥住她,灼热的鼻息贴近她的耳际,夹着一丝忿意和无奈,道:“若朕只是你的主子,朕何必对你如此?朕的心意,你该懂。”

    芝兰回眸,她不懂他为何要这样残忍。她摇头:“奴才不懂,若是皇上无情,便该决绝到底,若是皇上有情,为何要这样折磨奴才?”

    玄烨只觉得心闷,乌眸一沉,那丝隐忍瞬即晕成漫天的霸道。他用手一带,便扳着她扑进了自己怀里。

    芝兰惊地僵住,心底痛意未消慌乱又起,刚想挣脱龙涎幽香萦绕的怀抱,却只觉得腰际一紧

    玄烨紧紧扣住怀里的女子,俯头便吻上那弯透着晶莹月光的樱唇。

    芝兰死劲推他,拼命挣脱口中炽热心慌的气息。他不是嫌弃自己,不屑自己吗?名分绝不给,情分也绝不给,那此番为何,当自己只是挥之则来推之则去的玩物吗?焦心的屈辱暗涌心间,她不住推搡,终是敌不过他的力道,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心一横,狠狠咬了下去。

    呜……玄烨猝不及防地闷哼,口中前一瞬是泪水的淡淡涩味,后一瞬是腥红的淡淡腥甜。

    他蹙眉,心底的烦杂越甚。他越发紧地扣住怀里的女子,口舌蛮横地缠住她的唇舌,仿若要将连日的心悸、数月的隐忍瞬息宣泄殆尽。

    腥甜从他的舌尖蔓延到心尖,竟是比龙涎更断肠难耐的气息,芝兰觉得无力又无奈,双手蓦地止了挣扎。她阖目,一滴晶莹滑落,心底某个角落的尘埃似被轻轻拂起。

    这一吻,遮蔽了满湖的月光。

    玄烨好久才释开怀里的女子,月色下她的唇艳红似火,蒙着月光缥缈迷蒙。他低头,啄了啄那似火的双唇,满目柔情,道:“懂了吗?”

    芝兰抬眸,他嘴角被咬破的细痕映在月光下竟透着一丝别样的残忍。她不懂自己为何这样心伤,更有莫名的惧怕。她挣开他,退了退。她张了张唇,她想说她还是不懂,可是,到底是相对无语。她羞红了整张脸,不是因为娇羞,而是因为羞辱。

    玄烨擦了擦嘴角,合指捻了捻,轻笑道:“好大胆子,还没哪个女子敢这样对朕。不过,这样也好,你口口声声称朕是主子,心里却没把朕当主子。很好。”

    他的笑,只让芝兰更加心冷。她又退了一步,喃喃倒似自言自语:“皇上只是主子。”

    “哼。”玄烨并不懂身侧女子的愁思,又是不以为意地轻笑。见眼前的女子只是一味地低垂着头,他踱近一步,掌着她的肩,道,“那晚,朕——”

    竟是词穷,玄烨又觉得莫名心闷:“算了,朕只想你明白,从今往后,朕会对你好,朕会护着你。即便有缘无分,没有夫妻情分,朕也想你过得好。”这些话纠集于心,已有数日,玄烨说完,只觉得心头释然。

    芝兰抬眸,透着氤氲雾色,她看到那双深邃的眼眸分外真挚,可心却像沉入了冰坛。

    这样的许诺,看似有情,实则是残忍至极。何谓好,何谓情,他竟是真不懂,还是吝惜难舍?无情无分,那是什么“好”?

    这样的对视,玄烨自以为是深情。他只道眼前的女子已被自己的诚挚所感动,心情大好,连带着笑容都飞扬起来:“不是要放孔明灯吗?”

    芝兰心灰意冷,移眸望向别处,不愿再多言。既知他心意,往后唯有疏离避忌,多言无益,她收了收心,抽身碎步,迎上掌灯而来的魏珠,接过那盏孔明灯。

    魏珠窃笑,对芝兰挤了挤眼。

    芝兰只觉得无地自容,她急急低头,分明嗅到浆糊的米香。她捧着孔明灯,心间腾起一丝虚无的希冀,这轮灯火,足以点燃和硕特部全族的希冀,还有自己和觉禅氏的。

    她轻轻把灯搁在地上,俯身抽出火折子,轻轻吹了吹,点点火光微微燃起,瞬间又被清风拂灭。

    玄烨笑着凑了过来,他一把夺过火折子,看了眼芝兰,吩咐道:“给朕挡挡风。”

    “哦。”芝兰木然地换了一侧,又双手拢住那火折子。

    玄烨对着她的双手轻轻吹气。

    芝兰只觉掌心在火折子亮起来那刻,似着了火,心口也是,她急乱地咬了唇。

    玄烨凑了过来,两人的鬓角似乎有一刻都贴上了。

    芝兰微微朝外挪了挪,脸颊也像被火折子点燃了。

    玄烨暗笑,仿佛是浑然不觉,执着火折子,带着那双纤细的手,送进孔明灯里,点燃了灯芯。

    从前,阿玛常说,世事惨淡,与其落泪,不如微笑着直面。

    芝兰原是不懂,而今,已渐渐习惯了从大悲大痛中翻寻渺茫的希冀。噙泪微笑原是何等悲怆。

    她释然,真如阿玛教导的那样,勾起浅淡的笑意。

    玄烨偏头看着她,她的眉目,生的极美,映着火光熠熠生辉,闭月羞花都难以形容她此刻的容颜。她合手闭目,默默轻喃,双唇一闭一合间似能勾人心魄。

    玄烨好几次都想再凑上去,轻吻她的唇,他只觉得心底的这点雀跃欲动的心思,当真是好笑。他不由勾唇,在那盏莹白的灯笼缓缓升空那刻,到底还是忍不住凑近她的额角,轻轻一啄。他笑问:“许的什么愿?”

    芝兰惊地睁开眼,抬手捂着额,避忌地朝外挪了一步。她脸颊绯红,眉目却不全然是娇羞。是急乱还是羞恼,玄烨看不懂,只听到她疏离地求道,“求皇上以后别这样了。奴才,受不起。”

    心头好不容易散去的烦杂又开始了,玄烨敛了笑,抚膝起身,暗沉的眸光有些莫名的失落。他开口想再安抚她两句,可终是不知还能说什么。

    芝兰僵硬地福了礼:“奴才告退。”不及玄烨缓过神来,她已飘然没入朦胧月色里。

    玄烨仰头望了眼悬在半空的孔明灯,有些莫名的怅然。掠过一抹解嘲苦笑,他动之以情地挽留道:“年幼时,每年元宵,朕都想点孔明灯,只是宫中忌火,从未试过。朕头一回点孔明灯,你该陪朕好好赏灯。”

    芝兰住步。她哪里逃得过主子的攻心权谋?她回眸看着玉树挺拔的男子,果然生了愧意,犹豫一瞬,垂眸支吾地坦白道:“奴才点灯,不是为许愿,而是,而是告诉他们,信送到了。”

    玄烨微怔,深邃的眸子黯淡了几分,少顷又好似染了一抹温润月色。他浅笑着望向天际:“你肯坦白,朕很欣慰。只是,有些话该埋在心底,不该说出来。”

    芝兰点头,施了个万福,余光忍不住偷瞄了那张俊逸的侧脸。他的心底该埋了多少话,又有多少话是他想对自己说的?心间瞬即一阵暗否,她急忙垂睑,很想说心底深埋的那句,“从今往后,你只是主子,昙花当真谢了,再不会为韦陀而开。”

    那夜后,芝兰推说伤口未愈疼痛难耐,求着梁九功推掉了御前的差事。正值拔营回宫的档口,玄烨忙于与蒙古王公道别,又忙于处理围场出巡那几日落下的政务,虽不时怅然若失地淡扫营帐一角,终是无暇他顾。

    一晃,一行浩浩荡荡已开进了紫禁城。

    “铜心姑姑。”芝兰推开房门,瞅见云溪和铜心正挨着坐在榻上,簇头低语,她笑道,“云溪姑姑,你们最近可还好?”

    云溪急急朝外侧挪了挪,尴尬地笑笑,竟蹭地起身,红着脸说道:“挺好的。围场可有什么好玩的?”

    见云溪慌乱至此,芝兰有些微怔。她拎着包袱进屋:“草原一望无垠,开阔得很。”

    铜心看着二人,笑着打趣道:“瞧你们俩,分开还不足一月,怎就这般生分呢?呵呵,芝兰,你过来。让我瞧瞧,草原的日头烈不烈,没晒黑吧?”

    翌日晨训,钱公公踱着官步,威风凛凛地扫视众人,正色说道:“大伙都知,铜心腊月里就该离宫了,这传膳宫女总得有人领队。我思量再三,也征求了膳房各处掌事的意见……”

    慕秋嘴角微扬,眸光闪着别样光彩,不由直了直脊梁,一副舍我其谁的模样。

    钱公公顿了顿,那双细长眸子,笑看一眼芝兰,继续道:“这传膳领班一职,由觉禅氏芝兰接任。铜心,你这些日子赶紧手把手教教她。”

    铜心微愕,连忙敛神,含笑称是。

    众人皆是愕然,低低瞟望芝兰,又斜睨慕秋。

    芝兰也愣住,抬眸看向钱公公,刚想开口。

    钱公公笑着摆摆手,道:“芝兰呐,从今往后,好好干。前途无量。”说罢,便转身离去。

    众人似一瞬回过神来,急急拥了过来,盈盈道喜。

    芝兰红着脸,心不在焉地朝四下福礼。慕秋被晾在一边,任由簇拥过去的宫人撞着肩头,她目光阴沉,两行泪清然淌下。

    这个掌事,芝兰是不情愿当的,更不愿树敌。她拂开众人,朝慕秋福了福,有点冤家宜解不宜结的意思:“慕秋姐姐,我——”

    “哼!收起你那假惺惺的样子!”慕秋恶狠狠地打断她,草草拂了拂面颊,便忿忿离去。

    整整一日,四下都不见慕秋踪影,竟无故缺了三班差事。众人传完点心,如释重负般回了御膳房院落。

    铜心抚了抚芝兰的手臂,轻声宽慰道:“没事。慕秋也就是一时想不开,过两日便好了。”

    “就是。芝兰姐姐,你可是御膳房的福星,这领班自然非你莫属。大伙都瞧得见,你传的膳食,即便是一款点心,也能上赏案。这就是本事。”一侧的宫女适时地奉承。

    芝兰尴尬地笑笑,心下极是不安:“只是我今日运道好罢了。”

    铜心又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挽着她一起回房。

    “咦——”铜心警惕地拖长了声音,狐疑地望了眼芝兰,道,“好像有人动过房里的东西。”

    二人对望一眼,一瞬都是心慌,双双翻起细软来。

    芝兰奔到床头,翻开衾被,瞅见妆奁那刻,心悬到了嗓子眼。锁竟然被撬了,她急急抽开屉子,空无一物。

    那枚鹫鹰玉佩!

    心如擂鼓,芝兰强咽几口气,瘫坐在榻上。

    铜心还在慌乱地四下翻找,额头竟泛了一层细汗,双手都有些颤抖。

    芝兰失神地瞟了眼铜心,对她的慌乱举动很有些疑惑,只是想回自己便无暇他顾了。她脸色惨白:“铜心姑姑,我大祸临头了。”

    铜心还在兀自心慌着,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半晌,才下榻走到芝兰跟前:“怎么了?”

    “我。”芝兰不由噤声,这玉佩若是落在多事之人手中,私相授受之罪尚属轻的,若诬陷通敌卖国,可是灭族重罪。原想寻个时机,连带着俸银一并捎回家去,哪料想竟会被人撬走了?

    铜心眼见芝兰脸色煞白,凑近急问道:“究竟怎么了?啊?”

    “姑姑,恐怕一会便会有人来拿我。”芝兰合手拧了拧,极力稳住心神,“若是如此,你能不能去告诉小张子,我出事了?”

    铜心皱了皱眉,到底还是点了头。

    芝兰料想得不错,不多时,屋外就起了喧嚣。

    一个宫女趾高气昂地领着四个太监,硬生生推开房门,冷冰冰地说道:“我是承乾宫佟佳贵妃的近身,玉锦。哪位是觉禅氏芝兰?跟我走一趟吧。”

    芝兰抬眸看了眼铜心,理了理衣襟,起身随玉锦而去。

    承乾宫明殿,佟佳贵妃抚着额角,曲肘案几上,闭目凝神,莹白面容似不带一丝血色。

    端坐一侧的俏丽妇人,二旬有余,紫色旗裙衬着凤钿黛鬓,尽显贵气。她扫了眼宫门,又瞥了眼主座,满目歉意地轻声道:“打扰姐姐休息,我真是过意不去。只是兹事重大,思量再三,我还是觉得该请姐姐公断。”

    佟佳贵妃缓缓睁开眼,淡然一笑:“荣妹妹言重了,关乎皇上安危自然该小心谨慎。兹事重大,我已遣人去请各宫姐妹,人齐了,我们万事商量着办。”

    荣嫔马佳氏笑着点头:“姐姐说得在理。”

    “这天都快黑了,贵妃姐姐竟是何等大事,要把我们给召来?”爽利的声音从院内飘来。

    佟佳贵妃笑着扬了扬指,点道:“这宜妹妹就是动静大,呵呵。”

    待惠嫔、宜嫔皆落座,荣嫔朝慕秋挤了个眼色。

    慕秋捧着那枚鹫鹰玉佩环走一周,最后轻轻呈到佟佳贵妃的案几上。

    惠嫔神色暗沉,低眸问道:“这是?”

    “惠妹妹一会便知。”荣嫔扬了扬下巴,又朝殿门瞟了一眼。

    芝兰一路胆战心惊,自己倒不惧死,唯恐累及家人,本想讨个盼头,却不料惹来这么个祸端。临殿门一脚,她正了正身子,又镇了镇气,这才跨入明殿。她低头垂目,跪倒行礼,余光扫视四下,瞅见慕秋那刻,心咯噔沉入深潭。

    “觉禅氏,想来你也知今日是所为何事了。”佟佳贵妃直了直身子,指了指案几上的玉佩,清淡说道,“可有何辩驳?”

    芝兰叩了一礼,抿抿唇,矢口否认:“奴才愚钝。不知所犯何事?”

    佟佳贵妃嘟了嘟嘴,眉间腾起一丝不悦,朝荣嫔瞟了一眼。

    荣嫔会意,低低扫了眼跪着的婢女,拂了拂衣襟,道:“这玉佩可是非同小可。你一个宫女是怎么得来的?”

    伏在地上的手微微搐了搐,芝兰除了拖延时辰,拒不承认,实在想不出别的说辞:“这玉佩的确是奴才的,可奴才愚钝,不知玉佩有何不妥,还请娘娘明示。”

    荣嫔瞟了眼佟佳贵妃,见贵妃只是垂目凝着花盘鞋底上的流苏,这便是不屑于出手的意思。荣嫔不耐地勾了勾嘴角,道:“鹫鹰乃蒙古王者的图腾,在藏地更是受顶礼膜拜。哼,你身为御前侍奉,却怀揣着蒙古人的物件,莫非是细作?”

    芝兰阖目,深吸一气:“奴才冤枉。求娘娘明察。”

    惠嫔身后的宫女面若菜色,怯怯地挪到主子跟前,低头耳语了两句,惠嫔脸色瞬息一变,犹豫片刻,挤出一丝笑,解围道:“不过是个图案罢了,想来是这丫头不明就里,不懂这些,所以——”

    “惠妹妹!”荣嫔扬声打断她,含笑道,“我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只是御前之人,关乎皇上的安危,我们怎能不慎重?贵妃姐姐,你说是吗?”

    宜妃宽慰地覆了覆惠嫔的手,打着圆场:“荣姐姐,惠姐姐一向心慈,并无他意。”

    佟佳贵妃低叹一声,抬眸扫了扫四下,刚要启口,只听得院里飘来清淡的声音。

    “朕身边安插了蒙古奸细,朕怎会不知?”

    四人皆是一惊,赶忙起身行礼。

    玄烨淡淡扫了眼芝兰,径直朝软榻走去。还来不及坐下,他就拿起那枚鹫鹰玉佩,凝神看了一眼。只一眼,他就蹙了眉,移眸看着跪在殿中央,楚楚不胜风雨的女子,目光幽沉。

    芝兰合手紧得十指生疼,他和他的交心之人齐集一堂,竟是公审自己。亲疏有别,看来劫数难逃。哪怕容若在此,也怕是无计可施。她认命地垂了眸,忍着满目的酸涩,盯着地砖,轻声道:“奴才知罪了,奴才只求——”

    “唉。”玄烨打断她,把玉佩握在掌心紧了紧,道,“既是朕赏的,说来有何妨,何必藏着掖着?”

    芝兰抬眸,惊得双唇都有些微颤。

    荣嫔面色僵硬,看向主座,支吾道:“皇皇上,我——”

    玄烨摆了摆手,笑看她一眼,轻声道:“云妞儿,你为朕的安危着想,朕明白。”

    荣嫔尴尬地弯唇笑笑,抬眸剜了眼慕秋,又低眸探究地看着芝兰。

    宜嫔努了努嘴,也是满目探究地看着芝兰,面色不悦,道:“这丫头竟是立了何等大功,皇上要赏她?”

    玄烨起身,朝佟佳贵妃关切地看了一眼,柔声道:“你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朕改日再来看你。”

    佟佳贵妃急忙起身福礼,含笑回道:“多谢皇上关心,臣妾恭送皇上。”

    玄烨走到宜嫔身前,轻笑道:“随手赏个玉佩罢了,你若喜欢,改日朕送你一块。”

    宜嫔这才莞尔,欠身福了福。

    玄烨对惠嫔笑了笑,转身敛笑,对芝兰低声训道:“还跪着干吗?宫门都要落锁了。”

    魏珠急忙上前来搀起芝兰。

    芝兰朝四下福了福,红着脸,随着魏珠退下。

    殿外,玄烨走到步辇前,驻了足。他扭头,扬了扬手中的玉佩,压着嗓子低声道:“你随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