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晚来风急(下)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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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 第五十一回 晚来风急(上)】

    每日清晨,玄烨都会来慈宁宫请安,每每都能撞见芝兰。太皇太后一味和颜悦色,对玄烨有意无意的瞟望唯是佯装不觉。

    芝兰明了,苏麻姑姑特意吩咐自己当早差,便是得了主子授意。缕缕灼热的目光,她都只是躲避,不敢对视一眼,心下除了惶恐便是心酸。掰指数着日头,度日如年般难耐,倒不是惦记上元节之期,只是牵挂阿玛的行程。阿玛归来,自己便能承恩出宫奔丧了。

    正月十一,清晨,梁九功小心翼翼地给主子正了正绒帽,眉开眼笑地讨好道:“今日皇上精神不错。”

    “哼。”唇角浮起一丝解嘲笑意,玄烨淡声说道:“元曲唱的好,‘相思有如少债的,每日相催逼。常挑着一担愁,准不了三分利。’朕用完膳还得去慈宁宫还债,精神能好到哪儿去?”

    梁九功瞥了眼主子,不解地怔了怔神。

    玄烨弯唇一笑,扯了扯袖口,抽身就走:“罢了,说了你也不懂。”

    慈宁宫,祖孙俩一番闲话家常,该时辰起驾回宫了。

    玄烨不由扫了眼四下,唯独不见她,心头有些怅然。虽然她日日不曾朝自己看过一眼,玄烨只当她胆小怕事,何况心中悲戚,心灰意冷也是人之常情。

    太皇太后睨了眼对坐,掩了掩眉间一闪而过的不快,佯装无意地说道:“皇上,芝兰那丫头的赏银,哀家昨日叫人提给她了。天没亮,丫头便出宫奔丧去了。”

    玄烨微怔,旋即顺了顺面色,淡淡点头……

    冬日清晨的神武门分外冷清。

    芝兰怀揣着银票细软,出城门一瞬,不由瑟瑟一抖,足足盼了半月,临了心头却尽是怯意。

    神武门外远远停了一辆马车。

    芝兰满怀希冀地紧了紧步子,朝那马车赶去,应该是容若和婉儿姐姐。走近了,她便看到一个高大的男子披着貂绒大氅,掀开车帘落下车来。

    竟是——

    芝兰缓了缓步子,生硬地福了福,心底慌乱,自己今日出宫,便是他都不知,更何况容若?

    隆科多笑着急奔过来,近前来只见她愁云泪眼。他尴尬地敛了笑,轻声宽慰道:“芝兰,你的事,我都知道,节哀顺变吧。我今日来,是特意送你回家的。”

    芝兰避嫌地退了一步,又施了个万福,礼数周全却尽是疏离:“佟佳大人有心了,多谢。只是,奴才不敢劳烦大人,奴才自己回去。”

    隆科多看了她一眼,尽是失落。瞬间,他似想起了什么,急忙道:“我来送你,太皇太后是知道的,无碍的,你无须担心。”

    原来如此,看来太皇太后是铁了心要促成这门亲事了。

    芝兰只觉得心寒,摇了摇头。她别目望着远方:“奴才不是担心这个。大人的心意,奴才领了,奴才告退了。”说罢,福了福,便抽身离去。

    隆科多急忙上前,禁不住抬手想拽住她,一瞬又觉得失礼,手便悬在半空,失落中又夹着愠意:“若今日来接你的是纳兰容若,你可还会如此?”

    芝兰回眸看了他一眼,神色漠然地淡声道:“佟佳大人不该说这种话。这不止让容若和奴才蒙羞,更令大人自己蒙羞。奴才和容若只是旧识,别无其他。”说罢,她复又扭头,冷冷离去。

    隆科多自知失言,有些无措,又几步拦到芝兰身前:“对不起,我我一时失言了。皇宫落锁前得赶回来,你这么走要走到几时?上车吧。”他叹道:“我留在车外。”

    芝兰朝前望了一眼,前路白茫茫一片,似不着边际的遥远,若是步行,当真是不可能赶得及。她无奈地福了福:“多谢大人,只是,可否请大人差人帮我送个口信?”

    隆科多连连点头。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芝兰窝在车厢一角,缓缓阖目,心头空空落落的恐惧,眼角又有酸涩的泪水滑落。

    隆科多拢着大氅,靠在车外,不耐地瞅着车夫挥着马鞭。他禁不住回头,透着车帘缝隙瞥着车厢里头,分明瞧见她在哭,他只觉得心口不适,半晌,才尽是不忍地移目。

    芝兰下了马车,站在院外,许久都不敢进去。院外熙熙攘攘地停了几辆骡车,应是奔丧的亲友。她紧紧揪住帕子,泪还在不停滑落,她急忙拂了拂。

    隆科多正想出言宽慰,只看到不远处奔来一个米黄身影。

    “芝儿!”

    芝兰恍若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扑进婉儿的怀里,簌簌抽泣起来。

    婉儿抚了抚她的背,对着隆科多捎了眼问候,轻声宽慰道:“接到你的口信,我就往这头赶了。芝儿,人死不能复生,夫人和太夫人还等着你安慰呢,你可不能自己先倒。听姐姐的话,赶紧把泪擦干了。”

    芝兰闻声,身子僵了僵。她推开婉儿,擦了擦泪,哽咽着点了点头。

    婉儿抬手替她拂泪,牵起她,轻柔地说道:“芝儿,我陪你进去。”

    踏入院门,满院黑压压的都是族人。芝兰不由深吸一气,怯怯地瞟了眼房门。婉儿紧了紧手中冰冷的腕子,岔开话题道:“芝儿,你托我办的事都妥了,京郊的地和院落都找好了,下午一起去瞧瞧吧?”

    芝兰点头,不经意间已迈进堂屋,迎头便撞入觉禅太太的怀里。

    “芝儿啊。”老太太恸哭,声音嘶哑几近失声。

    秋氏碎步急忙上前,挂着两行清泪,扯了扯婆婆的肩头,垂头宽慰道:“额娘,先回去坐着歇息吧。”

    阿布鼐杵在堂前,紧紧抱着青白瓷坛,死死盯着神龛里躺着的新刻灵牌,黝黑面庞雾着一层黑云,双眸死水般灰暗。

    “阿玛。”芝兰踱近两步,哽咽唤道。

    阿布鼐未曾回眸,只紧了紧臂弯中的冰冷瓷坛,悲戚道:“哈坦是觉禅家的好男儿。芝兰,嘎达,给哥哥磕头。”

    嘎达从黑暗角落挪了出来,双眸执拗地噙住几欲夺眶的泪水,几步上前,扑通跪在神龛前。芝兰振了振,也跪了过去。

    “不许哭,都不许哭。哈坦死得其所,今日是喜丧。”阿布鼐扭头朝着西屋,扬了扬声线,悲壮喝道,灰暗的双眸分明染了一层轻雾。

    竭力克制的悲情竟比嚎啕大哭,更撕心裂肺。

    晌午,亲友终于散去,只剩婉儿执意相陪。阿布鼐把瓷坛安放在神龛上,神色肃穆,喃喃若自语:“就让哈坦长眠于此。”

    “他爸。”秋氏急忙抬头,摇头劝道,“入土为安,他爸。”

    “住口!”阿布鼐低吼,揪了一把心口,缓缓松手,淡声道,“大家都去西屋,我有话要说。”

    婉儿如芒在刺地坐在堂屋,不禁怯怯地瞟了眼西屋。

    觉禅太太虚弱无力地歪倚在软榻上,老泪纵横。秋氏危坐榻上,怯弱地瞅着丈夫。芝兰挨在觉禅太太身边,轻轻地抚着老太太的手。嘎达站在门口,稚嫩脸蛋透着一股老气横秋的执拗。

    阿布鼐微微仰首,深吸一气,跌坐在软榻上。他茫然地扫了眼四下,声音有些凄冷:“觉禅家到我这代,只剩一脉。如今,子嗣凋零至此,哎。”

    秋氏朝嘎达招了招手,紧紧拥住儿子,眸光夹着泪光,怯弱不堪。

    “哈坦走了,我觉禅家虽只剩下嘎达一个男丁,但觉禅家男儿从军之志——绝不改!”阿布鼐定定地瞅了眼儿子,吸了口气。嘎达狠狠地点了点头。

    秋氏吓得手直哆嗦,紧紧搂住儿子,泪眼汪汪地瞅了眼丈夫,又望了眼婆婆。

    觉禅太太惊到,腾地坐直,哑着嗓子哭道:“谁也别想再带走我的孙子,谁也别想!”

    “额娘。”阿布鼐扭头看着额娘,顿了顿,双眸氤氲愈甚,道,“恕儿子不孝,这事不能顺额娘心意。”

    “呜——”觉禅太太掩面痛哭。

    芝兰搂住太太,含泪求道:“阿玛,求您别说了。”

    阿布鼐眉目间掠过一丝不忍,旋即,动容地宽慰道:“额娘您别哭了,儿子求您了。我还有一事,求额娘答应。”

    觉禅太太拢在芝兰怀里,颤颤怒喝:“还求什么?你可会听我的?”

    阿布鼐咽了咽,落寞求道:“额娘,子嗣凋零至此,儿子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我——”他瞟了眼秋氏,振了振,道:“我想纳妾。人在川地已物色好了,月底便能抵京。”

    面面相觑的惊愕。

    秋氏浑身微颤,看着丈夫,双唇褪得不着血色。

    芝兰看着额娘,心下慌乱,刚要开口。觉禅太太紧了紧孙女的手腕,瞟了眼儿媳,说道:“阿布,说什么傻话?我们家境又不富裕。这纳妾——”

    “额娘,这个你不用担心。哈坦,哎,朝廷给了一笔抚恤银子,足够了。”阿布鼐低下头来,淡声说道。

    秋氏直直地看着丈夫,一动不动,两行清泪簌簌滑落。

    觉禅太太瞟了眼四下,垂了垂眼睑。芝兰扯了扯太太,急切地看了一眼。觉禅太太拍了拍孙女的手背,对着儿媳,有气无力地说道:“秋儿,阿布这也是无奈之举,你千万别挂心上。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好的儿媳。”

    “太太?”芝兰一脸惶恐。额娘将这段姻缘看得有多重,她很清楚。

    秋氏下巴都在微颤,哽咽着问:“他爸,你可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阿布鼐站起身,双眉紧蹙,吸了口气,冷冷道:“此一时彼一时,我希望你能谅解。”说罢,就疾步出了屋。

    秋氏搂着嘎达簌簌抽泣。

    芝兰急忙起身,一把抱住额娘,无声地抚了抚额娘的背。觉禅太太暗叹一声,低声唤走了嘎达,蹒跚着出了屋。

    “芝儿,你阿玛怎能这样?他答应过我,今生只我一人。”

    芝兰紧紧搂住额娘,心下尽是悲凉,泪不由滑落。纳妾,额娘尚且承受不起,若是额娘得知,阿玛南下的初衷,该何等心伤?不敢细想,她抚了抚额娘的背,低声宽慰道:“额娘,别急,阿玛为哥哥的事太伤心了,我去劝劝他。”

    院子里残雪枯木,阿布鼐呆坐在石凳上,神色木然。

    芝兰碎碎地踩着残雪,轻声唤道:“阿玛。”

    “什么都别说了。我的性子,你清楚。”阿布鼐仰首痴痴地凝着桂子树,幽幽道,“即便全家人都怨我,也无碍。我不想哈坦白死,他未了的事,总得有人继续。”

    “阿玛!”芝兰深吸一气,下了莫大的决心道,“不一定要军功才能抬旗的……”

    婉儿杵在堂屋,进退两难。觉禅太太领着嘎达窝在东屋。秋氏伏在西屋软榻默默抽泣。院落促膝谈心的父女,分明有些剑拔弩张。

    芝兰摇头的痛楚,阿布鼐步步紧逼的隐忍,她都看在眼里,不由轻叹一声。西屋那么大动静,听得分明,却唯有佯装不觉。

    芝兰草草啃了个馍馍,进了西屋,揽着秋氏,故作振奋地宽慰道:“额娘,阿玛答应了。他不纳妾了。我也该回宫了。”

    秋氏猛然抬眸,一脸难以置信的纷杂。丈夫的性子,她是最清楚的,执拗得近乎一根筋。她摇头,道:“怎会?他——”

    芝兰垂眸,拭了拭秋氏眼角的泪珠,轻声道:“阿玛只是伤心,看子嗣单薄才临时起意。他想通了。只要不从军,有嘎达也就够了。”

    秋氏搂了女儿,痴痴点头,喃喃若自语:“对,对。”

    是时辰该走了。婉儿搀着芝兰出了院,一家老小簇在门前,神色悲戚。

    芝兰回头,朝阿布鼐福了福,轻声道:“阿玛,您答应女儿的。”

    阿布鼐笃定地点点头,道:“芝儿你放心,你别叫阿玛失望。”

    有泪滑落,芝兰点头拂了去,转身便走。远处,隆科多已从马车上跳下,奔了过来。

    芝兰紧张得紧了紧手。婉儿觉得手臂被她抓得有些疼,扭头看向她,低声道:“芝儿?”

    芝兰急忙松了手,道:“婉儿姐姐,陪我去看看京郊的院落吧。”

    西郊一处山灵水秀之地,青石院落清幽僻静。

    芝兰环顾四下,唇角浮起一丝凄婉笑意,轻声叹道:“真美,庆芳姐姐一定喜欢的。”

    隆科多皱着眉,扫一眼四下,满目疑窦,问道:“这是?”

    芝兰觉得很累,当真无心搭理太皇太后好意撮合的姻缘。她张望四下,懒于理会。

    婉儿圆场道:“芝儿用赏银买了这处院子和西边的一块空地,打算建个庵堂,安葬宫里亡故的宫女。”

    隆科多眸光亮了亮,看着芝兰,满目赞许:“宫女无处安葬的惨事,我也有听闻。若有什么我能帮上的,尽管开口。”

    芝兰看了他一眼,福了福,谢道:“大人有心了。”

    婉儿嗅到一丝尴尬的疏离,岔开话题道:“芝儿,这庵堂的名字可取好了?我们去后院的空地瞧瞧吧。”

    芝兰边走边思索。茫然地望了眼前路,她自语:“庆芳斋,姐姐觉得可好?”

    婉儿连连点头。

    “还得劳姐姐一件事。庵堂总得有人料理,有人看管。姐姐可否帮我寻个人?”

    “寻人难不倒我。我来吧!”隆科多自告奋勇。

    “芝儿,料理日常事务,我倒可以。寻人,不如就请佟佳大人代劳吧。”婉儿笑着说道。

    隆科多抬眸对婉儿捎了眼谢意。

    芝兰心灰意懒,点点头,不再言语。

    回宫路上,婉儿一路相陪,芝兰只是歪倚在车厢角落,默默流泪。婉儿紧了紧她的手,终是忍不住劝道:“芝儿,别伤心了。”

    “我不伤心,哥哥走了,未必是坏事。”芝兰抬眸,泪眼迷蒙,唇角却浮过一丝浅笑,“他苦了一辈子,如今,总算解脱了。”

    婉儿急急拂了拂芝兰苍白的面颊,一字一顿地说道:“芝儿,不许说傻话。”

    “姐姐放心,我没事。”芝兰反手紧了紧婉儿的腕子,深吸一气,扯出一丝苦笑,“不久,我便会出宫了,我会请姐姐喝青梅酒。”

    婉儿释然地连连点头。只是,她却不晓得,在满族女子的习俗里,喝青梅酒其实是闺中姐妹出嫁之前的最后一次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