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深心意迟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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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全宋词 九张机》

    西天最后一抹残阳已然溶入冥冥暮色,紫禁城的朱墙像蒙上一层黑纱,投出一轮青黛阴影。天色渐暗,御花园笼在混沌孤清的暮色里。

    跨过承光门,芝兰不由僵住,张望过去竟不见慈宁宫的人。苏麻姑姑分明叮嘱,夕阳时分,自会有宫人在此接自己,如今?

    她靠着朱墙,只觉得虚脱乏力,瑟瑟寒风似沁入骨髓的冰冷。缓缓阖目,父女之间竟沦落为以利交者,何等悲哀,心口很堵,她不由抬手捂了捂。

    “芝兰姑娘。”是她熟悉的声音。

    芝兰睁开眼,便见是魏珠。她急忙振了振,施了个万福。

    魏珠打了个千,关切地问道:“这是在等慈宁宫的宫人吧?”

    芝兰点头,当真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她歉意地福了福。

    魏珠睨一眼钦安殿方向,一丝狡黠眸光掠过:“姑娘今日受累了。皇上正巧在钦安殿祈福。慈宁宫的姑姑恐怕得落锁时分才会过来。这儿风大,姑娘不如去钦安殿避避风吧。”说罢,指了指数十丈开外的殿宇。

    钦安殿是宫闱里最神秘的殿宇,内设道场,专由太监道士打理。逢节庆或道家祭日,宫里的道官道众按例设醮称表,皇上会前来拈香行礼,祈祷水神庇佑皇宫免受火灾。可今日又非节庆,他怎会在此?

    芝兰微怔,振了振,可声音还是有些发虚:“谢谢魏公公,钦安殿乃圣地,我去,不合适。我在这儿候着,无碍的。”

    魏珠为难地鼓了鼓腮,轻声道:“我是得了主子吩咐,还请姑娘跟我走一趟。”

    芝兰木然地跟着魏珠的脚步,心中纷杂,他竟候在此处等自己回宫吗?一丝暖意暗涌,瞬息,阿玛的叮咛就叫她寒了心扉。

    明殿前,她合手紧了紧,才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明殿紫气氤氲,沉香清净,殿中供奉着数位神灵,肃穆得些许瘆人。芝兰不由僵住,不敢上前。

    “怕什么?进来。”

    芝兰循声望去,袅袅紫烟弥蒙中,隐隐见得那袭熟悉身影似朝自己走来。她深吸一气,急忙行礼。

    “起吧,过来拈香。”

    他顿在几尺开外,似缥缈灵界的萨满神灵,眉宇散发着皇者独有的凛凛浩气,语气温和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芝兰起身,鬼使神差地踱近,却不敢伸手接他递过的焚香。

    “愣着干嘛?接着。”玄烨踱近一步,又递了递香,清澄的目光在这轻薄紫烟里显得格外明亮。

    芝兰垂睑,福礼道:“钦安殿是主子祈福之地,奴才不敢僭越。况且奴才家中有丧,唯恐——”

    “正因有丧,才更要焚香。”玄烨无奈地看着她,踱近几步,把香塞到她手里。

    芝兰接过焚香,抬眸看了他一眼便闭了眼。她深吸一气,虔诚地双手合十,默默喃喃。

    “焚过此香,家中亡灵和心里郁结都随清香随风而逝。”

    他的宽慰,和着袅袅暗香沁入心肺,芝兰竭力吞下几欲决堤的泪水,久久不愿睁眸,她只恐睁开眼那刻,泪会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玄烨看着她,心隐隐有些刺痛,不过数日,她竟玉减香消至此。那眼角的潮润晶莹泛着点点莹莹微光,他看着只觉得难耐。

    许久,芝兰才睁开眼,泪水被憋了回去,双眸像蒙着一层水泽轻雾。她痴惘地仰望着堂前素昧蒙面的神灵,心中分明无欲无求却禁不住仰望,像希冀这一眼能带走心中不可言道的痛楚。

    又是许久,她振了振,走上前,把香插入香炉,徐徐退了两步。她低垂了眸,对着那个想靠近却无缘走近的男子,福了福:“皇上隆恩,奴才感激不尽。”

    她的疏离,玄烨如何看不明白,有些失落和无奈。他移目瞥了眼香炉,声音略有动容:“亲人离世的切肤之痛,朕不是没经历过。赫舍里走那会,三藩正乱,朕也曾像你这般心灰意冷过。天都是灰的,但,天总会晴。朕想你知道,在宫里,你并非只有你自己。”

    心头一颤,芝兰抬眸看向他。他的嫡皇后是宫闱避忌,无人敢提,当初,他不惜逾祖制停皇后梓宫于乾清宫,并辍朝五曰,三年里出宫八十多次,只为去京郊巩华城悼念亡妻。

    这便是太皇太后口中“义无反顾的心”,他不是没有,只是对她不会有罢了。

    心很凉,却又有酸涩的感动,今日他能候在这里,更不惜自揭伤疤提及亡妻,这份好,友达以上,恋人未满。

    芝兰顿觉释然了,虽是无缘无分,但至少过往种种,并非全是自己一厢情愿。

    她深吸一气,星眸泛起一层泪光,唇角隐隐颤了颤,道:“皇上对皇后娘娘的情谊,娘娘在天之灵必能感应到。谢谢皇上开解,奴才想通了,哥哥为平生夙愿而死,他不觉得委屈。”

    玄烨微微点头,心头却依旧莫名地怅然。

    芝兰迟疑一瞬,恭顺地福了福。她低垂着眸子,不再看他,幽幽眸光透着一丝悲戚:“奴才与皇上相识于宫外,算是故人。说句僭越的话,除却主仆恩义,奴才对这份……故人之谊,珍惜万分。若他日奴才做了什么惹皇上不高兴的事,奴才只求皇上一笑置之,原谅奴才。”

    玄烨微怔,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故人?主仆?

    他只觉得心头堵闷至极,一再给她机会,却不料她竟执拗至此,她希冀入主六宫,自己如何不知?只是,圣意独裁,自己的决定从不为人左右。

    他按捺着暗涌的愠火,唇角轻嚅,正想说点什么,门口传来叩门声。

    “皇上,慈宁宫的宫人到了,还请芝兰姑娘移步。”

    芝兰分明看到他蹙眉不悦,心下慌乱,像揪住一根救命稻草,急忙行礼告退。

    玄烨不耐地挥了挥手,心头却暗舒一气,原不过想告诉她,总有一日她会改变心意,司门之位暂且为她留着,呵,着实是难以启齿。

    慈宁宫,太皇太后看着飘然出殿的落寞背影,浅笑着点了点头。她眯缝着双目,道:“苏麻,笔墨伺候。”

    “主子,写字伤神,要不等明日一早吧。”

    太皇太后含笑抬眸,迷离眼神分明透着几分赞许:“难得丫头有这份善心,宫女的事本是皇家的事,哀家赐幅笔墨实属义不容辞。研磨。”

    苏麻点头,麻利地张罗起来。

    太皇太后踱步案几前,俯视一眼皓白宣纸,捻起笔毫,落笔如烟,庆芳斋三字,朴实无华却沉静闲适。

    太皇太后歪侧着头,眯了眯双目,定睛瞅了瞅,嘟嘟嘴自嘲道:“哀家终是写不惯汉字,聊表心意罢了。”

    苏麻瞥上一眼,笑着说道:“主子自谦了,奴才觉得写得很好。单是太皇太后这份关切,宫女们已感恩万分。”

    太皇太后弹了口气,搭上苏麻伸过来的腕子缓缓踱步,语气不无惋惜:“你啊看人果然不曾错过。丫头品性好,可惜啊。刚来便要走了。”

    苏麻浅浅笑了笑。

    太皇太后扭头瞟了她一眼,道:“你多留心这丫头。莫不是遇上什么难处了。否则恐怕不会应得这么爽快。能帮就帮着点吧。对了,明日一早把仙蕊请来。”

    元宵节夜宴是一年里皇家最隆重的家宴。

    “芝兰,今日晚宴你跟着随侍,换上这套宫衣吧。”

    芝兰接过宫衣,福了福,犹豫着问道:“苏麻姑姑,以我的品阶,恐怕不合适。”

    苏麻笑道:“无碍的,是主子特意吩咐的。今年上元节格外热闹,烟花也比往年多。”

    芝兰浅笑着,福了福致谢。

    苏麻临出门一瞬,眸光掠过一丝忧虑,不由顿住,扭头叮咛道:“晚宴,沉住气,万事有主子,别怕。”

    芝兰的心咯噔,该来的终归要来,眸子有些酸涩,她不由紧了紧怀里的宫衣。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保和殿今日仿若待嫁的新妇,琼堆玉砌。

    头一回目睹皇家家宴,确是与众不同,六宫千娇百媚,粉妆玉琢,明殿一片姹紫嫣红。芝兰恭顺站在苏麻身侧,禁不住扫望四下,四世同堂、如花美眷、儿女绕膝、手足情深,宝座上的他容光焕发,既有为人子的孝悌,为人夫的柔情,为人父的慈爱,还有一家之主的威严。

    心中羞愧难当,芝兰禁不住退了一步,置身这明殿,自己何其多余。片刻后,还得粉墨登场,厚颜无耻地充当一回跳梁小丑。心口闷疼,芝兰落寞地垂了睑。

    一番繁文缛节后,皇家也像平常百姓家唠起了家常。

    太皇太后笑容可掬,瞅到歪腻在玄烨怀中的玄孙,嘟嘟嘴,招手唤道,“胤礽,过来,别腻着你皇阿玛,到乌库妈妈这儿来。”

    胤礽小嘴一撅,揽着阿玛的脖颈,反倒攀得更紧了,甜腻腻地说道:“皇阿玛说了,家宴无需拘礼,我就想要皇阿玛。”

    “这孩子。”太皇太后佯嗔道,满目宠溺。

    抚了抚嫡子的额头,唇角扬起一涡笑,玄烨朝太皇太后说道:“孩子们难得自在一天,由得他们吧。”

    太皇太后盈盈点头,唯是眸光瞥过眼前的父慈子孝后,定定落在正襟危坐的其他皇子身上。玄烨面露一丝尴尬,低头对胤礽悄声耳语两句。胤礽满脸委屈地施了礼,悻悻地回座。

    芝兰不经意抬眸,分明看到嫔妃席那厢难掩的失落和竭力掩饰的慌乱。帝王之爱,布施四海后尚有几分留给亲眷?今日赴宴的妃嫔约摸十余人,尚不含品阶低微的小主和无名无分的宫女子,这爱摊薄后,这些高高在上的妃子又得了几分圣眷?心中薄凉无比,那些深埋心底的执念一瞬似释然了,虽然在他眼中,自己不配入主六宫,但入主六宫又如何?育有子嗣又如何?这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幸福,不是。

    眼角那点绿不堪落寞,玄烨觉得心似不系之舟,飘飘荡荡却总撇不开这点绿。他一直笑看着皇祖母,眸光却悉数落在了那抹绿影上。

    太皇太后不由稍稍别目,瞥了眼身后,又瞟了眼佟佳贵妃。

    “皇祖母,皇上特意吩咐臣添了一款烟盒花匣,名为百福拱寿,送给祖母。”福全笑盈盈地圆场道。

    “嗯。那定要好好瞧瞧。”太皇太后唯是微微点头,定定不曾移眸。

    佟佳贵妃暗暗清了清嗓子,莞尔一笑,道:“皇祖母福寿无疆,民间有句俗语,‘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皇祖母有福,儿孙们也跟着沾福。”

    玄烨别眸,浅淡一笑,赞道:“仙蕊所言甚是。”

    太皇太后笑着点头,唇角轻抿,唯是不语。

    佟佳贵妃轻抿一丝笑意,起身福了福,恭顺请道:“臣妾今日斗胆,替佟佳府向皇祖母讨份福气。”

    太皇太后满意地抿了抿唇,抬手隔空摁了摁,嘟嘴宠溺说道:“仙蕊,坐,一家人虚礼都免了。”

    芝兰不由合手拧了拧,心悬到了嗓子眼嗓,她吃力地咽了咽,依旧低头垂目。苏麻低眸瞥见,伸手轻轻覆了覆她的腕子,捎了眼宽慰。

    佟佳贵妃款款坐下,盈盈地望了眼主座,又大方得体地扫了眼四下,含笑道:“臣妾斗胆请皇祖母做个媒。臣妾胞弟隆科多,年少不定性,阿玛甚为忧心。求妻求贤,阿玛听闻皇祖母早两年做媒许了个近侍给瓜尔佳,瓜尔佳夫人贤良淑德,旺夫宜家。所以,阿玛想向皇祖母讨个福分。隆科多虽早两年已娶有家室,阿玛说了,既是皇祖母的近侍,自是尊贵无比,佟佳府愿以平妻之礼迎娶,还请皇祖母成全。”

    明殿一瞬悄然无声。

    玄烨搁下手中酒杯,蹙眉扫望四下,眸光尽是探究。瓷杯磕在案几上,一记清冽之音幽幽响起。众人皆含笑静观其变。

    太皇太后瞥了眼玄烨,扭头看向苏麻,佯嗔道:“苏麻啊,都怪你,把丫头们调教得太好咯,惹得我这个老太婆,年纪一把了还得做媒。哎,都是朝中有功之臣,哀家自不能厚此薄彼。”说罢,她别目看向佟佳贵妃,慈爱无比地笑道:“仙蕊啊,哀家的近侍丫头,适嫁的只剩芝兰丫头了,不知这媒,你阿玛可会满意?”

    佟佳贵妃笑靥如花,略显苍白的双颊一瞬着了绯红。她连忙起身福礼谢恩:“臣妾代家父胞弟谢太皇太后隆恩,这是佟佳全家之福。”

    冷峻眉宇腾起一层红雾,玄烨盯着配合默契的二人,眸光冷若冰凌。他深吸一气,竭力按捺心中愠火,凝眸祖母,淡淡道:“皇祖母。”

    太皇太后笑着打断他:“皇上,哀家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哀家说的不算,还得问过觉禅家。芝兰丫头。”

    浑身僵住般,芝兰竭力振了振。双腿重若千钧,她吃力地踱步跪下:“奴才在。”

    玄烨惊疑地看着她,满目探究,心下隐隐竟涌起一丝空洞莫名的惧怕。

    福全似嗅到暴风骤雨前夕的潮润,来回扫视四下,玉白面庞一改惯常的温润,似蒙上一层薄雾。

    “哀家处在深宫,自不能亲自问你阿玛。丫头,你觉着你阿玛会满意这门亲事吗?”太皇太后看着伏地而跪的丫头,满目慈祥。

    芝兰只觉得鼻息胶着,隐隐似听到自己的心跳,骤急骤僵似困兽在凄凄哀吟。她振了振:“太皇太后所言,折煞奴才全家了。阿玛恭顺谦卑,对太皇太后的恩赏必定感激涕零,这是对觉禅家天大的恩赏。”

    “嗯,好!起来吧。”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余光瞟了眼主座。

    芝兰木然地退回原位,垂头凝着地面,双眸酸涩作痛,泪却早已熬干。主座那头直戳心扉的灼痛眸光,揪得整颗心似拧作一团,蜷进一处逼仄的黑暗角落,拇指盖似深深嵌入掌心,芝兰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一切都落幕了。

    玄烨直勾勾地看着那点绿,唇角浮起一丝冷笑。口口声声做司门女官过不得自己的心,予人为妾便过得了。胸间燃起一团怒火,抚膝的双手握紧成拳,玄烨隐隐听见指节咯咯作响。他深吸一气,顺了顺容颜,唯是依旧窒息堵闷,双眸都些许迷离。

    太皇太后扫了眼主座,眉间愧意不过一闪而过。她低瞥一眼身后的芝兰,见这丫头的面色着实是不好看,便低声吩咐道:“苏麻,膝盖凉,差个丫头去取裘绒毯子。”

    苏麻会意,低低朝芝兰使了个脸色。芝兰福礼便逃似的退下。

    嫔妃坐席,银月站在惠嫔身后,噙着泪眼巴巴地瞅着芝兰。

    惠嫔那张温婉的脸庞,笼上了忧虑之色。

    她身侧的宜嫔,撅嘴,凑近耳语道:“这丫头和纳兰容若?哎。”

    惠嫔的脸色刷地一白,她在案几下怯怯地摆了摆手,冲宜嫔直摇头。

    宜嫔只好噤声,目及成韵,原来有人欢喜有人愁,居高位者竟然这般幸灾乐祸,未免德行有失,难怪皇上不待见她。宜嫔嘴角不屑地扯了扯。

    芝兰一出明殿,只觉力不可支,泪莫名地滑了满面。她颤巍巍地躲进角落,扶着栏杆窝在黑暗里默默抽泣。

    “既是如此伤心,为何要欣然应允?”宫灯的昏黄微光将那袭身影拉拽得老长,声音是不曾有的疏离冷漠。

    芝兰草草拂了拂脸,有些哽咽地说道:“容若,命由天生,往昔我不信命,而今我不得不信。”

    “命?”容若冷笑,漠然移眸,失望至极地说道,“我和婉儿视你为知己,便是觉得你重情重义,今日你……命是何物?不过是为自己的过错,勉强找个借口罢了。乾清门都传开了,明早宫闱就会传开。你现在亡羊补牢尚来得及。”说罢,黑影一晃,忿然离去。

    芝兰倚着栏杆,深深吸着朔风,冷风刺鼻,有些酸疼。她振了振,起精神,纵是伤心欲绝也得躲回慈宁宫。迈下玉阶,只见魏珠领着四个太监,黑压压地把住了出口。不及她开口,魏珠草草施了个礼,为难地说道:“主子吩咐请姑娘走一趟,得罪了。”

    芝兰还没缓过神来,只觉鼻子被捂得一阵窒息,黑漆漆的夜幕笼住了眼帘……

    耳畔隐隐飘来爆竹的闷闷轰鸣,芝兰竭力睁眸,只觉得眼睑沉甸甸的。她抬手捂了捂额,揉了揉双眼,总算有亮光浸入眼帘。缥缈弥蒙中龙须张扬、龙爪怒张,鼻息间幽芬萦绕,她惊地弹起,软榻上迎面的怒光灼人。她心头发怵,不由胆怯地朝后挪了挪。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玄烨的声音嘶哑深沉。

    他嚅唇冷笑,直戳心底的目光前一瞬冷若冰霜,后一瞬炽若烈火。他薄怒地盯着榻上的女子,紧了紧掌心揪作一团的乌青荷包,冷笑一声,啪地一把荷包扔在了芝兰面前:“送朕荷包,飞鸿传情,心乎爱矣?哼,这就是你对朕的爱?”

    芝兰拿起乌青荷包,泪好像又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她只想抽身离去,刚起身要步,手臂却被钳住,紧接着被猛拽一把,人已跌坐在那人的腿上,后背硬生生磕在案几上,疼得她闷哼出声。

    玄烨拂开那案几,分明瞥见她眸中掠过的痛楚,怒火稍稍熄了,只是仍钳着她的手臂,不放。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掰开她的指扯过那荷包掌在手里,尽管压抑却仍抑不住忿忿的急促呼吸:“你可还记得跟朕说过什么?情愿予人做小,也不愿做朕的女官,这就是你的爱吗?啊?”

    芝兰错觉自己的心像从黑暗角落被硬生生拖拽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饱受凌迟。她吃力地挣了挣,都被摁了回去,嗓子和心口都很哽。既挣不脱,她便不挣了,移眸与那双怒目对视,泪水早已滑了满脸。

    玄烨紧了紧掌心的手臂,晃了晃怀中枯坐泪人的女子。“说。”这恐怕是他生平第一次厉声地吼一个女子。

    芝兰微微仰头,深吸一气,有泪滑落脖颈。她垂眸,看着眼前一味撒气的他。她不懂,他为何要如此动气,他权倾天下,但凡他愿意为自己付出哪怕是一丁点的情意,自己也不至于落到如斯天地。

    自己并未负心负情,却为何容若也动气,他也动气?

    芝兰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她哽咽道:“当日奴才写给富察此信,的确是发自肺腑。奴才自问,于情一字,不曾亏欠皇上半分,奴才问心无愧。情之一字,不是一厢情愿。皇上扪心自问,对奴才可有真心?”

    玄烨错觉心口像被撕裂一条细口,竟有些心虚。他紧了紧手,依旧不依不饶地看着她,当下却有些词穷。

    “司门女官,奴才要感恩戴德吗?不会。”芝兰委屈至极,把心一横,也不管什么僭越之罪了,她倔强地说道,“奴才不稀罕女官尊贵与否。再尊贵也不过是个委身于主子的奴才罢了。我不愿意。皇上可曾想过,您宠幸其他女子的时候,奴才跪守在这张门外,颤颤地捧着彤史。奴才无夫无子,生而无依,死而无靠,这是情吗?”

    玄烨觉得那条细口子像被撕开了,心口竟有些闷疼,手也不由松了。他默地垂眸,眸光腾起一层纷杂的薄雾。

    芝兰推开他,起身退了两步,福了福礼,道:“奴才卑微,无甚大志。奴才只求,今生得一良人,白首不离。奴才是主子的人。主子愿意把奴才赏给谁,便给谁,容不得奴才愿不愿意。嫁不嫁,嫁谁,由不得奴才,皇上不该拿奴才置气。奴才告退。”

    殿门嘎吱合上了。

    玄烨只觉得心头堵闷至极。他俯腰,双手捂面,狠狠搓了搓。

    梁九功怯怯地入殿,轻声道:“皇上不胜酒力,这会歇歇也该回去了。烟花时辰到了,众人都等着皇上开金口。”

    玄烨腾地站起身,手里捏着那只乌青荷包,疾步出了殿。梁九功碎步跟着,心下纳闷主子走的路分明不对,却不敢吱声。

    玄烨哐嘡推开东暖阁殿门,径直走向御案。

    梁九功急急摈退众人,跟了过去,只见主子翻箱倒柜地找寻什么。他手足无措地问道:“皇上,您找什么?奴才来找吧。”

    “滚。”玄烨不耐地喝道,少顷,抑了抑怒火,道,“朕醉了,燃烟花,不必等朕。”

    “嗻。”

    漆漆夜幕顷刻亮如白昼,火树银花星雨彩散。

    芝兰贴着宫墙,抬眸望着玉壶光转、流光溢彩的天幕。

    往昔种种,酸甜苦辣,过眼云烟罢了,正如这烟花转瞬即逝,并不长久。

    明日一早慈宁宫便会差人去家中道喜,阿玛安心,额娘安好。自己还求什么?心心念念的是孽,姻缘本已成空,嫁给谁又有何区别?

    她抽帕拭了拭泪,振了振,入院后众人免不得道贺,容不得自己愁眉苦脸。

    家宴上玄烨中途离席,太皇太后并不介意。翌日清晨,梁九功负荆请罪,道主子宿醉,无法来给皇祖母请安。太皇太后还笑盈盈地嘘寒问暖了一番。

    风平浪静又过了一日。

    正月十七一早,芝兰应召去明殿,心有些惴惴,进殿那刻,不由怔住,慌乱地跪下,道:“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给贵妃娘娘请安,见过佟佳大人。”

    “呵呵,这丫头。”太皇太后宠溺地隔空点了点,笑道,“起来吧。哀家既是做媒,理应安排相见。今日隆科多是以省亲之礼入宫的,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泥虚礼。”

    芝兰木然地起身,只觉双颊发麻。

    余光瞥见她红粉含羞,隆科多笑着,起身拱手恭顺地说道:“臣多谢太皇太后隆恩。”

    太皇太后招了招手,殷殷说道:“坐。都是自家人,无须多礼。”

    佟佳贵妃凝眸看着芝兰,双眸淡染一丝浅笑,半晌,她别目说道:“皇祖母,臣妾听说今日是芝兰生辰,所以备了一份见面礼。玉锦。”贴身婢女小心翼翼开启锦盒,递过来一只粉润欲滴的玉镯。

    佟佳贵妃接过锦盒,砰地合上,起身走向芝兰,一把拉起她的手,塞过那锦盒,道:“以后便是自家人了。”

    “谢娘娘恩赐,只是奴才不能收。”芝兰急忙跪下推辞,却被佟佳贵妃搀着拽起了身。

    “都说自家人了,无需多礼。”佟佳贵妃轻盈笑语。

    太皇太后点点头,吩咐道:“丫头,拿着吧。”

    芝兰还没缓过神来,佟佳贵妃已笑盈盈地回坐。她只得行礼道谢,耳根都红了。

    隆科多脸上挂着浓浓笑意,眸光脉脉含情,看着她不曾移眸。

    太皇太后抿了口茶,笑着吩咐道:“丫头,隆科多头一回来哀家这儿,你带他周围转转。哀家要和仙蕊唠唠家常。”

    太皇太后有意撮合,如何敢拂主子的意?芝兰应声称是。隆科多笑意愈浓,行礼退下。

    冬暖阁。

    “皇上,画裱好了。”

    玄烨接过梁九功弓腰呈上的画卷,缓缓打开,禁不住伸手抚了抚,目光纷杂。

    “生而无依,死而无靠”八字像魔咒般响彻耳际,他把画卷撂在案几上,抚了抚额,两晚夜不能寐,眼里心里脑里浮现的都是那抹身影,挥之不去。

    他似乎当真不曾想过她的感受。他想的莫不过是以她的出身,赐她三品女官已是绰绰有余。他没想过彤史那些,甚至没想过她哪怕是做了三品女官,见了自己和宫里的小主还是得自称一声“奴才”。

    司门的确是委身于女主的奴才。

    他挑不出她言语中的错处。故而,心里隐隐有一丝愧疚在发酵,雾霭般笼罩心扉。

    玄烨再次拿起那幅画,慢慢卷起。

    去年今日,桂子定情,今年,她即将为新妇。

    唇角浮过一丝苦笑,玄烨系上锦带,紧了紧。儿女私情在自己眼中不过一场嬉戏罢了,绿头牌眼花缭乱,信手拈来,一夜承恩的宫女子时常连姓甚名谁都不曾过问。

    宫外、围场、宫闱,自己竟与她莫名纠缠了足足一年,可笑的是,竟不曾临幸她,她一句不愿意,自己竟耐着性子痴痴傻等。

    玄烨摇头冷笑,竟是优柔寡断还是鬼使神差?随口赏了多少个答应,他早已记不清,她所求亦不过于此,自己为何偏偏不愿如此?

    漠然地看了眼画卷,他深吸一气,若要自己服软,遂她阿玛所愿,断不可能。念及皇祖母,他就莫名烦闷,皇祖母竟半点不懂自己,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不管自己对她用情几分,自己的女人绝不会拱手让与臣子。

    玄烨紧了紧画卷,站起身来,她再执拗也拗不过自己,皇祖母再横加阻拦也拦不住自己。

    “小梁子,备辇慈宁宫。从花园入,不得惊动任何人。”

    芝兰一路垂眸看着地面,漠然地带着路,不言不语。隆科多跟在一侧,看着她的绯红侧脸,嘴角难掩的笑意微漾。

    慈宁宫花园堆琼砌玉,花团锦簇,便是冬季也是花香扑鼻。

    芝兰却无心观赏,虽已然不再讨厌身边的男子,但要携手共度寒暑春秋——她打住思绪,却还是觉得心头寒意逼人。她不由颤了颤。

    “冷吗?”隆科多急切地问。

    芝兰微微摇头,拢了拢披风。片刻,零零落落似下起了梨花雨,晶莹雪絮像玉蝴蝶轻盈起舞,又像蒲公英漫天飞扬。

    芝兰抬头,看着漫天的雪絮,眼帘浮现芝兰堤。那真是她今生做过最美的一个梦了,她想着,唇角不禁浮起一丝浅笑。

    隆科多一眨不眨地看着身侧的女子。她的侧颜,极美,初绽的海棠都不及她的纯洁无暇,尤是那一缕似笑非笑的弧线,拨动着他的心弦,心头尽是潺潺之音

    芝兰分明觉察到脸侧的炙热眸光。她有些难耐,只想抽身离去,不由紧了紧步子,不痛不痒地说道:“下雪了。”

    隆科多愣了愣,才回过神来。他尴尬地挤出一丝笑,指指对面的凉亭,道:“先去那边避避吧。”

    芝兰碎碎地小奔几步,躲进凉亭,拂了拂披风上星星点点的雪花。

    隆科多顿在一尺开外,依旧含笑凝眸,一瞬似记起什么,笨拙地从袖口掏出一个锦盒,竟有些羞怯地垂眸道:“这是送你的生辰礼物。”说罢,噌地打开锦盒,是一支金步摇,宛若馥馥幽兰凝露浮光,璀璨夺目,一侧则静静地嵌着当日西鲁克福晋所赠的玉簪。

    芝兰不由愕住,瞟了眼锦盒,又抬眸看向隆科多。

    隆科多有些腼腆地笑道:“当日在围场,我寻到玉簪,猜想必是你的。但怕累你担上私逃之嫌,只能缄默。今日完璧归赵,还有这金步摇,是我请京城最好的师傅定做的,希望你喜欢。”

    芝兰的脸又红了,忆及围场旧事,不由涌生出愧意和感动。她福了福,垂眸道:“谢谢佟佳大人。只是,金步摇太过贵重,宫女如何能戴?还请大人收回。玉簪是昔日福晋所赠,谢谢大人归还。”

    她伸手捻起玉簪,只觉得玉簪沁骨冰冷,双颊却燃炭般炽热。她不由别眸看向远处,便见朱墙一角那袭熟悉的身影。她惊地垂眸,合手紧了紧玉簪,竭力定了定。

    隆科多见瞅见两抹扑扑绯红,隆科多只道女子羞怯,含笑合上锦盒,动容说道:“我粗心大意,竟不曾顾及宫规。也好,金步摇我先存着,待成亲之日,再送你。”

    芝兰木木然,四下之声皆不曾入耳,挂念朱墙角落的那抹身影。她合手拧得十指作痛,事已至此,与其纠缠不清,不如快刀斩乱麻。

    她振了振,含笑抬眸,瞥了眼隆科多肩上的落雪,心头一横,竟抬手扬起帕子,作势要拂落肩头的零星雪花。只差寸余,手却僵住,雷击般缩了回来,到底还是豁不出去。她羞红了脸,急忙垂眸,心中追悔,怯怯地用余光瞥了眼墙角……

    玄烨的指节咯咯作响,指甲似嵌进了掌心,画卷都被抓得轻颤。

    梁九功低低瞥了眼主子的手,怯怯抬眸偷睨,主子面色当真是不好,剑眉紧蹙,双眸燃焰。他不敢再多瞧,急忙敛眸。

    就只听到啪嗒一声,竟是主子把画卷猛地扔在地上,紧接着就转身忿忿离去了。

    梁九功惊到,赶忙紧跟了上去,一瞬又僵住了步子,回头小跑,捡起那画卷纳入袖口,转头疾奔紧随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