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莫问归处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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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应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需去,往也如何往!待到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严蕊《卜算子不是爱风尘》

    芝兰不想纠缠不清,实在是不愿意玄烨跟着出宫的,便碎步跟在他身后,徒劳地劝着:“皇上,您还病着呢。出宫恐沾了寒气。皇上还是留宫里吧。”

    玄烨嘎然止步,扭头看着她,眉角分明簇着些许不耐,压着嗓子道:“奔丧那日,若朕一早知道,断不会让你独自出宫。更不会——”他顿住,眉眼掠过一丝愠意,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便径直朝步辇走去。

    芝兰心头一紧,看来当日隆科多相送一事,他早已知晓了。她不由双颊微红,只好噤声,静默地随了上去。

    太皇太后幽幽地盯着殿门,扬手捂头,疲惫不堪模样。苏麻急忙上前来,双手按住主子的太阳穴,轻轻揉了起来。

    半晌,太皇太后深吸一气,拂开苏麻的手,轻声道:“这事,严令众人不得泄露半句。你,赶紧去趟浣衣局……”

    惠嫔倚在窗前,茫然地盯着窗外,双眸似沉入幽潭般深邃。银月捧着貂裘,小心翼翼地展开,披在主子肩头,轻声劝道:“娘娘,窗边凉,还是回软榻歇着吧。”

    惠嫔一动不动,半晌,窸窸窣窣地打开纸袋,捻起一块梅干送到嘴边,浅浅咬了一口,细细咀了咀,眼角分明噙着一滴晶莹。

    银月愣住,顷刻,顾不得规矩,急忙扯过那纸袋,揣在怀里。她噗通跪下,红着脸,道:“娘娘,这梅干还是夏天腌的,吃不得了。”

    惠嫔苦笑,俯腰从银月怀里抽出纸袋,轻叹一气,朝软榻踱去。

    许久,银月才起身,脑海浮现当日乾清门,容若盯着青白石砖的眼神,竟与主子如出一辙,心瞬时一紧。

    “银月,吩咐膳房炖些去火汤,差太监去乾清宫,皇上病了,我傍晚想去看看。”

    马车才停稳,芝兰就迫不及待地下了车,推开虚掩的院门,她急唤:“额娘。”

    只一声,她的喉咙就被眼前的殷红景致给卡住了。

    院内喧嚣热闹,几个族人正在布置院落,有的在张灯结彩,有的在搭棚劈柴。昏黄窗棂贴上了火红的喜字,数日前枯树残石的院落,此刻浓妆艳抹,未添一分喜庆却似多了一分俗气。

    芝兰僵站了许久,才拖着步子入了院。她朝众人福了福,驻足堂前,却不敢入内。

    灶房传来觉禅太太中气十足的客套,“明日便是响棚之期,这三日婚免不得劳烦各位老姐姐,我啊在这儿先多谢了。”

    芝兰深吸一气,急忙迈入堂屋,挑开各屋门帘。她愣在阿布鼐和秋氏卧房前,整个人都僵住了,泪顷刻就蒙了眼。原来,鸠占鹊巢便是如此,喜幛漫天红色,焰焰灼目。她找寻四下,却不见秋氏和嘎达。她只好走去灶房:“太太?”

    觉禅太太扭头见是孙女,一脸惊愕,顷刻,皱纹密布的脸腾起一层乌红,她尴尬地朝四下笑了笑,碎步迎到门前,扯着孙女避到堂屋一角,急切地问道:“芝儿,你怎么出宫了?”

    “太太,额娘和嘎达呢?”芝兰攀住太太的双臂,声音有些不稳。

    觉禅太太挤出一丝生硬的笑意,抚了抚孙女的手背,道:“别急,你额娘啊窜门散心去了。”老太太含泪瞟了眼神龛,动容地叹道:“觉禅家许久没喜事了,冲冲喜也好。芝儿啊,你能嫁进佟佳府,你可知太太高兴得几宿都睡不着。”

    芝兰已无心听老太太唠叨:“太太,我得找额娘,还有阿玛。”她嘟哝完这句,抽开手转头便要出屋。觉禅太太伸手拽她,却落了空。

    芝兰终于在堂屋门前见到了阿玛。父女俩四目相对,双双僵住。

    芝兰噙着泪,死死地盯着阿玛,眸光尽是委屈,隐隐还夹着一丝怨怒。

    阿布鼐的脸上掠过一丝羞愧。他振了振手中的两捆柴,压着嗓子道:“院门外等我。天大的事,别当着族人的面。”说完,他勉强挤出一丝笑,疾步进了灶房。

    院门外,寒风萧瑟。

    芝兰觉得周身瑟瑟,不由拢了拢披风,走到墙角,借着低矮的围墙挡风。她瞧见,远处黑压压的大氅分明掀起了小层乌浪,那个人正探头看了过来,作势就要走过来。芝兰惊到,回眸看一眼院门,对着那个人连连摇头。

    玄烨掀着车帘,原本是要下车的,但见她急切地摇头。她裹着墨绿披风,躲在灰蒙蒙的院墙角,落寞不堪模样,好像一阵寒风吹过就能把她卷走。玄烨瞧着,只觉得心口不适,正在犹豫要不要下车时,又瞥到阿不鼐黑头黑面地出了院。他瞬即蹙眉,甩下帘子,退回车内。

    芝兰见那边马车总算是没有动静了,这才稍稍安心一些。

    阿布鼐走近,黝黑眉宇越发阴郁。他环顾四下,顿在一尺开外,直直地看着女儿。

    芝兰竭力抑制泪水,可眼眶还是不堪潮润。她别过头,轻轻拭了拭泪,扭回头看着阿玛,质问道:“阿玛,女儿答应您的都办到了,您怎能?怎能出尔反尔?”

    阿布鼐的颚骨紧了紧。他定了定,极力端出理直气壮模样,却掩不住一丝隐隐心虚:“对,阿玛是骗了你,但也是为你好。佳缘天赐,纵是别的女子求都求不到。你敢说你没事瞒着我?救驾有功,捐建庵堂,内务府的族人都知晓了,我却被蒙在鼓里,你叫我情何以堪?”

    芝兰有些心虚地垂眸,哽咽道:“我瞒着阿玛,是不对。但阿玛,您明明答应我,不纳妾,不然我怎会应下这门婚事?阿玛,您怎能出尔反尔?额娘怎么办?额娘她——”

    “你额娘仍是我的妻!”阿布鼐抬手捂着额,打断道,“纵是出尔反尔,我也是为了这个家!”

    芝兰泪眼迷蒙地看着阿玛,当真是无措了。片刻,她跪了下来,攀住阿玛的衣襟,凄凄求道:“阿玛,算女儿求您了。额娘今生最看重这段姻缘,您这样,额娘会伤心欲绝的。阿玛,您想要女儿做什么,我都愿意。阿玛,您想抬旗,女儿答应您,我,只要我有一口气,我会竭尽全力抬旗!只求阿玛退了这门婚事,我还有赏银,可以赔女家一大笔银子。阿玛!”

    “起来!”阿布鼐惶惶地扫望四下,扯着女儿的手臂狠狠往上拽,压着嗓子低喝道,“起来!叫族人看见!丢不丢人?啊!”

    芝兰倔强地跪着,死死不愿起身,昂着头直直地看着阿布鼐。

    阿布鼐一甩手,眸光掠过一抹戾气,一字一顿说道:“晚了!若不是情非得已,我不会骗你。早在川地,我们就已拜堂成亲。退婚,断不可能!”

    心头一搐,芝兰几近瘫倒在地上,墙角的积雪很深,双手覆在积雪上,掌心蚀骨冰凉。她抬眸,凄冷地哭道:“哥哥尸骨未寒,您怎可……怎可……”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阿布鼐眉间悲戚,泪蒙了双目。他苦笑:“我是为了哈坦,哈坦不能白死。”他吸了一气,仰首看着灰蒙蒙的天,幽幽道:“起来!我既应了你,不让嘎达从军,阿玛说到做到。起来!”

    芝兰颤巍巍地摸爬着起身,漠然地瞟了眼湿漉漉的膝盖。她抬头拂了拂泪,无力地问道:“额娘人呢?”

    “北郊清风居吃斋,嘎达也在。”阿布鼐面露愧色。

    清风居,那可是尼姑庵。芝兰不由掩面,无声地哽咽。

    “够了!”阿布鼐瞟了眼院门,低声斥道,“把泪擦干,觉禅家丢不起这个人!明日行礼,你额娘自会回来。”说罢,瞥一眼女儿,转身便进了院。

    那边马车的车帘呼哧被甩开,玄烨双拳紧拧,眉角紧蹙,大步疾迈过来。容若紧随其后,不住四下张望。

    芝兰别过脸,对着墙角默默拭泪,心空得生疼。人亡了,家散了,额娘该是何等心伤?

    她不敢细想。

    “额娘希望有朝一日你也能觅得一位如此有担当的男子,为你遮风挡雨。”

    当日桂子飘香,额娘幸福满溢,而今却发觉半生的幸福不过是一场骗局。额娘如何受得住?

    芝兰觉得心口像被撕开了,惊惶无措。忽地,手腕一暖,她回眸,见是那人牵起了自己的手。他的眸光尽是关切,芝兰心底泛起一丝暖意,可顷刻就消散了。眼前的男子对自己并无太多情意,并不比阿玛对额娘要情深。阿玛和额娘至少是夫妻,相伴了半生,自己和他,无缘无分,只是主仆一场罢了。

    玄烨瞥了眼院门,眉眼间是难掩的厌恶。他紧了紧掌心,淡声道:“走。”说罢,便扯着芝兰往马车拽去。

    马车里,玄烨默默地看着倚窗而坐的女子,她膝盖上的那两团湿漉漉的乌青,像两个空洞掏得他心慌堵闷。

    他深吸一气,自己竟是怎么了?一早把朝臣晾在一边,大好时光虚耗在这马车上,这会居然赶去尼姑庵。唇角浮起一丝苦笑,眼前的女子仿若巫蛊,自己像中了将头,唯恐再生事端,他不耐地移眸,缓缓阖目。

    清风居院落外,玄烨极目望眺,旋旋手腕,松松筋骨,不时朝院门张望。她进去都一炷香光景了,玄烨不耐地蹙眉,禁不住问容若:“她家是怎么了?”

    容若微怔,尴尬地摇摇头。

    玄烨又想起方才那个女子跪在墙角苦苦哀求的画面,心中恼怒,他挑帘钻进马车。

    清风居的厢房,两母女相见,只顾抱头痛哭,竟不曾说过半点贴己交心的话。

    芝兰整理着包袱细软,瞥了眼榻上无精打采的弟弟,吩咐道:“嘎达,你先出去找容若。额娘和我去谢谢住持,稍后便出来。”

    “嗯。”嘎达点点头,小跑着出了去。

    秋氏踱着金莲碎步走到房门口,倚着房门,痴痴地看着女儿道:“芝儿,你放心,额娘没事。”她茫然地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唇角浮起一丝苦笑:“一舞定情,我道是良缘,不料,只是一枚传宗接代的棋子。”

    “额娘!”芝兰揪着包袱,却仿佛揪着心口,闷闷的疼。她不敢抬眸望额娘,勉强挤出一丝笑,劝慰道,“额娘别胡思乱想。”

    “呵呵。”秋氏凄凄一笑,别目望着女儿,双眸空洞灰蒙,泪似乎是干涸了,“我真傻。我是咎由自取,只是连累了一双儿女。你为了我,才应下这门亲事的,额娘知。”

    芝兰急忙起身,碎步奔上去抱住秋氏,呢哝道:“不是的。额娘,你别瞎想。”

    “你阿玛都说了!”泪蒙了双眸,秋氏扬了扬嗓子哭道。

    芝兰感到心悸和绝望。她紧搂住秋氏,嗓子哽住,说不出话来。她只好轻轻地抚着秋氏的背脊。忽地,她只觉得怀里一僵,急急垂眸,便见额娘拂去泪水,脸上竟浮起一丝会心的凄凉笑意。

    “额娘不悔,也无怨。纵然是一场梦,我也美美地梦了大半辈子,还有了你们。芝儿,额娘很开心,你比额娘幸运,找到了真心疼惜自己的夫君,这是福分。听额娘的,忘了那个蒙古少爷。佟佳少爷嫁得过。”

    芝兰心头一颤,默默都垂了眸。

    秋氏抚了抚女儿的发鬓,深吸一气,道:“别挂心额娘。这个家,我是留不下去了。”

    “额娘?!”芝兰急地抬眸。

    秋氏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笑着说道:“我想回江南,心心念念了一辈子,总算得了机会回家了。回家之前,你能出宫让额娘见上一面,我已心满意足。”

    芝兰禁不住落下泪来,痴惘地摇头。

    “回吧。”秋氏振了振,抽身踱回软榻,捡起包袱,怡静地笑道,“这三日婚礼,少不得我,就算为你阿玛做最后一件事吧。我该回了,还得为明日打点。”

    芝兰搀着额娘出屋,心底一片空洞,不知如何开口劝慰,更不知如何开口挽留?一见钟情倾心一世,纵然是甘愿受情劫之苦,却独独扛不住虚情假意,缘是局,情是局,额娘一世痴心错付,该何等心伤!抽身离去也罢。她垂眸看着额娘,紧了紧额娘的臂弯。

    庵堂外,秋氏搂着嘎达,远远地候在一侧。眼看着女儿掀开车帘,朝车里窃窃私语,她不由蹙眉,瞧这车队的架势,便知车里的人极其显贵,难道是佟佳府的少爷?

    玄烨顺着车帘细缝,瞟了眼山门脚下的母子,淡声道:“一起上车吧。”

    “这如何使得?”芝兰摇头。

    玄烨朝容若使了个眼色,便撂下车帘坐回车内。

    容若堆满笑,迎着秋氏母子上车,犹疑一瞬,自己也上了车。逼仄的车厢顿显拥挤,众人都无比拘束。

    芝兰也只好跟着上了车。进了车厢,她不过瞥了眼主座,就心虚地垂了眸。

    容若笑着打破僵局,介绍道。“觉禅夫人,这位是金少爷——”

    “我是富察。”玄烨清淡地打断他。

    母女俩齐齐抬眸,直直看向主座。

    芝兰只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绯红爬上双颊,她慌乱地垂眸,不由合手掐了掐。

    秋氏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俊朗男子,半晌,勉强挤出一丝笑,微微点头,聊作见面礼,便收回了目光。她瞥了眼女儿,心事重重。

    嘎达坐在容若身侧,嘟着嘴,怯生生地盯着脚尖。

    一路沉默,空气都似凝固,好不容易熬到马车止住。芝兰迫不及待地搀着秋氏便要下车。秋氏却拂开女儿的手,扭头对玄烨含笑道:“恕我冒昧,我想和富察公子单独聊两句,不知可否?”

    容若已拉着嘎达下了车。

    芝兰乞求地扯了扯额娘的衣袖,低声求道:“额娘!”

    秋氏振了振,执拗地拂了拂女儿的手,朝车外使了个眼色,示意女儿下车。

    玄烨初时微怔,清冷地盯着秋氏,满目探究。他淡声吩咐:“芝兰,下车。”

    芝兰噙着泪,朝主座乞求地望了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下了车。她杵在一尺开外,怯怯地盯着马车,心底慌乱至极。

    容若踱近,关切地说道:“芝兰,你可好?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开口。”

    芝兰福了福,如今这般局面,怕是谁都忙不了自己。她深吸一气道:“谢谢,代我向婉儿姐姐问好,今日本该相见,但家事实在羞于为外人道。”

    容若移眸,眉角掠过一丝愁苦,道:“我有些日子没见婉儿了。她不愿见我。”

    芝兰愕然,抬眸看向他,竟不忍相问。

    容若解嘲地笑了笑,满脸愧疚,声音越发低沉:“我的夫人有喜了。我实在不忍提纳妾一事。阿玛又执意不允。我们——”

    看着容若欲言又止模样,芝兰移眸,望向远处,只觉四下苍凉。她轻叹:“两情相悦,分明是说两人,为何世间男子却都是三妻四妾?”

    容若的脸窘得通红,羞愧地垂了眸。

    此时,秋氏终于挑帘下车了。芝兰急匆匆迎了上去……

    把额娘送回家,芝兰便不得不启程回宫了。

    马车晃晃悠悠,她只觉得精疲力竭,倚着车窗,脑海翻来覆去都是与额娘含泪惜别的情景,额娘那句“是缘是孽,只在于他的心”嗡嗡响彻在耳畔。

    两人在马车里究竟说了什么,额娘缄默不语,他也问不得。

    芝兰隐隐感觉到两人相谈不畅,他一路闭目凝神,静默不语,额娘只撂下那句话,就再不肯多言。

    芝兰只觉得心凉至极。她抬眸看着对面闭目冥神的男子,他与自己不过咫尺的距离,剑眉皓宇,清隽出尘,分明看得那般真切,她却觉得他似雾似雨,虚无缥缈。太皇太后说得没错,额娘说得也没错,他的心遥不可及。

    她扬指隔空抚了抚剑眉,指尖僵住,雷击般缩回手。她急忙垂眸,自己竟是着了魔吗?昨夜,不过是祖孙之间一场无硝烟的拳脚之争,自己只是一撮无辜的炮灰罢了。

    “过来。”玄烨睁开眼,清淡地看了过来,朝她伸出手。

    芝兰看着那颀长五指,紧紧抠住车窗,摇了摇头,岔开话题道:“皇上隆恩,奴才万分感激。皇上病气看来是退了,奴才也该回慈宁宫了。”

    玄烨尴尬地缩回手,面露不悦,冷冷道:“随你。”

    黄昏,进了神武门,入了宫墙,玄烨疾步径直上了步辇。芝兰随着魏珠一路远远跟着,西宫道似望不到边际的漫长。明黄步辇隐入月华门,步辇传来一声轻咳,梁九功碎步贴近。

    “叫小珠子慈宁宫门外候着。”

    梁九功眸子一闪,轻声称诺。

    慈宁宫,芝兰已伏手跪了一炷香光景,膝盖都有些麻了。殿内还是空无一人。夜幕缓缓吞噬,芝兰只觉得周身笼在这昏暗里,心底生起莫名的惧怖……

    “起来吧。”西暖阁,玄烨搀起惠嫔,唇角浅浮一丝笑意,道,“惠儿等了很久?”

    惠嫔含笑摇头,任玄烨牵着走近软榻落座。她柔声道:“臣妾听说皇上微恙,放心不下,不请自来,扰了圣驾,还请皇上恕罪。”

    玄烨抽手,淡声道:“你关心朕,何罪之有。”

    半晌,二人竟是无言。惠嫔扭头瞟了眼对座,有些紧张地紧了紧帕子,轻声道:“皇上,臣妾今日来,有个不情之请。”

    玄烨有些心不在焉,目光都有些迷离。他闻言看向对座,点了点头。

    惠嫔深吸一气,一鼓作气地说道:“上元节,太皇太后做媒一事可有回旋余地?虽是宫中讹传,但纳兰容若乃肱骨之臣,又与臣妾沾亲,臣妾斗胆求皇上成全一段佳缘。”

    玄烨微怔,旋即蹙了眉,目光更是带了直戳心扉的凛冽之气。他看着眼前的女子,自嘲般笑道:“惠儿,你知朕最喜欢你什么?”

    双眸闪过慌乱,惠嫔定了定,有些痴惘地摇头。

    “你恬静的性子。”玄烨别眸,似自言自语,“你与容若,堂兄妹两小无猜的情谊,朕明白。”他扭头,直视着对面的女子,淡声道:“当年国丧,他乔装成僧人,只为入宫见你一面。你避而不见,朕甚感欣慰。今日却是为何?”

    惠嫔手中的帕子揪作了一团,双眸也蒸起一层氤氲。她抿了抿唇,想要辩白:“皇上——”

    玄烨比手打断她。他摇头浅笑然道:“朕不是兴师问罪,听朕把话说完。这么多年,你为朕生儿育女,原是朕横刀夺爱,朕不怪你,更不怪容若。”

    惠嫔的唇轻搐,几滴晶莹滑落。她慌张地扬起帕子拭了拭,她双手攀住案几,动容地说道:“皇上,您是臣妾的夫君,臣妾的心只在皇上身上。求皇上信臣妾。”

    玄烨伸手轻轻拍了拍女子轻颤的纤手,清然一笑,点头道:“朕懂。”

    惠嫔只觉得心头一阵薄凉,他总是那般遥不可及,总是那般深渊难测。一滴泪滑落在男子玉白的手背,惠嫔小心翼翼捧起那只手拢在心口,轻声道:“皇上,臣妾犹豫再三,才鼓起勇气前来相求。臣妾之所以开口,只因心中有愧,这是臣妾的债。臣妾只望他二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玄烨起身,揽住那抹倩影入怀,抚了抚她的鬓,轻声道:“朕懂。只是讹传不可信。若容若真有意中人,无需你开口,朕一定成全他。信朕。别胡思乱想,回去吧。”

    惠嫔踏出西暖阁,禁不住回眸一望,两行清泪悄然落下,唇角却浮起一丝苦笑。当年之事,他了然于心,却为何只字不提?便是今日,也无半点责难,心底尽是莫名失落。

    纳喇氏与爱新觉罗联姻,曾祖父那辈便已注定,自己命中注定是皇家的媳妇。当日容若乔装入宫,自己不是胆小怕事,也不是身不由己。避而不见,只因青梅竹马抵不过一见钟情。

    惠嫔慌忙拂去眼泪,振了振,款款朝步辇踱去。只是,她的心却已沉入寒潭。原以为他对自己一见倾心,原以为他对自己情难自已,原来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

    眼前浮现那双淡得不着一丝痕迹的双眸,心不由刺痛,惠嫔拢了拢披风,无力地朝近侍吩咐道:“我这几日身体不适,明日一早去阿哥所,我想见见胤禔。”

    慈宁宫明殿,已是一片漆黑。

    芝兰记不得自己跪了多久,膝盖早已麻木。她撑了撑地板,竭力振了振。终于,一盏昏黄的灯笼进了殿,紧接着,明殿的灯点亮了。

    “起吧。”是太皇太后的声音,肃穆冷凝,听不出情绪。

    可芝兰在慈宁宫这些时日,已辨得出老祖宗很不高兴。她摸爬着起身,双腿实在是麻木,她险些跌倒,不由俯腰轻轻揉了揉膝盖。

    太皇太后蹙眉瞟了她一眼,悠悠落座,轻叹道:“明殿既然没人,傻跪着做什么?”

    芝兰心头一紧,福礼赔罪道:“奴才自知,所犯之错,不容原谅,不敢起身。”

    太皇太后瞥了她一眼,轻轻抿了口茶,淡淡说道:“丫头,你家中有丧,哀家竟不知,红白二事相撞,不吉利。说媒一事,就此作罢。”

    芝兰早分不清当下是喜是悲了,只是心头的大石安落了。她深吸一气,恭顺地福了福。

    太皇太后沉眸,瞥了眼苏麻,冷声道:“你走这几日,慈宁宫忙不过来,便挑了几个丫头顶上。我已差苏麻知会乾清宫了,你不必挪来挪去那么麻烦,就留在那吧。细软已差人给你整理好了。”

    芝兰最怕的便是如此。她抬眸,噙着泪,扑通跪下,求道:“奴才无处可去,求太皇太后收留奴才!”

    太皇太后探究地看着她,瞬即顺了顺,唇角浮起一丝笑,叹道:“丫头啊,你我主仆缘浅,你好自为之。退吧。”说罢,缓缓阖目。

    芝兰不想回乾清宫,回到御前就意味着她今生注定只能是天家的婢女。不,比宫婢更惨,一个委身于主子的奴才,无名无分无情,主子高兴时想起了就宠幸一二,不高兴忘记了,就一世都被拘在这深宫。

    她不想如此。

    “太皇太后,奴才求求您。奴才自知卑微,不配御前伺候。”她明知是徒然,却还是哭求着。

    太皇太后依旧闭着眼,只不耐地拂了拂手。

    苏麻姑姑也暗叹着直冲自己摇头。

    芝兰知,慈宁宫是毫无指望了。她恭敬地叩了叩,哽咽道:“奴才谢太皇太后往日照拂。”

    拖着沉重的步子迈出明殿,芝兰循着黑漆漆的院门走去,忽的一团黑影挡住了去路。她漠然抬眸,不由怔住,为何她会在此?

    李四儿掌着灯,盈盈福了一礼,菜黄面色映在昏黄烛光下,双颊那丝隐隐得意的潮红越发妍妍。她声线微扬,清脆却刺耳:“芝兰,你真是我的贵人。我等了你小半年,终是得偿所愿。”

    芝兰愕然地看着她。

    李四儿婉然一笑,明眸闪过一丝狠戾。她瞟望四下,踱近一步,道:“原来一切命里注定,入浣衣局,结识你,上苍待我不薄,当日轻辱我的人,我当百倍奉还。谢谢你给我了这个机会。”

    “四儿?”芝兰下意识地拽住抽身离去的李四儿,“你想做什么?千万不要胡来!”

    李四儿清然一笑,福了福,冷冷道:“天赐良缘,我自当百倍珍惜。”说罢,拂袖离去。

    好久之后,芝兰回想起当日那幕,才知晓李四儿是何意。只是,当时,她无处容身,落寞狼狈,根本顾不得计较一个故人。

    魏珠一直在慈宁宫外候着她,芝兰无奈,只得跟着他回了乾清宫。

    乾清宫的檐兽划破夜幕,透着点点寒光。芝兰合手紧了紧,一切归尘,不管自己愿不愿意,也不管事实究竟如何,昨夜,自己已成了委身主子的宫女子。连太皇太后都妥协了,自己一介罪籍,哪有资格说不?

    她心底悲凉又恐惧,泪早已弥蒙了双目,她只觉得力不可支。

    一连三日,他并未召见,乾清宫也未安排差事,芝兰默默地守在班房,数着日出日落。迎娶之礼已成,额娘莫不是正倚着桂子树落泪吧?

    回想起家事,芝兰就觉得心口闷疼。她不由蜷了蜷,缩在睡榻一角,拢了拢锦被。

    咚咚,传来敲门声。

    芝兰应门,就见梁九功堆满笑,捧着御呈盘,候在屋外。

    “芝兰姑娘,这是皇上送给姑娘的。”

    芝兰瞥一眼御呈盘,木然地接了过来。她福了福,免不得一番道谢。送走梁公公,她掩上门,有些胆怯地看着御呈盘里的画卷。

    许久,她才鼓足勇气扯开画卷的绦线,一寸一寸地展开,果然是当日那幅画。

    清溪书屋历历在目,《丑奴儿》字字戮心。

    “宫苑深深朱门重。亭台楼阁,亭台楼阁,风雨几度散落红。 更漏沉沉解愁浓。朝朝暮暮,朝朝暮暮,春花秋月不相逢。”

    泪莫名地决堤,芝兰双手一软,画卷啪嗒砸落在地面。双腿也不由绵软,芝兰双手撑着桌面,竭力稳住自己,可泪水潺潺,心口仿佛被掏空了。忽地,她坍塌般屈膝跌落地上。

    画卷就在她脚边,她痴惘地看着清隽的字迹,自己会是他心头的一点愁吗?然而,这点愁又算得了什么?春花秋月注定是相逢无期……

    御花园延晖阁,延驻夕阳余晖。

    芝兰仰望着那块牌匾,心中呢哝那句“朝朝暮暮”,原道幻念已旧阁尘封,而今心底却隐隐滋生一丝希冀。

    “芝兰姑娘,皇上正在楼上等着,特意吩咐姑娘快上楼。”魏珠含笑催了催。

    阁楼回廊逶迤,玲珑有致,前檐明间,一袭乌青背影定格在灯笼框隔扇门外,宛如浑然天成的一幅扇画。芝兰不由驻足,顿觉自己轻若微尘,于这画面何其冗余,竟不忍打破此般画意诗情。

    玄烨回首,一双笑眸映着冬日余晖,日暖风恬。他伸手,双眸含情,温声道:“愣着干嘛?过来。”

    芝兰错觉心底似落下一点火星,有些灼痛的温暖。她踱步,跨过门槛,有些迟疑地搭上他的手。

    玄烨欣然一笑,扭头极目远眺,指着远方,爽声道:“延晖阁乃宫中登高望远的福地,瞧那儿。”

    芝兰循声望去,只见西山层峦迭嶂,披着厚厚积雪,银装素裹,眸光有些潮润,思绪也迷离了。

    玄烨笑意愈浓,凑近她耳畔,道:“是想起宝珠洞?还是芝兰堤?喜欢哪儿,朕带你去。”

    芝兰的确是想起了畅春园,唇角不由浮起一丝凄婉笑意。曾经的甜蜜如余晖洒落心田,她抬眸看着眼前的男子,只觉得那些曾经都成了遥远陌生的致命亲昵。

    玄烨顺势揽着她的腰入怀。他垂眸,脉脉地看着她:“那首词是朕上元节填的。朕——”

    他不由词穷,顿了顿,浮过一丝解嘲笑意,移眸幽幽说道:“朕不想你嫁作他人妇,朕只想留你在身边朝朝暮暮。”

    想起上元节,芝兰不由抽身避了避,腰却被生生箍住。

    玄烨侧身,抚了抚她的鬓,温声说道:“留在乾清宫,暂且做司门,朕答应你,能给的,终有一日,朕必定都给你。朕不会让你生而无依,死而无靠。”

    芝兰觉得心口很疼,嗓子也哽得很疼,泪悄然滑落。她微微张唇,却说不出话来。心里分明不是甜蜜,也不是幸福,却是莫名的悲凉。她不懂自己曾朝思暮想这句承诺,为何如今竟叫她如此心伤。是因为她心底明了,眼前的男子许下这句承诺是有多心不甘情不愿吧?

    玄烨看着怀里的女子,这张明艳的脸上没有动容也没有欣喜,只有凄婉至极的哀伤。他看着,心底竟暗涌一丝空洞莫名的惧怕。

    他紧搂着她,近乎哄劝地说道:“德婉当初不过是乾清宫拾掇细软的宫女,育有皇子,已贵为嫔,朕。”他顿住,竟然莫名地接不下后话,最后,只更加紧地拥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