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谢花成泥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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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愿与卿结百年好,不惜金屋备藏娇。一似碧渊水晶宫,储得珍稀与奇宝。

    西风吹谢花成泥,蜂蝶每向香尘泣。情犹未了缘已尽,笺前莫赋断肠诗。

    ——六世达赖喇嘛 仓央嘉措

    芝兰贴着房门,透过隙缝,只看得见湿漉漉的青石板。宫里养着成千宫人,自然容不得院落积雪。芝兰倒觉着厚厚积雪白玉无瑕,足以掩盖枯树残石,虽是些许自欺欺人,却好过剥落雪裘的青石,灰沉沉得瘆人。

    此心正是如此,落寞之人尤怕独处,身为待嫁之人又旧伤未愈,苏麻姑姑不再分配任何差事,她成日无所事事地窝在房里,心茧一层层被无情剥落。朱墙一角拂袖而去的身影,直笞心扉,一日胜过一日。

    隐隐听见院外步辇声响,她转身,无力地倚在门上,仰头看着天顶。这是他走了,这几日,他一如既往前来请安,只是逗留的时间一日短过一日。

    浓情成鸩,刮骨也无济于事。情分明是心头的一根刺,明知是毒,留之是疼,拔之也是疼。他分明是骨刺,留恋,痛入骨髓,割舍,他已成了骨,只要此心仍在,他便在。

    芝兰深吸一气,竭力仰头,咽下泪水,心下尽是恐惧和愧意。她用头重重磕了磕门,他深镌心底,余下数十载自己如何为人妻、为人母?纵有苦衷,自己辜负的并不仅仅是此心,还有——

    芝兰打住心绪,自己不过是他心头无意落下的一粒尘埃,轻轻一拂便无影无踪,他气恼并非出于情,不出一日便该消了。自己真正愧对的是万寿节那缕笑意,围场利用他的佩刀,此刻,又利用他的婚姻,他以诚相待,自己却另有所图。心给不了他,唯有给他一世的好。

    唇角浮起一丝苦笑,芝兰拖着步子朝软榻走去,她记起当日围场湖边玄烨的许诺,所谓无情分无名分的好。那会不懂他为何如此,今日终于是懂了,只因他不爱。

    清晨贴门偷听竟成了习惯,只是翌日,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芝兰也没听到步辇作响。

    慈宁宫里,梁九功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奴才叩见太皇太后。”

    “起吧。”太皇太后瞥了眼殿门,眉角掠过一丝失落,淡声吩咐。

    “奴才不敢。”梁九功跪着,又叩了一礼,道,“皇上抱恙,不能来给太皇太后请安,皇上说了‘请皇祖母原谅’。”

    “哦?”太皇太后急忙直起身,微微前倾,关切问道,“昨儿个只听得几声咳嗽,怎么?”

    梁九功抬眸,眼中似隐隐藏着几点泪花:“太皇太后,皇上不让奴才多嘴。那日皇上在布库房足足练了半日,穿得单薄又大汗,没及时换装添衣,这么大冷的天,伤了风,已好几日了。”

    “你们是怎么伺候主子的?”太皇太后一时情急竟起了身,舒了口气,复又落座,抑了抑嗓子,道,“小梁子,哀家对你向来放心,你——”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梁九功拨浪鼓般磕头赔罪,顿了顿,才动容地说道,“皇上心里不痛快,奴才劝也劝不住。皇上既不肯添衣,又不肯让御医把平安脉,更不肯服药,用膳也不及时。今儿一早,奴才给主子换衣,主子都发热了,奴才劝主子休息,主子不听,这会在东暖阁议政呢。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挨不住啊。”

    太皇太后接过苏麻呈上的暖袋,暗叹一气,茫然瞟了眼天顶,顿了顿,才开口问道:“布库是几时的事?”

    “正月十七。”

    太皇太后无力地摇摇头,把暖袋撂在榻上,自言自语般问道:“那日皇上来慈宁宫了吧?”

    梁九功愣了愣,迟疑一刻,微微点头。

    太皇太后漫然地抚了抚护指,眸光幽沉,无奈地扭头对苏麻吩咐道:“膳房备南北杏炖雪梨,给皇上润润喉。叫芝兰丫头送去。”

    梁九功的眼角微微一亮,叩了叩头。

    太皇太后朝转身出殿的苏麻招招手,瞥了眼梁九功,蹙眉道:“乾清宫人手不够,把丫头借过去,皇上病好了再回来。”

    苏麻微微,福了福,转身离殿。

    梁九功的眸光瞬间闪亮,叩谢道:“奴才谢太皇太后体恤。”

    太皇太后不耐地拂了拂手,示意他退下。

    芝兰看着苏麻,下意识地摇头,忧心他可还安好,可无论前尘如何,自己已有婚约,如何能去侍病?

    苏麻看着她,轻叹一声,宽慰道:“芝兰,你想什么,姑姑都明白。这是主子的吩咐,主子自有主子的道理。你无需担心,安心去吧。”

    芝兰的眼角分明泛着泪光,有些凄然:“姑姑。求您去求求太皇太后。”

    苏麻上前握住她的手,抚了抚,道:“傻丫头,去吧。”

    如此便是拒绝自己了。芝兰垂眸,此番已不容推辞,心中悲凉无比,无论他因何而病,太皇太后顾及祖孙情谊,把自己推出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那日分明怒发冲冠,自己此去……心不由慌乱,竟暗涌一丝惧怖。

    拖拖沓沓,只道是炖品火候还不够,晌午都过了,芝兰才磨磨蹭蹭地跟着乾清宫差来的宫人一同离去。

    西暖阁,梁九功候在稍间,忧心地瞅着软榻上的主子。主子盯着那页通鉴都小半个时辰了,压根没翻页,玉白脸庞分明染了一层潮红病气。刘声芳在殿外候旨都几个时辰了,主子就是不召他请平安脉。

    哎,他微微摇头,别目瞥了眼殿门,瞧见魏珠在门外晃荡,眸光一闪,碎步踱至锦帘处,弓腰禀道:“皇上,太皇太后忧心皇上病情,差人送炖品来了,还特意留芝兰姑娘在乾清宫侍病。要不奴才召她进来?”

    玄烨把通鉴往榻上一撂,抬眸瞅了眼梁九功,似无半点惊异,倚着靠垫阖了目。

    梁九功不耐地瞥了眼芝兰,嘱咐道:“皇上晚膳只草草用了一口,先伺候皇上用膳,我一会送进去。”

    芝兰双颊绯红,微微点头有些迟疑地进殿。他竟是怎么了?不吃不喝、讳疾忌医,半点不像他。他这样是因为自己吗?想到这里,芝兰赶紧暗否,只是心底的那丝愧疚已然发酵。

    她拎着食盒,叩礼道:“奴才叩见皇上。”

    半晌不见声响,她迟疑地抬眸,便见他倚着靠垫卧在榻上,搭着锦衾,竟似熟睡,只是剑眉分明是蹙着的。稍作迟疑一瞬,她起身蹑手蹑脚地打开食盒,舀了一碗粥,轻轻地搁在案几上。

    杵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榻上的人,芝兰只觉心口有些闷疼,半晌,她朝软榻踱近几步,探头,轻声问道:“皇上,不如先用膳再休息吧。”

    眼睑下眸子分明隐隐动了动,唇角不由紧了紧,玄烨却还是一动不动。

    芝兰深吸一气,看着那两轮微蹙的剑眉,很是焦虑难耐。暖阁下有火道,上有熏笼,烘得空气都有些浑浊,她低瞥一眼锦帘,他如此不声不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迟疑片刻,她有些不舍地看了眼软榻,悄然转身便要退下。

    “去哪?嗯?”玄烨双目唰地睁开,微微倾了倾身子,眸光阴沉,声音阴郁。

    芝兰僵住,急忙转身福了福,低瞟一眼软榻,此刻请退只会惹他愠怒。她双颊一红,扯谎道:“奴才去请温水帕子,皇上恐是发热了。”

    玄烨倦倦地倚了倚,定睛看着她,眉宇间隐隐簇着一团愠火。

    来时已然有了些准备,只是不曾料到他竟会如此,芝兰有些失了方寸,只好福了福,硬着头皮去请金盆。

    梁九功递过金盆,又瞟了眼殿内,焦虑地告诫道:“龙体比什么都重要,好自为之吧。”

    芝兰端着金盆搁在案上,心不在焉地拧着帕子,乾清宫旧识如今都视自己为洪水猛兽,便连容若也避忌自己。她满心委屈,双眸腾起一层薄雾,振了振,掇着帕子朝软榻走去。

    玄烨的余光瞥见那抹身影缓缓飘近,鼻息间隐隐闻到桂子幽香。她手中的温水帕子蒸起一圈热气,像暖风拂近,玄烨定定地看着,不由忆及慈宁宫花园扬起的那条丝帕,眸光似燃起一簇烈焰。他怒由心生,抬手猛地扫去。

    芝兰的胳膊被这么一甩,花盆鞋咯噔两声,整个人被生生撂退了两步,差点一个踉跄,温水帕子撞落在怀里,湿答答地浸染了衣襟。

    她顷刻就红了眼眶,竭力抑了抑才忍住眼角的酸涩。她揣起帕子,急急踱回案几前,稍微转身避了避,眼泪滴落金盆,吧嗒吧嗒响起几声凄凄之音。她慌忙浸了浸帕子,木然地搓了搓,只想用这水声盖住眼泪滴落的声音。

    玄烨的手无力地搭在塌沿,余光分明瞟到方才那幕,愠火似被一瞬浇灭,心底暗生一丝愧意。玄烨正了正,有些尴尬地移眸看向软榻那头,头先的举动着实失了主子的体面,也毫无男子应有的豁达气度。只是他也道不清自己方才是怎么了,就是压抑不住心口的怒意。

    芝兰拧干帕子,叠了叠,贴在手背上试了试温,才又走了过来。她有些迟疑地抬手,把帕子送至方正饱满的额头。

    这回,玄烨没再避闪,稍稍扭头往帕子上凑了凑。他漠然地瞅着双眸噙泪的女子,眸光清零,淡得出奇。

    芝兰轻捂着帕子,指尖隐隐感觉到发线处散发的怏怏热气。她不由急了:“皇上,不如召御医来瞧瞧吧,发热可大可小。”

    玄烨漠然地看着她,慵懒地倚了倚靠垫,表情很淡,仍是不语。

    芝兰心下着急,不经意地倚坐在榻沿,把帕子翻了一面,轻轻摁回额头上,劝道:“发热胃口不好,但皇上总得吃点,要不先用膳,再传御医?”

    玄烨的唇角微微扯了扯,似透着一股得胜的傲慢,剑眉稍稍顺了顺。他轻轻摇头,额头蹭了蹭帕子,依旧是不语。

    芝兰缩手取下帕子,看了他一眼,便踱回案几,倒了杯茶,恭恭敬敬地捧茶呈上。

    玄烨瞟了眼茶杯,别眸茫然地盯着软榻那头,随手扯了扯锦衾,并不接那杯茶。

    芝兰无奈缩回手,抿抿唇,绯红悄然爬上了脸颊。她瞥了眼锦帘门口,做贼心虚般颤颤地捧着茶杯凑近他的唇。

    玄烨移眸瞥了她一眼,低头凑近咽了两口,玉白脸庞依旧冷若冰霜。

    芝兰心下稍安,起身端起粥,浅浅舀了一勺,挤出一丝笑意,柔声道:“先喝点粥,暖暖胃,等会好喝药。太皇太后特意吩咐炖了雪梨,润喉去苦。”

    玄烨张嘴含着银匙,细细咀了咀,微微仰了仰头,眸光掠过一缕幽光,冷冷道:“你说,隆科多要在这儿,他还敢不敢娶你。”

    芝兰的手不由一颤,银匙磕着碗沿,清洌之音刺耳。她定了定,只觉得双颊发麻,心底窘迫羞愧。

    玄烨也不知为何竟又有些动气,一时只觉得嗓际刺痒,胸闷气急。他抬手罩着嘴,一阵急咳。

    芝兰急忙起身,搁下碗,慌乱地倒了杯水,未及细想,挨着软榻坐下,左手轻抚他的背脊,右手急急喂了喂水。

    玄烨抿了口水,刺痒稍顺,却禁不住咳嗽。他索性把下巴磕在芝兰的肩上,小阵轻咳。

    芝兰轻轻抚着他的后背,此刻才惊觉,他的头正靠在自己肩上,自己竟像揽着一团燃炭,耳际都被熏得有些刺辣发麻。这姿势过于暧昧逾礼,她缩手想推开他,却不由僵住,唯恐又惹他不快。她深吸一气,怯生生地把手覆回后背,又轻轻抚了抚。

    玄烨的唇角轻扬一丝笑意,眼角似闪了一点亮光。他舒了舒气,终于止了咳,既不伸手去揽她的腰,也不移开下巴,反倒偏了偏头,朝云鬓凑了凑,嘴角闪过一丝玩味笑意,嘶哑低沉地耳语道:“若不是看你有伤,朕现在就要了你。朕倒要看看,朕的女人谁敢碰。”

    芝兰不由僵住,轻轻推开玄烨,扶着他倚上靠垫。她起身搁下茶杯,心沉入潭底的悲凉。他此番怒火中烧,就如同七岁孩童,屋里蒙尘的陀螺,他平日都懒得捎上一眼,邻家玩伴求着大人想要了去,他便不依不饶了。这哪里是情?

    总算伺候完用膳、请脉、服药。芝兰捶了捶手臂,回到临时安置的班房,已是掌灯时分。心倦得不行,她虚无地靠在榻上,耳际翻来覆去响彻那几句话,心底竟生了惧怕。若是主子执意要她,她是没资格说不的。但是,只要一想到要在这宫里,无名无分无情地守上一辈子,她就心底发憷。她摇头止住纷杂的思绪,缩进衾被,捂住头,竭力入睡……

    翌日,伺候完汤药,任凭芝兰如何劝解,玄烨执意不肯休息,照例在东暖阁召见大臣,余热未退,聚精凝神该多耗气力,芝兰不由心头发紧,在班房候旨时一直心不在焉。

    魏珠敲了敲门,就进了来。他捧着个乌青包袱,搁在案几上,含笑说道:“芝兰姑娘,这是纳兰大人帮姑娘捎来的家书和细软。”

    芝兰微怔,不由起身,失落地瞟了眼班房屋外,自己一直候在班房,容若身为御前侍卫,一日不知经过这儿几回,却刻意疏离至此。

    魏珠低瞥她一眼,似觉察了一二,只是不知如何开口安慰。

    芝兰福了福,轻声道谢:“有劳魏公公。”

    魏珠摆了摆手,便往门口退去,眼角余光瞥到芝兰解开包袱,一袭衣裳赤若红霞,不由住步,扭头回望。

    芝兰急忙覆好包袱,慌乱地抬眸瞥了眼魏珠,包袱里分明是一身嫁衣。心悬到嗓子眼,她竭力顺了顺,尴尬地挤出一丝笑,朝魏珠微微点头。

    魏珠敷衍地笑了笑,犹豫片刻,悻悻离去。

    芝兰掩好门,再次翻开包袱,这身嫁衣朱红妍妍,袖口的牡丹刺绣,黄金蕊绽,赤英霞灿。她抚了抚,这分明是额娘的手艺,距宫人报喜还不到十日,若非夜以继日地挑针,额娘如何能赶制完?婚期尚未定,额娘为何心急至此?

    心底不安,她慌乱地翻开嫁衣,急急找寻家书,展开信笺,十指不由轻颤,莫名的恐惧袭来。

    “芝儿,缘是空,情是空,念亦是空。女子之幸,非两情相悦。情到浓时情转薄。女子之幸,在于携手悦己者,白首不离。姻缘天赐,吾甚欣慰,望尔珍惜。”落款竟是额娘。

    字里行间心灰意冷至极,尤是那句情是空,决然不像额娘。额娘明明知晓嫁期未定,明明知晓宫女不得识字,若非万不得已,断不会急匆匆地遣书而来,更不会捎上嫁衣,家中竟是出了何种变故?

    芝兰只觉得蚀骨的恐慌袭来,颤颤地折起信笺,两行清泪毫无知觉地滑落。她系起包袱,碎步奔回歇息的班房,把包袱纳在枕头底,也顾不得宫规,转身便往乾清门赶。

    容若蹙了蹙眉,张望四下,缓缓踱近,有些诧异:“芝兰,你这是?”

    “容若!”芝兰瞟望四下,气喘吁吁,问道,“包袱和家书,是嘎达送去的吗?嘎达可有说家中出了什么事?”

    容若微怔,顿在一尺开外,轻轻摇头,几度欲言又止,终是劝道:“芝兰,你该去乾清宫找皇上,悔了这桩婚事。你若开口,余下的事皇上自会处理。”

    芝兰心焦难耐,哪里还有心纠缠于婚事?她噙着泪急道:“容若,能否劳你去趟家里?家中恐怕是出事了。”

    “出事?”容若更加惊诧,看着她,说道,“芝兰,不是我不愿帮你,你家中一切安好。嘎达连带着包袱还捎来了喜帖,令尊的喜宴,我一定到场恭贺。”

    “喜帖?”芝兰怵得生生退了一步,垂眸一瞬,泪不禁淌下。

    “芝兰?”容若不由踱近一步。

    芝兰福了福,抑了抑泪水,扭头小奔回去。乾清宫的檐兽忽闪忽闪地在眸中跳跃,临玉阶一步,她不由僵住,只想着请旨出宫,却不曾顾及当下形势。

    且不说他是否应允,如今自己该如何开口相求?她不由退了一步,绝望地仰望着那道殿门,迟疑一瞬,便朝慈宁宫赶去。

    芝兰哭求:“苏麻姑姑!求求您了。”

    “芝兰,主子睡下了,一时半会不会醒来。你还是回乾清宫吧。”苏麻暗暗叹了一气,摇了摇头。

    “姑姑,我真赶着出宫,家里出事了,我实在放心不下。求您一定帮帮我!”芝兰攀住苏麻,拂了拂泪。

    “哎。”苏麻捎了眼宽慰,抚了抚她的手,瞥了眼殿门,安慰道,“别急,你先等等,太皇太后午睡起来,我便说。”

    太皇太后闭目凝神,半晌,双眸微睁,瞥了眼苏麻,道:“打发她走吧。”

    “主子,丫头看来真遇上难处了,不如?”

    太皇太后正了正身子,缓缓抬眸,看着苏麻,叹道:“你跟了哀家这么久,哀家的心思竟不明白?”

    她眸光微沉,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摊开右手,抚了抚手中掌纹,道:“哀家也不知造了什么孽。玄烨是半点不像他阿玛。福临要封董鄂氏那会,冷口冷面,成天找哀家置气。玄烨呢,哼,比他阿玛强啊,圣君诛心,他糟蹋自己的身子,来诛哀家的心。叫哀家不得不服软。”

    双眸莹莹泛着些许泪光,太皇太后拂了拂手,摇头地无奈说道:“由着他吧。这丫头哀家不管了,随他。叫她去求乾清宫。”

    苏麻蹙眉点了点头,悄声退下。

    “姑姑!”

    苏麻微微摇头,笃定地摆了摆手。

    芝兰眼见慈宁宫是没有指望了,只得福了一礼,拖着步子回乾清宫。

    夕阳西沉,夜幕悄然而至,她紧了紧步子,可刚跨进月华门,竟见魏珠领着两个太监直挺挺地候在门口。

    魏珠打了个千,面上隐隐掠过一丝愧意,道:“请芝兰姑娘沐浴更衣,姑娘这边请。”

    芝兰木然地福了福,满目疑窦,低声问道:“魏公公,这是?”

    “别问了,这是主子吩咐。”魏珠正了正身子,凛凛地直视前方,端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芝兰唯有噤声,紧跟上去。

    若说沐浴香薰,芝兰也曾经历数回,只是此次乾清宫的姐姐精细万分。医女正小心翼翼地上药。低瞥一眼左肩,浅红的伤口依旧有些怵目惊心,她不由别目,任由医女敷上膏药。

    “姑娘,伤口愈合得不错,切忌别扯着伤口。”医女轻轻地缠着绷带,低声叮咛。

    芝兰含笑点了点头。片刻,就有宫人捧着衣裙而来,竟然不是侍女绿,而是一身嫩粉的旗裙。

    芝兰心下不安,木然地展开双臂,由着两个宫女整理衣襟。里外焕然一新,痛经里,芝兰都有些认不出自己来。

    魏珠瞧了瞧,露出满意的神色,点点头道:“芝兰姑娘,随我来吧。”

    芝兰一路惴惴不安,踏进暖阁已是掌灯时分。行礼请安,一切顺当,她站在软榻前,有些怯弱地抬眸,正想开口求主子恩准出宫,却不料,啪地一声,是那个乌青包袱撂落到了榻下。

    玄烨剑眉轻蹙,唇角却浮起一丝冷笑,带着些轻蔑和隐痛,傲慢地看着她:“你视宫规为何物?嫁衣,姻缘天赐,哼。”

    芝兰惶恐地瞥了眼包袱,抬眸间便撞上两道淡漠的目光,她吸了吸气,轻声求道:“奴才深知,冒犯了宫规,求皇上恕罪。只是额娘一定是有苦衷的,求皇上恩准奴才明日出宫一趟。”

    “呵呵。”玄烨轻笑,眉宇间是难掩的蔑视。他嘲讽道:“荒谬!竟要朕送你回家量身定做嫁衣不成?”

    芝兰迈前一步,跪了下来,双眸蒙着轻雾,凄凄求道:“皇上,额娘一点都不像平日,奴才实在放心不下。奴才求皇上了。”

    “求朕?”玄烨漠然地看着她,冷冷道,“不是打算求皇祖母的吗?”

    芝兰又是怔住。爷孙俩的较劲,闹得再凶,也是疏不间亲,她一个宫婢,衡量斟酌又有何不对?她深吸一气,定定地看着软榻上的男子,生生地咽了咽泪水,只是眼角依旧是不堪潮润。

    如此对视半晌。玄烨忽然起身,俯腰搀起她,唇角似掠过一丝戾气。

    芝兰抬眸,心底原本是腾起一丝希冀的,可还没缓过神来,竟被打横了抱起。她惊惶地看着那双灼目:“皇上这是做什么?”

    玄烨冷冷一笑,把怀中的女子往龙榻上一撂,淡漠地瞟了一眼,便随手扯下了帐帱。

    芝兰心底慌乱至极,摸爬着便要拾路而逃,可脚还没着地,手臂已被紧紧钳住。

    玄烨箍着她的手臂,垂眸俯视着惊慌失措的女子,明黄帐帱笼着睡榻,莹莹微光映得眼前这双星眸璀璨如珠,惊世绝艳。他不由唇角轻扬,微微一笑,眸光傲慢,幽幽道:“你今晚走不了。”

    芝兰惶恐地抽了抽手臂,有些胆怯地迎上那两道深藏眸底的欲求,凄惘地摇头:“皇上,奴才不配侍奉御前。奴才有伤。”

    玄烨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紧握她地臂,一把将她推倒在榻上,便俯身侵了上去。

    芝兰只觉得眼前明黄一晃,头已磕在了枕头上,而那个男子的脸已贴在了眼帘。她心口窒闷,是被身上傲慢的男子生生压住了呼吸。她惊惶地摇头,用力抽了抽手里,又摁着睡榻想要坐起,可一切挣扎都近乎是徒劳。近几日,她最惧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玄烨清晰地瞧见她眼底的惧怕,目光不由柔和了几分。他松开她的臂,抬手抚了抚她的脸,薄唇近乎贴上了她的。他轻笑:“要不要你,何时要你,你是女官,还是答应、常在,你说的不算,朕说了算。”

    芝兰只觉得眼角酸涩难忍,有晶莹顺着眼角滑落,浸入发鬓。她痴惘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心口像破了一个洞,疼得她说不出话来,只是不住地摇头。

    玄烨的手划过那张绝美的脸,落在她的领口。他凑近轻轻啄了啄她的唇,目光一瞬尽是柔情。

    芝兰心底又慌又痛,不由抬手揪住领口,抬眸满是乞求地看着他,还是不住地摇头。

    玄烨抽开领口的纤手,揉在掌心,俯身凑近,在她耳畔轻声道:“听话。”

    芝兰不知为何心口竟会那么痛,像瞬息被掏空的窒息。她缓缓阖目,泪顺着脸颊滑落,纵是心心念念的全是他,此情此境,他竟相逼至此,睡榻之上半点不关情,只有主子的蛮横霸道,而自己却无可奈何,只有哑忍。

    玄烨低眸解开领口,一层复一层,隐隐瞅见苍白刺目的绷带,心口忽然不适,手不由僵住。他抬眸,便见她轻抿着微颤的朱唇,眼角挂着凄然滑落的清泪,分明是一副心伤至极的模样。

    他低叹一声,头先翻涌在心的怒气散了,竟又滋生出一丝愧意来。他轻轻覆好领头,又抬手拭去她的泪痕,淡声道:“你有伤,朕不碰你。”

    芝兰愕地睁眸,扯住领口,挪退着坐起,慌乱地系好衣扣。瞥了眼睡榻上的男子,她再顾不得,摸爬着便要下榻。

    玄烨翻身平躺榻上,盯着帐顶,唇角扬起一丝苦笑:“今晚休要离开这龙榻。除非明日你不想出宫。”

    芝兰不由僵住,扭头看向榻上的男子,满目不解,还夹着丝丝忿意。

    玄烨懒于理会,不再看她一眼,漠然地解下衣袍,随手朝榻外撂去。

    芝兰蜷在一角,瞥见他脱得唯剩寝衣,脸颊的绯红已燃到了耳根。她慌乱地移眸,定定地盯着帐脚。

    玄烨扯过被子草草覆在身上,便安然躺下,闭目冷声道:“若想明日出宫,别傻坐着,更衣躺下,殿外还有人候着呢。”

    芝兰瞥了眼帐帱,此刻才恍然,他是铁了心要搅黄这桩婚事。心下不是不悲凉,只是主子吩咐,如何敢不从,她木然地解开旗裙……

    她瑟瑟发抖地蜷进锦衾,尽力远离身侧的男子,头朝里,迷惘地盯着床角。

    玄烨一个翻身,随手搭在她的胳膊上。她的寝衣是藕粉色的,圆领处的柳叶云肩,竟像一朵初绽的白菊,若非见她有伤,玄烨真想把那朵白菊给信手采了。他如是想,便当真伸手拂了拂那菊蕊,随手掰过身侧女子,顺势搂了她入怀。

    芝兰早吓得不敢动弹,头跌进明黄怀翼,脸贴着他的怦然心跳,芝兰只觉得脑际都有些混混噩噩,耳根的刺辣已经烧到了脖子。她抬眸,想挣脱他,正巧撞上迎面的灼热眸光,她便越发难以动弹了。

    玄烨紧了紧臂弯,轻笑着吻了吻她的额。

    芝兰不由一搐,窘迫不堪地深深埋头,浑身都似僵住,复又抬眸时,他已阖目,似已入睡,只是嘴角似轻抿着一丝笑意。

    隐隐听见外室稍间西洋钟的滴答声,时间像是停滞了。

    芝兰被圈在明黄怀翼,心慌地数着滴答声,不知过了多久,听得殿外传来一记轻敲。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腰却被摁住。

    又过了一炷香光景,殿外的轻敲声又响起了。这回,传来太监细声细气的话,“皇上,时辰到了。”

    芝兰又慌又羞,宫中规矩,侍寝妃嫔不得在乾清宫过夜,侍寝皆有时辰,一请提醒,二请警示,三请太监可持祖宗家法,破门入屋抬人。

    芝兰着力挣了挣,仍被摁下,情急之下,只好求道:“皇上,放奴才走吧。”

    玄烨蹙眉,霸道地摁下她,紧了紧臂弯,又掖了掖被角,复又闭了眼。

    芝兰虽知挣扎也是徒劳,唯恐太监闯进来,如何能不挣扎?只是,越是挣扎,反倒越被他箍得更紧了。

    殿外掌事的太监,眉头拧作一团,迟疑片刻,不顾梁九功劝阻,用力敲了敲门,请道:“皇上,奴才要进殿请人了,请皇上恕罪。”

    芝兰吓得一哆嗦,若是今夜被强行抬出殿,媚惑圣主的骂名逃也逃不脱,念及此,不禁拼力挣扎起来。

    “别动。”玄烨低声喝止她,又摁着她的脑袋埋入怀中。他扭头朝外,厉声斥道:“入殿者死!”

    顷刻,殿外一片死寂。

    玄烨这才松开臂弯,垂眸瞟了眼早吓得脸色苍白的女子,声音柔和了许多:“睡吧。”

    长夜漫漫,拢在明黄臂弯里,芝兰如芒在背,无法入寐,几次抬眸偷看他,他酣然熟睡,唇角甚至还微勾着一丝浅笑。

    翌日清晨,玄烨醒来,瞅见怀里被惊醒的女子,正眯缝着星眸,一脸无辜和迷离。他笑着吻了吻她的鬓,便抽手坐起。

    他忽地蹙眉,旋了旋手腕,整个手臂都被这个女子枕得麻木了。他不由抬手轻轻捶了捶,扭头瞟了眼清醒过来便一脸惶恐羞窘的女子。他解嘲笑道:“真想不到你竟这么重。”说罢,弯唇一笑,便轻然落榻。

    芝兰只觉得脸颊发烫,羞于见人。她垂眸,扯开帐帱,伸手去捡榻下的旗裙,却被拽住。

    玄烨低眸瞅了她一眼,便扯过那旗裙,只扫了一眼,便顺着领口撕去。兹兹几记闷声,顷刻,那条嫩粉色的旗裙被撕得四分五裂。玄烨随手便撂在地上。他披上衣袍,走去案几前。

    案几上,御呈盘里一张喜帕煞白。

    芝兰挽鞋时,眼角余光避无可避地撞见那块帕子。她惊羞地看了过去。

    玄烨扫一眼那帕子,抬手在食指上重重一咬,指尖顷刻涌溢几点殷红,滴答滴答落在了喜帕上。

    芝兰痴惘地看着那张缀了玫红的帕子,心下惶恐至极。

    玄烨瞥了她一眼,便朝殿外唤道:“小梁子。”

    芝兰雷击般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她慌乱地扫望四下,竟找不到衣裳遮挡,情急之际,一件玄青衣袍迎面扔了过来。她急忙接了过去,惊惶地看着那个唇角含笑的男子,再顾不得,急忙往身上裹去,又避退到床榻角落的不显眼处。

    她刚站定,梁九功就已经碎步进了来。芝兰只觉得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脸颊烫得她呼吸都有些胶着。

    玄烨见她这样惊羞的模样,似是好笑,勾唇笑了笑,才正色地指了指御呈盘,吩咐道:“你亲自送去慈宁宫,该说什么,你懂。传容若,朕今日出宫私访,赶紧准备。”

    “嗻。”梁九功是个人精,小心翼翼地捧起呈盘,并没朝芝兰偷瞄,便退了下去。

    “愣着干嘛?伺候朕更衣。”玄烨伸开双臂,冲着角落里羞窘难耐的女子笑了笑。

    芝兰暗舒一气,也顾不得前路如何,只想着早些见到额娘,赶忙应声过去,伺候他穿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