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蔷薇院香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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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高骈《山亭夏日》

    东暖阁,玄烨轻坐软榻,指尖茫然地划过玉如意,若有所思。

    “臣叩见皇上。”堂下的臣子恭顺行礼。

    玄烨唇角浮起一丝浅笑,起身搀起跪地的臣子,道:“明珠,坐。”

    纳兰明珠不由一怔,旋即,含笑打千,谢道:“谢皇上赐座。”说罢,正襟危坐,眉宇含笑却分明簇着一丝疑虑。

    玄烨淡瞥他一眼,浅笑道:“有段日子不曾跟相国闲话家常了,府上一切可好?纳兰夫人身子可还健硕?”

    纳兰明珠暗舒一气,含笑回道:“多谢皇上关心,府上一切安好。贱内身子骨也还健硕。”

    “呵呵,那就好。”玄烨抚了抚玉如意,垂眸道,“前几日听皇祖母提起,纳兰夫人忧心幼子揆方的婚事,有意请皇祖母做媒。”

    纳兰明珠心中暗喜,急忙起身,便要跪下谢罪:“贱内实在不懂规矩,居然叨扰到太皇太后,实在罪过。”

    “唉。”玄烨伸手搀住纳兰明珠,和颜悦色道,“夫人爱子心切,何罪之有?只是朕不忍皇祖母过于操劳,朕有意代劳做这个媒,明珠意下如何?”

    纳兰明珠心间狂喜,竭力抑了抑,起身叩谢道:“谢主隆恩。臣惶恐至极。皇上给犬子容若赐婚,已是对纳喇氏一族的恩赏。如今臣臣——”

    “你是朕的肱骨之臣,为朕尽忠多年,劳苦功高,这算不得什么。”玄烨起身,含笑搀起纳兰明珠。

    纳兰明珠双眸有些潮润,弓腰喃喃:“臣着实惶恐。”

    “呵呵。”玄烨复又落座,爽朗笑道,“礼亲王代善曾孙和硕康亲王府,排行第八的郡主,已到了婚配的年纪。不知明珠意下如何?”

    纳兰明珠眸光微闪,打千谢道:“若能娶得和硕康亲王家的郡主,那着实是犬子高攀了。臣谢主隆恩。”

    “好!你既满意,朕甚感欣慰。”玄烨凝眸看着弓腰谢恩的臣子,笑道,“只是,纳兰夫人有两个心愿。朕既已开了头,不如好人做到底。”

    纳兰明珠微怔,不明所以地抬眸……

    熹微,西暖阁,玄烨倚在软榻上,闭目凝神,眉宇间难掩疲沓,握着芝兰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捏着。

    芝兰凑近,低声道:“皇上乏了,不如躺下睡会吧。”

    玄烨紧了紧她的手,微微摇头。

    芝兰抽回手,柔声道:“那臣妾给皇上捏捏骨?”玄烨笑意渐浓,点了点头。

    芝兰嫣然一笑,正了正坐姿,托起玄烨的掌,探了探手腕处,一松一驰地按了起来。

    “神门穴,提神醒脑,活血解乏。”笑渐染眉梢,微阖的眼睑颤了颤,玄烨打趣道,“小梁子说的不假,你的手艺好过他许多。”

    忆及宫闱初见的情形,芝兰的心幽幽颤了颤。她深吸一气,有些娇俏地顺势打趣:“皇上若不怕臣妾攀龙附凤,臣妾倒愿意顶了梁总管的差事。”

    玄烨眼睑微启,摇头苦笑,扬指刮了刮她的鼻尖,道:“你啊,这么久的事都记得。”一瞬,他敛了笑,眸光却越发柔和。他直了直身,揽着芝兰入怀。

    芝兰笑着攀住他的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君如磐石,妾如蒲苇,蒲苇韧如丝。”

    “磐石无转移。”玄烨笑了笑,默契地接上后半句,垂眸看着她,轻声道,“既是蒲苇,那朕叫你做什么,你都是愿意的?”

    芝兰不明所以地垂眸看他,笑靥浅漾地点了点头。

    “好。”玄烨正愁这事怎么开口,总怕她敏感多想,借机笑道,“后日慈宁宫,你和纳兰夫人的结谊之礼。皇祖母会亲自主持。”

    芝兰眸光一滞,愕然地张了张嘴。

    玄烨敛笑,眉宇间分明掠过一丝无奈忧思,带着些解释的意味:“今日慈宁宫,不提了。你与容若本就情同兄妹,结谊一事,虚礼罢了,你好生准备准备。”

    芝兰道不清当下是何感觉,心绪纷杂到自己都莫名。罪籍不配为妃,所以,她便连祖宗家姓都不能保全?可是,她却挑不出眼前这个男子的错处,他分明是为她的处境着想,也确实是怕她多思,才说得这般小心翼翼。

    他们的身份云泥之别,本不该相爱相守的。强求来的缘分,必然是有人得做出牺牲和让步的。

    她微微颤了颤唇,仍旧道不出话来,只眸中分明蒙上一抹轻雾。

    玄烨眉宇凝重,抑了抑嗓音,竟是不容拒绝的口吻,道:“朕知你心里委屈,未必愿意。但朕意已决,由不得你说不。”

    芝兰眸中氤氲愈甚。她伸手抚了抚他微蹙的眉角,有些愧疚无奈地唏嘘:“德嫔娘娘差近侍来乾清宫报信,臣妾不留意听见了。臣妾惹得宫闱不宁,让皇上为难了。若早知今日,臣妾情愿做司门,只要能守着皇上便心满意足了。臣妾悔不当初。”

    玄烨不知为何听她这样说,心口竟有些不适。是心疼和愧疚吧。

    若是没有龙抬头一事,他随口就能给觉禅氏一族抬旗。虽然她的出身依旧寒微,至少不至于因为是罪籍,而不得不认这门贵亲。他其实有过思量,可终究是过不了心头那道坎。觉禅氏迟早要抬旗,但至少不能在他有生之年。

    他紧了紧臂弯,浅笑着言他:“你真傻。区区几个女子,便叫朕为难的话,朕拿什么指点江山?一切皆在朕意料之中,别怕,尽管宽心。朕绝不容你有事,你要信朕,听朕的。”

    芝兰早已泪光盈盈,只刻意挤出一丝笑意。她微微仰头,额头贴上玄烨的额,仿佛如此相依能给她带来勇气和决心。她轻声呢哝:“臣妾不怕,臣妾额头分明贴了张平安符。臣妾本无心攀附权贵,但既是皇上所想,臣妾全听皇上的。臣妾……愿意。”最后四字,其实,她说得极是困难。

    玄烨松下心来,笑意爬上了眉梢,顺势啄了啄她的唇,宽慰道:“成韵这一闹也好,敲山震虎,朕也正好替你认下这门谊亲,你与容若既是兄妹,再无人敢非议。你有朕,有皇祖母,还有纳喇氏一族,往后,再无人敢动你。”

    承乾宫,玉锦撅着嘴,嘟囔道:“奇了,成贵人为何死咬着良贵人不放?居然不顾惜自己的身子,日日去慈宁宫叫屈?娘娘何苦帮良贵人,坐山观虎斗岂不更好?谁叫她害苦了少爷。娘娘却亲自去观礼,还送礼示好。”

    仙蕊瞟了眼殿门,抬眸睨了眼近侍,扬帕子拂了拂额,不痛不痒地说道:“马上都七月了,暑气越来越重了。”

    玉锦悻悻地摇着蒲扇,耷拉下头来。

    仙蕊瞥了她一眼,摇头,道:“斗?你也不瞧瞧,慈宁宫闹这么一出,皇上把那丫头留在乾清宫足足半个月,连去给太皇太后请安,也捎着她,更不惜笼络纳兰府,替她揽了这门谊亲。如今这宫里谁不知,她是个惹不起的主?”

    “真想不到连太皇太后都护着她。”玉锦轻叹。

    “想不到的事,多着呢。”仙蕊指了指案几上的冰镇三清茶,道,“我那傻弟弟好了伤疤忘了疼,不仅不怨她,还求着我照拂她。”

    玉锦一怔,小心翼翼地递上茶杯,撇嘴道:“看来那成贵人说的也不假。”

    仙蕊摇摇头,唇角浮起一抹苦笑,道:“这男人的心思,可跟女人不同。觉禅氏还算安守本分,那个李四儿才是个大麻烦。家宅不宁。”

    “娘娘放宽心,奴才已差人去查她的底细了。”玉锦忧心地止住摇扇。

    仙蕊抬眸无力地瞟了她一眼,叹道:“我那弟媳本是个厉害角色,不想棋逢对手了。怕就怕在掀了她的底又如何?她好歹名义上也是慈宁宫的人。额娘说她和隆科多,哎,我那傻弟弟只怕魂又丢了半条了。”她欲言又止,无奈地摇头,道:“不提了,我乏了。”

    骄阳似火,猗兰馆凉棚蔽日,湘妃翠竹,风动有波。芝兰无精打采地歪倚榻上,屈肘抚腮,凝脂略显苍白。

    “芝儿姐姐,多少还是吃点吧。”银月抚了抚她的额,忧心地劝道,“早膳就用得少,这多少吃点。”

    芝兰轻轻拂开银月的手,浅笑道:“不碍事的,想是暑气过头,没胃口,歇歇就好。”

    银月嘟嘴,嗔道:“病怏怏的都几天了,皇上在时,一味强打精神。请个御医瞧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么就有违宫规?”

    芝兰慵懒地靠了靠,缓缓阖眼,含笑道:“成贵人的事,已经给皇上和太皇太后惹了麻烦,暑气罢了,歇歇就好。”说罢,已迷迷糊糊浅眠了。

    梦里,她只觉得额头拂过一抹清凉,鼻息间尽是龙涎幽芬。她无意识地勾了唇,覆住额上的手,便睁眸醒了来。

    “你啊,真不叫朕省心。”玄烨垂眸看着她,尽是宠溺,旋即,扭头唤道,“小梁子,传刘声芳。”

    芝兰攀着他的胳膊,缓缓坐起身,掠过一丝绯红,道:“臣妾哪有那般娇贵?是银月大惊小怪。”

    玄烨浅笑着摇摇头。

    片刻,刘声芳进殿行礼。一番看诊请脉,刘声芳含笑叩礼道:“恭喜皇上,恭喜娘娘,是喜脉。”

    芝兰怔住,半晌缓不过神来。纤细的指颤了颤,她扭头看向玄烨,痴惘地问询状。

    玄烨大喜,笑意已漾了满目。他握过她的手,垂眸凝视着她,笑道:“赏!”转念,又正色吩咐刘声芳:“往后储秀宫晨昏请脉、安胎熬药,由你亲自负责,不得假手于人。”

    刘声芳连连称诺。

    众宫人皆行礼道喜。刘声芳开了安胎宁神的方子,又对银月和萍儿细心叮咛一番,许久,屋内才恢复宁静。

    芝兰还是难以置信,轻抚平平的小腹,眸光清扬,唇角却微漾:“我们有孩子了?!”

    “呵呵。”玄烨揽了她入怀,抚着她的脸,宠溺地说道,“你啊,都要当额娘的人了,竟像个孩子。”

    芝兰微扬着下巴看他,禁不住环住他的腰。多日来因为认亲在心底种下的阴霾,总算是烟消云散了,她只觉得那些委屈和苦楚,比起腹中的小生命,不足为道。她贴在他的心口,含笑缓缓阖目。

    翌日清晨,猗兰馆膳房掀起小阵喧嚣。芝兰由银月搀着,特意往膳房查看:“梁公公,这是作何?”

    梁九功满脸堆笑,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奴才得了皇上吩咐,娘娘如今有喜,膳食马虎不得,撤换一批新庖丁,应该会更合娘娘的胃口。”

    芝兰微怔,浅笑道:“那有劳公公了。”

    慈宁宫那幕虽未亲临,但宫闱传得沸沸扬扬,多少也听得一二,如今他是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吧。她只觉得心头泛起酸涩的暖意。

    欢快的日子一晃而逝,转眼便是七月下旬。依宫例,圣驾本该往宫外园林避暑,但玄烨开了金口,为筹集军饷,缩减开支,今年便留在宫里度暑。

    每日黄昏,明黄步辇都会停在翊坤宫外。御花园闲庭漫步,猗兰馆品茶对弈,或是抚一曲高山流水,描一幅落日夕阳,便是一同去慈宁宫请安行礼,芝兰也觉盈盈于心的都是幸福。他不在身边时,宜嫔和惠嫔间或会串串门,闲暇时分,芝兰难得与银月和萍儿闲话家常。两位姐妹当差原就上心,如今更是不愿懈怠半分。

    夜阑人静时,芝兰还是不时会念及额娘、哥哥和家人,还有宫外的婉儿姐姐,动情之处也会落泪,只是再未心悸过了。

    幸福从不是唾手可得,芝兰知足了,罪籍家事皆抛诸脑后,惜取眼前人方是最重的。

    这日午后,惠嫔、宜嫔又来串门,三人安坐榻上,低声轻笑。银月轻轻地碾冰,萍儿小心翼翼地泡着佛手茶。

    桑榆接过银月奉上的佛手,轻轻抿了一口,爽声笑道:“妹妹,真有福气,这七月底原该酷暑炎炎的,今年倒比往年凉爽多了。”

    芝兰心底有愧,之前他夜宿猗兰馆,如今他日日探望,甚少停辇储秀宫,宜嫔不曾有半句微词,反倒对自己日渐亲厚,虽然他只叫自己安心,这心如何能安?她盈盈一笑,恳切地说道:“都是托宜姐姐的福,要不我——”

    “你我姐妹,说这等话,便是生分了。”桑榆抚住她的手,摇头打断她。

    惠儿抿了口茶,笑了笑:“妹妹这都三个多月了吧?过了八月中旬,胃口就好了。不过,还是得忌口才行。”

    芝兰含笑点头:“多谢惠姐姐提点。”

    三人正唠得欢快。殿外响起叩门声,是宜嫔的近侍。

    桑榆睨了眼跪着的近侍,轻声责骂:“大惊小怪、慌手慌脚的做什么?”

    “奴才鲁莽,求主子宽恕。荣嫔娘娘差宫人来告,成贵人生了,是个阿哥。”

    桑榆一怔,旋即笑着扫了眼惠儿和芝兰,道:“那赶紧差人去道喜,跟成贵人说,请她好生休息,我明日再去探望。”

    近侍面色一僵,支吾道:“娘娘,龙……龙颜大怒,皇上要……要废了成贵人。荣嫔说……说她不便出言相保,请主子,看看是否有法子。”

    三人面面相觑,皆是一惊。

    芝兰不由揪了揪帕子,心中暗涌一丝不安。

    桑榆蹙眉,不悦地催问:“说,到底怎么回事?这生了皇子是天大的喜事。皇上断不会无缘无故要废她。”

    近侍深吸一气,压着嗓子,轻声道:“听说,成贵人虽然生下皇子,但,腿……有些残疾,皇上大怒,说……说成贵人定是滥用药,毒害了龙嗣。”

    桑榆愕然,不耐地拂了拂手,嘱咐道:“今日之事,休要对外胡言。”屏退了宫人,她瞟了眼惠嫔,唤道:“惠姐姐?”

    惠儿摇头叹道:“皇上乃人中之龙,如何容得自己的孩儿有缺陷?定是痛心伤臆,哎。”

    桑榆一撅嘴,怨道:“若叫我说,皇上圣明,定不会无缘无故冤枉了她。这事儿看来是她咎由自取,倒可怜了这位阿哥。”

    芝兰不由忆及围场那杯茶,心头不安愈甚,他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成贵人近来又连番惹慈宁宫和乾清宫不悦,他如何会轻饶?

    桑榆见芝兰一脸迷茫,扯了扯她的衣袖,宽慰道:“妹妹放心,妹妹定能生个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小阿哥。成贵人自作孽不可恕。荣姐姐竟使唤我们去求情,她自己为何不去求?”

    惠儿瞟了眼两人,抚了抚芝兰的手,道:“宜妹妹说得没错,芝兰,你好好休息,万事宽心。我们走了。”说罢,朝桑榆使了个眼色。

    芝兰不由一急,直了直身子,问道:“那求情?”

    桑榆只是撅了撅嘴,不置可否。惠儿浅笑道:“六宫以承乾宫为尊,若贵妃姐姐出声,我们便一同去。若是……哎,那就再说吧。”桑榆也点头赞同。

    芝兰目送两人离去,定定地倚着门框发呆,成韵虽百般刁难,但终是一场旧识,落得如今的下场……

    “芝儿姐姐,别怪我多嘴。这浑水,姐姐可千万别去淌。惠嫔娘娘说得在理。”银月搀着她,低声劝道。

    芝兰挤出一丝笑,点头道:“甜点可以舒怀,去,把苏麻姑姑捎的葡萄干取来。去膳房,我亲手做一碟京八件。希望皇上尝了,心情能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