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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容荆棘不成兰,外道天魔冷眼看。
门径有芳还有秽,始知佛法浩漫漫。
——《为侣松上人画荆棘兰花》
慈宁宫外,银月小心翼翼地搀芝兰下了步辇,轻声劝道:“娘娘,皇上一早差魏公公来千叮万嘱,成贵人的事千万莫理。娘娘何苦哎,要不奴才去禀太皇太后,就说娘娘身子不适。”
“嘘。”芝兰瞟了眼殿门,摆摆手,道,“太皇太后召见,如何能推?”
银月正要开口,小张子低低捎了个眼色,急忙扬了扬嗓子,圆场道:“娘娘,您小心台阶。”
慈宁宫,六宫妃嫔悉数在场,太皇太后端坐榻上,神色肃穆。空气都像是有些胶着,殿内滞寂无声,衬得院落聒噪的蝉鸣声愈发刺耳。
芝兰恭顺地行了礼,太皇太后勉强挤出一丝笑,赐了座。桑榆和惠儿低低瞟了眼她,捎了眼问候。
半晌,四下敛笑敛眸,噤声无语。
太皇太后眉头一拧,不耐地拂手,瞟了眼苏麻,率性地斥道:“这些个奴才竟是怎么当差的?捕了半天的蝉,竟还是叫个不停,是不是嫌宫里还不够乱?”
苏麻一凛,颔首低声道:“奴才这就去瞧瞧。”说罢,碎步出了殿。
太皇太后漠然地瞟了眼四下,清了清嗓子,道:“人都齐了。哀家今日召大家,是想讲个科尔沁草原的故事。草原牧民,漂泊不定,为了一席牧地,兄弟反目的惨事,比比皆是。木兰家子嗣昌隆,这家老夫人唯恐撒手人寰后,兄弟不合,于是弥留之际召了一众孩儿来榻前,交代后事。夫人给了长子一支箭,叫长子折箭,咔嚓一下就断了。又给了每个孩子一支箭,叫孩子们把箭拧作一股,又叫长子折箭。你们猜怎么着?”
众妃嫔皆屏息敛眸。
太皇太后眸光犀利,扫视四下,眯缝着眼,着力地说道:“便是族里最勇猛的力士也折不断。”她舒了一口气,看一眼佟佳贵妃,幽幽道:“仙蕊,成韵被废一事,你怎么看?”
仙蕊瞟了眼四下,轻声道:“不瞒皇祖母和各位姐妹,昨日臣妾一得到消息,便去了乾清宫。原是想求情,可……”
她的面容越发惨白,唇角扯了扯,道:“皇上说‘朕意已决,求情者一律……与成韵同罪’。”
四下皆是一怔,瞬即,尽是眸光闪避。
太皇太后眸光一滞,正了正,不耐地瞟了眼殿门,道:“哀家最受不得这夏日蝉鸣。闹心。”
芝兰盯着青石地砖,昨日他未应约来猗兰馆,便已知龙心不悦,只是不曾料想他竟恼怒至此。
“成韵今早已被遣去北三所。”太皇太后瞟了眼蹑步入殿的苏麻,道,“那丫头还不肯走?”
苏麻面色凝重,微微点头:“小柳丫头说什么都不肯走,说怕扰着太皇太后,就在后院跪着。”
太皇太后深吸一气,意味深长地扫了眼四下,道:“成韵着实不值得帮。哀家苦口婆心劝了多少回,竟执迷不悟。而今,还没出月子,竟不吃不喝。哀家实在不愿家无宁日,闹出人命来。”
对于成韵,她是不在乎的,但闹出这么大动静,甚至惊动外庭,滥用药物的罪名听着就有碍圣明,她如何容得?如今还闹死闹活,成何体统?皇家的颜面都要丢光了。赐死吧,又是九阿哥的娘亲,罪不至死。孙儿的脾性,哎,她当真是无奈。
她移眸看向荣嫔,继续说道:“云妞儿,成韵向来与你亲近,你劝的,她或许会听。”
荣嫔面容微僵,尴尬说道:“太皇太后,不是臣妾不愿出力。但成贵人连您的劝都不听,臣妾说的,又如何管用?”
太皇太后双眸一沉,瞟了眼四下,唇角浮起一丝苦笑,道:“难不成叫我这个老太婆去乾清宫、北三所相劝?啊?皇上是一家之主,哀家去倚老卖老,叫皇上如何自处?”
众人皆是一凛。惠儿犹豫片刻轻声道:“太皇太后息怒,若您信得过臣妾。臣妾试着劝劝成妹妹。”
太皇太后的面容稍稍顺了顺,淡笑道:“成韵说了,与其被废,对不起戴佳氏一族,不如一死保全脸面。惠儿,你打算如何相劝?”
惠儿脸色瞬时铁青,唇角微颤着,半晌,迟迟回道:“成妹妹想是一时之气,既为人母,怎忍撇下刚出世的孩儿?”
“哀家差苏麻去,也是这么劝的。成韵听不进去。”太皇太后直摇头,眯缝着眼,瞅了眼宜嫔,道,“桑榆、德宛,你们可有法子?”
桑榆微愣,瞥了眼德宛,道:“臣妾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解铃还须系铃人,若皇上网开一面,成妹妹的结自然就解了。废不废的都是两说。”
德宛直了直身子,赞许道:“宜姐姐说得在理。”
太皇太后微微点头,道:“嗯,那谁愿意做说客?”
两人面色大变,众人都是一僵。
芝兰瞟一眼四下,不由紧了紧帕子。
太皇太后眸光越发幽沉,淡声道:“大家可还记得木兰夫人的故事?”说罢,意味深长地望了眼仙蕊。
仙蕊娥眉微蹙,直了直腰板,郑重地扫视四下,恭顺地说道:“太皇太后言之有理,若众姐妹一心,皇上或许会改变主意。只是,臣妾昨日去乾清宫,皇上连晚膳都没用,臣妾着实忧心龙体。求情的事,看来得缓缓。”
荣嫔瞥了她一眼,接着话茬道:“贵妃姐姐说得在理。都是自家姐妹,成妹妹虽有错,臣妾也愿帮她。只是,臣妾担心大家一起去求情,反而火上浇油,适得其反。”
太皇太后面色一沉,漠然地端起茶杯,浅抿一口,瞟了眼客座。
桑榆低低睨了眼惠儿,道:“臣妾心直口快,若说得不对,还请太皇太后原谅。成妹妹虽是可怜,但皇上圣明,断不会无缘无故冤枉了她。依臣妾看,这事儿,最伤的还是皇上。”
太皇太后重重地搁下杯子,眉角紧拧,暗叹一气。她扫了眼四下,扭头对苏麻不耐地说道:“去,打发那丫头走,就说六宫无人相帮,去!”
苏麻一凛,低低瞥了眼四下。众妃嫔皆怯怯垂眸。
十指隐隐生疼,帕子揪得拧作一团,嗓际些许干涸,芝兰缓缓松开帕子,轻轻端起茶杯,抿了抿。银月急急接过茶杯,双唇紧咬,微微摇头。
芝兰深吸一气,宽慰地看了银月一眼,缓缓起身,福了福,道:“太皇太后,各位姐姐不是这个意思。皇上待宫眷一向优厚,昨日想是在气头上。各位姐姐说得在理,若是大家一同去,恐扰了圣驾。臣妾资质最浅,跑腿传话的活,自是臣妾该做的。臣妾愿去趟乾清宫。”
众人都有些错愕,眸光齐刷刷地偷瞟她。
太皇太后眸光幽幽一闪,明明早就是如是打算的,却口是心非道:“你的心意,哀家替成韵领了。你有孕在身,奔波不得,歇着吧。”
荣嫔双眸闪过一丝狡黠,笑着劝道:“皇祖母,臣妾觉得良妹妹去最合适,既是有孕在身,即便龙颜不悦,也不会责罚。”
太皇太后故作为难地抚了抚额,道:“嗯,芝兰,那就辛苦你跑一趟。哀家乏了,都散了吧。”众人皆如释重负般行礼告退。
出了宫,总算到了可以说话的地方。银月紧了紧芝兰的腕子,隐隐泛着泪光:“芝儿姐姐,你?”
芝兰抚住她的手,宽慰地笑了笑:“太皇太后原本都免了我晨昏定省去请安,今日却特意吩咐我来,意思再明确不过了。我何必拂老人家的心意?”她扭头道:“小张子,你去趟乾清宫。”小张子会意地点头。
东暖阁,玄烨撂下折子,剑眉微蹙,捏了捏鼻梁,片刻,才道:“宣。”
芝兰福礼,低眉间禁不住瞟了眼软榻,见他一身灰色燕服慵懒地倚在榻上,双眸紧闭,剑眉皓宇分明簇着一丝不悦。她接过银月奉上的食盒,浅笑着捎了个眼色。
梁九功瞥了眼主子,领着银月蹑手蹑脚地退下。
芝兰拎着食盒搁在软榻案几上,柔声道:“臣妾害喜,好久都不曾陪皇上用点心了。今早,臣妾在御花园散步,见到莲叶田田,一时兴起,便熬了锅荷香粥。臣妾难得下厨,皇上可否赏脸尝尝?”
玄烨睁眸,牵过她的手,唇角微扬,点了点头。
芝兰莞尔,顺着榻沿坐下,覆了覆他的手,才抽手去盛粥。
一番小意殷勤,终究是要步入正题。
她搁下碗,双颊悄染一丝绯红,捏着帕子给玄烨拭了拭嘴,俏问道:“味道怎样?”
玄烨点头,自是知晓她的来意,不过装糊涂罢了。他不掩疲沓,道:“嗯,朕乏了,你先回吧。”
芝兰微怔,此番就是不想听后话的意思了。她垂眸,笑着托起他的手,捏穴轻揉起来,撒娇道:“臣妾不想回去对着四面墙,可否容臣妾陪陪皇上?皇上若乏了,不如小睡一会,臣妾不扰皇上。”
玄烨无奈地摇头,掠过一丝倦怠笑意,侧身躺下,闭目喃喃:“随你。”
芝兰轻轻地挪开案几,又给玄烨塞好靠枕,捻起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
玄烨这回是当真动了气,好几晚夜不能寐,迷迷糊糊竟当真睡着了。待他惊醒,只觉得脖颈处依稀拂过丝丝凉风,他睁眸,便见那柄团扇笼在昏黄微光里,还在轻柔摇曳。他急忙侧身回看,再多的气似乎都消了。唇角不由浮起一丝淡笑意,他轻声道:“竟守了朕多久?嗯?”
芝兰手中的团扇顿住。她清婉一笑,垂眸柔声道:“不久,皇上再歇会吧。”
玄烨摁着软榻,稍稍倾起身子,无奈地摇头笑笑,顺势枕在芝兰的腿上,深邃的眸子闪过一点亮光:“说吧,找朕何事?若是为成韵求情,休要开口了。朕的脾气,你知。”
芝兰垂眸看着那两轮剑眉,轻轻抚了抚微蹙的眉角,含笑柔声道:“臣妾只是想见见皇上。莫说臣妾和成姐姐素无交情,便是情同姐妹,夫才是天,臣妾断不愿做半点惹皇上不高兴的事。”
玄烨直勾勾地看了她一眼,轻笑着打趣道:“几时学着巧言令色了?”
芝兰尴尬地笑了笑,捏着团扇轻柔地摇着,道:“若说求情,臣妾的确想替一位阿玛求求情。”
玄烨眸光微沉,闭目语气生冷:“围场之事,你最清楚不过,朕半点不曾冤枉她。原是死罪,朕——”
芝兰心头一紧,唯恐他一时气急又说出什么决绝的话来,那便毫无回旋余地了。她顾不得,俯身轻吻他的额,止住了他的话。
玄烨微怔,睁开眼,有些莫名地看着她,目光带着些许探究。
其实,芝兰不懂所谓君无戏言,在她看来并非死结的事,到了圣意独裁的君王面前为何就成了无解的困局?也许这就是君王之苦吧。
她并不善于劝人,只是太皇太后吩咐,加之,她如今也即将为人母,九阿哥的遭遇对成贵人来说已是上天给了最严厉的惩罚。
她道:“皇上对妻妾素来宽厚,是众所周知的。成姐姐获罪,太皇太后和各位姐姐虽心存不忍,但都知皇上必有皇上的道理,祖宗家法不可破,所以,谁都不曾出声求情,便是现在臣妾也不是给成姐姐求情。”
她抚了抚他的眉,双眸分明腾起一晕氤氲,道,“臣妾只是心疼皇上。”
她深吸一气,氤氲愈甚,定定地看着他,坦言道:“往昔,夜深人静时,臣妾也曾怨过皇上,怨皇上对臣妾绝情。如今,臣妾懂了,真懂了,皇上有皇上的难处。”
玄烨唇角浮起一丝欣慰笑意。他攥过她的手腕,抽开团扇,带着她的手覆在了心口:“你如此说,朕甚感欣慰。”
芝兰噙着笑,双眸却泛着泪光,点头动容地说道:“为人君,止于仁。为人父,止于慈。鱼与熊掌难以兼得。皇上的难处,臣妾懂。臣妾僭越多言,只是想替为人父者求个情。若是哪日,稚子问起阿玛,额娘在哪儿,阿玛该如何回答?太皇太后知,各位姐姐知,臣妾也知,皇上如此,是要以儆效尤。只是,皇上为此,竟是怎样在折磨自己?骨肉情深——”
“够了!”玄烨低声喝止她,不耐地坐起,背对着芝兰,半晌不语。
芝兰看着他的侧影,只觉得冷峻拒人。他的心意最是难逆,罢了。她捏着帕子轻轻拭了拭潮润的眼角,请退道:“皇上切勿操劳,早些歇息。宫门快落锁了,臣妾该告退了。”说罢,她起身福礼,转身离去。
她分明是听到他轻叹了一声,腕子被他握住。
玄烨侧身,无奈地看着她,看一眼殿门,淡声道:“夜黑别磕着碰着,今夜暂且留下吧。”
芝兰莞尔,福礼谢了恩。
玄烨轻叹,唇角浮过一丝苦笑:“天不佑,朕佑之。皇七子就名胤祐吧。”
芝兰惊喜地点头。
翌日晌午,苏麻堆满笑意,碎步入殿,拂手屏退众人,禀道:“主子,今早皇上口谕,皇七子赐名胤佑。成贵人触犯宫规,其罪难赦,念其诞下皇子,降为答应,禁足延禧宫三月,静思己过。”
太皇太后舒了一气,浅抿一口茶,叹道:“成韵是咎由自取,念及襁褓中的皇子,为顾全皇家脸面,如今这样最好。”
苏麻点头,宽慰道:“主子近两日茶饭不思的,总算好了,奴才这就去传点心。”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垂眸瞟了眼腕上缠绕的佩珠,解下那佩珠递给苏麻,道:“给芝兰丫头送去,静虑离妄念,保她母子平安。”
苏麻迟疑地接过那佩珠,道:“主子,这……您都戴了十几年了。”
太皇太后笑意渐浓,少顷,敛笑道:“哀家不向皇上开口求情,便是不想以祖母身份相逼。仙蕊他们如何不懂?唯恐惹皇上不悦,明哲保身罢了。丫头以德报怨,的确出乎哀家所料。”
苏麻紧了紧掌心的佩珠,笑着说道:“良贵人是慈宁宫的人,主子调教的,以德报怨不出奇。”
“呵呵。”太皇太后爽声一笑,道,“丫头总算不负哀家出面作保。往日,宫里的人对她是畏意,而今算是得了人心,算站稳脚了。”
芝兰捻着那串佩珠,指尖旋着那一颗颗玛瑙珠子,目光有些茫然。
银月低瞥她一眼,挨着坐下,笑道:“芝儿姐姐,自苏麻姑姑送来佩珠,这门槛都要被踏破了。连成答应也差近侍来送礼道谢。姐姐在宫里的日子,总算好了。”
芝兰搁下佩珠,笑得有些无奈:“我本淡泊名利,我之所以开心,是因为太皇太后和各位姐姐都接纳了我。连与成答应的旧怨也了了。”
“可不是吗?”银月嘟嘴笑笑,俯腰低头,凑耳贴着微微隆起的小腹,道,“御医说小阿哥一切健康,呵呵,趁大伙不在,让奴才听听。”
芝兰嫣然,捏了捏银月的脸颊,提醒道:“还没到月份,听得到什么?休要再说小阿哥了,指不定是小格格。”
银月坐起,撅嘴笑道:“便是小格格,只要是姐姐生的,皇上也一定欢喜。”
双颊掠过一丝绯红,芝兰摇头,佯嗔道:“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语毕,又是莞尔,她握住银月的手,道:“前两日收到婉儿姐姐的信,姐姐梦熊有兆。容若想尽快迎娶,纳兰老爷念及子嗣,想是会应允了。”
银月的目光有些迷离,旋即,又染了笑意:“纳兰大人一定很开心。”
芝兰瞧着觉得心疼,紧了紧她的手,掠过一丝愧意,道:“银月,你我情同姐妹,你对容若,我本该撮合,只是——”
“芝儿姐姐,我懂。”银月急忙打断她,吸了吸气,笑着说道,“我是真心为纳兰大人和婉儿姐姐开心。姻缘天定。”双颊浮起一丝浅红,她垂眸羞答答地说道:“我等自己的姻缘。”
“嗯。”芝兰松了口气,点头道,“银月,你放心,我这个当姐姐的,自会尽力为你觅得佳婿。”
尚不及捧一朵清莲,已是菡萏香消时分。寒蝉凄切,尚不及赏梧桐落叶,已是春寒料峭时节。
正月十七,晨曦,芝兰把绣绷子搁在榻上,轻轻揉了揉眼,垂眸看着滚圆的肚子,笑着抚了抚。
银月踱近软榻,笑道:“皇上差魏公公传话,下午陪姐姐用点心,庆祝生辰。姐姐,要不先去院子祭拜佛多妈妈吧?萍儿姐姐已拾掇好了。”
芝兰点头,吃力地挪了挪笨重的身子。
银月急忙给她挽鞋。银月搀着她,临出殿门那刻又顿住,俏皮地说道:“芝儿姐姐,等会不管见到什么,姐姐切莫激动,嗯。”
芝兰微怔,摇头佯嗔道:“莫不是你又撺掇着小张子,搞了点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银月鼓了鼓腮帮子,小心翼翼地搀着她出殿。
院落里,一高一矮两袭身影,沐着晨光,泛起两道红晕。芝兰的眸光一瞬点亮,氤氲雾簇,朱唇微颤着说不出话来。
“姐姐!”嘎达长高了不少,蹭蹭小奔过来。
“嘎达,使不得,别伤着你姐姐!”觉禅太太拖着笨重的身子,急急碎步要扯住孙儿。
嘎达僵在半路,扭头挠了挠后脑,嘿嘿道:“太太,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晓得的。”
觉禅太太噙着泪,痴痴地看着眼前雍容富贵的娘娘,颤声唤道:“芝儿呐。”
芝兰拭了拭眼角的潮润,搀着银月,踱近几步,一手牵起太太布满老茧的手,一手揽过弟弟,道:“太太,嘎达,快进屋,外面天寒地冻的。”
觉禅太太如坐针毡,不时挪挪身子,怯生生地打量四下,半晌,抹了把泪,叹道:“芝儿啊,你可知太太多开心。要是你额娘瞧见该……呜……”
芝兰不由心伤,振了振,急忙递帕子给太太拭泪,含泪宽慰道:“太太,额娘在天有灵,都瞧见了。”
“嗯。”觉禅太太揽着孙子往怀里拢了拢,目光有些闪避:“皇恩浩荡,恩准我们进宫探望。你阿玛心里想来,却怕……哎,……他说没脸来见你。”
芝兰缩回手,慌乱地别过脸,顿了顿,才问道:“阿玛身子还好?家里怎么样?”
“嗯,一切都好。去年底,家里还添了一丁。”觉禅太太尴尬地垂眸轻声说道,一瞬,振了振,接着道,“芝儿,你可知宫里的人来报喜,得知你被封为贵人,你阿玛和我,我们全家,高兴得几宿没睡。”
芝兰心头很失落,额娘尸骨未寒,新妇却已为人母,一瞬又有些愧疚,江宁时,他特意差人护送婉儿和嘎达先行回京,一路回宫,行踪隐秘,终是不得回家探亲。
她犹豫片刻,攀住觉禅太太的双臂,双眸泛着泪光,动容说道:“太太,劳您回家跟阿玛说,我不怨他,请他保重身子吧。”阿玛所作所为,她虽无法认同,心底却是能理解的。辛者库罪籍是刻在族碑上的诅咒,莫说阿玛,她自己也是想抬旗的。罢了。
“嗯,嗯,好,都好了。我这把老骨头,死也瞑目了。”
“太太……”
祖孙俩絮絮叨叨半天……
芝兰瞅了眼弟弟,打趣道:“嘎达,私塾上得可还好?你定要用心才行,容若可是满清第一才子,既想做他的书童,可不能给他丢脸。”
嘎达撅嘴,抱怨道:“婉儿姐姐出事后,我就没见过容若哥哥了,都好几个月了。”
“啊?”心头咯噔,芝兰不由扶腰,急忙起身,追问道,“婉儿姐姐出什么事了?”
银月赶忙搀住她,瞪了眼嘎达,摇头道:“娘娘,你先坐下,千万别动了胎气。”
嘎达怯怯地缩了缩。觉禅太太枯着眉,揪了把孙儿的手臂,训道:“胡说些什么,啊?”
芝兰越发不能心安,落座后反手揪住银月,抬眸急切地问道:“银月,你说。”
“我……”
“难怪婉儿姐姐的书信越来越少。说啊,若想我好,就说。”
“婉儿姐姐……小产了。”银月低头,悄声支吾,“刚入秋的事,婉儿姐姐担心惹娘娘伤心,动了胎气,叫大家瞒着。”
芝兰瘫软地往靠垫倚了倚,泪无声地滑落。半晌,她振了振,拂了拂泪,问道:“怎么回事?”
银月瞅了她一眼,索性合盘托出:“娘娘答应切莫动气。纳妾一事,纳兰老爷断不应允,还惊动了两位少夫人。两位夫人去别院看婉儿姐姐,胎气本就不稳,一激动就……”
芝兰抬手无力地抚住额,喃喃说道:“婉儿姐姐满心欢喜,如今该多伤心。”
觉禅太太急忙相劝:“子女讲究缘分,婉儿还年轻,还有大把机会。”
原是亲人久别重逢的寿宴,却因突如其来的噩耗,蒙上一抹沉沉雾霭。黄昏时分,送别祖母和弟弟,芝兰闷闷不乐地歪在软榻上。
“佛多妈妈都拜过了,看来朕是来晚了。”
芝兰一怔,振了振,坐起便要下榻。
“别忙了,坐着。”玄烨摆摆手,笑着径直走了过来,在芝兰身侧落座。宫人鱼贯而入,顷刻,珍馐佳肴布满了膳台。
玄烨低瞥她一眼,蹙了眉。覆住她的手,他问:“怎么了?嗯?”
芝兰挤出一丝笑意,道:“多谢皇上,恩准家人省亲。”
玄烨瞥了眼明殿一角摞成小山的寿礼,轻笑着打趣道:“朕怕你这儿冷清,特意叫小梁子多备了些礼物,不想倒是朕多虑了。”
芝兰淡笑:“臣妾得多谢各位姐姐。”
“小梁子。”玄烨扭头朝那边捎了个眼色。
梁九功捧着赏单,扬了扬嗓子,唱道:“赏——兰花花瓣兰花钿一对、桂花花瓣粉花钿一对……凝羽金簪一支、百合花玉簪一支……星绫风雨落涟蓝簪、犠玲蒙莲玉钗……雪凌飞花长裙、龙玉凌凤披风……”
眼前尽是宫人穿梭,耳际嗡嗡的,芝兰瞅了眼梁九功手中密密麻麻的赏单,心生一丝不安,往玄烨身旁凑了凑:“皇上,臣妾如何受得起?”
“这算不得什么。”玄烨比手止住小梁子的唱赏,凑近芝兰身边,伸手抚了抚高高隆起的肚子,扭头唤道,“小珠子。”
魏珠捧着一幅画,碎步上前,低眉抿笑,轻轻解开绦线……
彩墨虚实浓淡……
芝兰定睛瞧了瞧,这幅肖像画极其逼真,如水中倩影栩栩如生,那袭粉红旗裙、那几株妍妍桃红,分明是旧年三月的兰藻斋。她惊愕地亮了亮眸子,禁不住伸手轻轻划了划那卷面。
“哈哈。”玄烨爽声一笑,握过她的手,道,“旧年南怀仁荐了个画师,畅春园你可还记得?你在屏风后足足杵了半日。就是上回画的。”
芝兰凝视那画卷,点头赞道:“真是鬼斧神工。”
玄烨看着那幅画,揉着她的手,道:“西洋画重形,却难传神。依朕看,倒不及你五分的神韵,改了好些回了,总算差强人意。送给你的。”
芝兰娇羞一笑,瞧着魏珠小心翼翼地卷起那幅画,半晌,低声道:“谢皇上,臣妾很喜欢。”
玄烨揽着玉肩入怀,低眸爽朗一笑:“呵呵,你啊,再多的赏赐都不及送你一首诗一幅画来得叫你舒心。”
芝兰贴在他怀里,不由莞尔,一瞬又敛了笑,抬眸,轻声道:“容若和婉儿姐姐的事,臣妾知道了。”
笑褪了去,玄烨拥她拥得更紧了一些。
“皇上。”芝兰微扬着下巴,满目期待地问道,“可否帮帮他们?”
玄烨垂眸,淡声道:“臣子的家事,即使朕贵为天子,也不好干涉。若婉儿只是汉女,不肖你开口,朕早遂了容若所愿。”
“婉儿姐姐对臣妾很好,她……臣妾……”芝兰垂眸,到底还是噤了声,只双眸蒙上了一层轻雾。
玄烨暗叹一气,摇头苦笑,道:“朕真拿你没法子,看在是你生辰。朕姑且应了你,瞅个时机劝劝明珠。”
芝兰惊喜过望,不由攀住他的肩,破涕为笑:“真的?谢谢皇上。”
玄烨抬手拂了拂她额际的碎发,笑道:“这下该有胃口了吧?”
芝兰贴着在他怀里,连连点头……
布库房里,群臣三人难得相约了布库。
容若满面春风地拱手谢恩:“臣谢皇上隆恩。”
“朕只是答应劝劝你阿玛,成与不成,还看你阿玛。”玄烨淡淡说道,展开双臂。梁九功小心翼翼地替主子更衣。
容若点头,笑意愈浓,跟着麻利地换下官服。
“你们这是?”福全任由魏珠伺候着宽衣,惊愕地瞅了眼君臣二人,见玄烨并不言语,便岔开话题道,“早两日给皇祖母请安,听说良贵人临盆在即,臣恭祝皇上再添麟儿。”
玄烨扭头看了眼福全,笑道:“承你吉言。龙抬头都过了,才得空隙布库。你二人不得留手,得尽兴才是。”福全、容若笑着点头称是。
忽然,布库房外起了小阵喧嚣。魏珠愁眉苦目地朝梁九功低声耳语。梁九功面色大变,瞟了眼殿门,合手紧了紧,碎着步子急急入殿,跪下叩礼,怯怯禀道:“皇上,储秀宫宫人来禀,良主子挂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