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 寒夜清庭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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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夜立清庭,仰瞻天汉湄。寒风吹我骨,严霜切我肌。

    忧心常惨戚,晨风为我悲。瑶光游何速,行愿去何迟。

    ——无名《别诗·有鸟西南飞》

    晨曦,淡淡清风扬起幽幽荷香,凝春堂雾在静谧迷蒙的薄薄水气里。

    太皇太后抿了口茶,朝孙儿和蔼地招了招手:“皇上,来,快坐。哀家刚才还在念叨,这荷叶清露泡茶,甘甜清润,皇上快尝尝。”

    玄烨俯身坐下,淡扫四下,关切地问道:“皇祖母,这处院子可还舒心?若有哪里不称心,朕即刻差人改。”

    “呵呵。”笑漾起眼角一涡细褶子,太皇太后摆了摆手,道,“皇上最懂哀家的心思,这儿好啊。昨儿个,仙蕊他们还在叨叨不停,赞这园子好。”

    玄烨点头,淡笑道:“自三藩动乱以来,后宫裁减开支,朕对皇祖母和宫眷关心得少。如今大局已定,总算能补偿一二了。”

    太皇太后笑意愈浓,微微摇头,道:“皇上肩上扛着整座江山,万事社稷为重,乃大清之福。皇上至孝至情,哀家和他们都懂。”

    玄烨凝眸祖母,笑道:“去年以来,捷报频频传来,政局初定。朕有意整理六宫,六宫与朕同甘共苦,论功行赏都该升一阶。仙蕊协理后宫,朕一早便想晋她为皇贵妃,还有……”

    太皇太后微怔,继而笑着点头,道:“皇上是一家之主,皇上做主便是。”

    玄烨轻抿一口茶,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芝兰论赏该晋为嫔。”

    太皇太后愕然,瞅着孙儿,半晌,才道:“丫头诞下皇子,也确实该赏。不过她资质尚浅,侍奉皇上不过一年,恐怕难以服众。德宛可是诞下第二位皇子,才封的。”

    玄烨淡声道:“六宫都有赏,偏偏落了她,更不合适。”

    太皇太后瞟了眼苏麻,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皇上看着办便是。哀家还要跟苏麻去赏赏荷花,就不耽搁皇上处理政务了。”

    玄烨起身,搀了搀祖母,点头,道:“畅春园里最有灵性的当属昙花,仙蕊已在张罗了,花期一定,便办一场赏花家宴。旧年,朕便应下了。到时皇祖母定要赏面出席才好。”

    “呵呵,好。”

    清溪书屋笼在落日余晖里,暑气似蒸腾成雾,空气中隐隐透着股闷热水气。

    荣嫔侧坐在书屋前的长廊靠椅上,幽幽地扬着帕子拭了拭额,唇角隐隐挂着一丝笑意。两个近侍轻轻地摇着团扇。

    “云妞儿。”玄烨下了步辇,径直迈步入屋,瞥见书屋一侧,不由驻足,一脸愕然。顷刻,他就蹙了眉,扭头对梁九功训斥道,“怎么调教奴才的?大热天竟把荣嫔挡在屋外。”

    梁九功急忙跪下赔罪。

    荣嫔清然一笑,起身福了一礼,瞥了眼伏着的奴才,道:“皇上,您错怪梁公公了,是臣妾自己要留在殿外的。臣妾未得召,便冒冒失失地来了,已是不对,怎敢贸然入殿?”

    “你啊。”玄烨朝长廊踱近两步,牵起她的手,宠溺地说道,“进屋吧。找朕何事?”

    荣嫔面露一丝难色,抿抿唇,稍稍使了个眼色。

    玄烨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对于陪伴自己多年的荣嫔,他素来是荣宠的,便笑着屏退了众人……

    听完荣嫔的话,玄烨久久不语,玉白面庞雾着的那抹暑气,似染了赤霞顷刻染得双眸都似燃起细焰,可眸光却涣散幽远。他探究地看着荣嫔,一眨不眨。

    荣嫔不自在地正了正身子,迎着对坐的骇人目光,辩白道:“那丫头的祖母是蒙古人,自是听得懂蒙语。她说得真切,臣妾不敢隐瞒。臣妾自知,来找皇上,恐有兴风作浪之嫌,只是,涉及皇上安危、江山社稷,臣妾顾不得个人得失。”

    玄烨比手,眸光掠过一丝狠戾,冷声道:“你是为朕着想,朕知。但宫人最忌串宫,她既是畅春园的人,即便有天大的事,也不该去叨扰你。否则,朕留小梁子何用?既是罪不可赦,赐三丈白绫。”

    荣嫔愕住,紧着手中帕子,一脸惊恐不解地看着对座的男子。

    玄烨看着她,目光清冷:“云妞儿,你对朕的心意,朕明白。但宫闱讹传,捕风捉影。朕若是连女子虚情假意都分不清,又如何指点江山?这奴才哪里是为朕的安危着想,分明是在打朕的脸。你不该纵容这奴才。回吧,此事到此为止,朕不希望再有下次。”

    荣嫔噎得半晌无语,只好起身,福礼赔罪:“臣妾愚钝,请皇上念在臣妾情意拳拳份上,宽恕臣妾。”

    玄烨点头,缓缓阖目,无力地拂了拂手。

    荷花池畔,芝兰笑靥明媚,正俯在玉白栏杆上,捏着馒头,扯碎了,扔进池水里喂鱼。田田荷叶窸窣轻摆,一群锦鲤欢快地簇拥抢食,噗通噗通激起几圈涟漪、几点水花。

    银月和萍儿瞅见圣驾,急忙跪倒行礼。

    芝兰瞅着鱼儿出了神,对圣驾浑然未觉。

    玄烨望着那抹淡粉身影,眸光幽沉。他摆手屏退众人,静默地走到她身侧。

    芝兰蓦地回首,见到来人惊喜地亮了亮眸子。她笑着福礼,有些迫不及待地拉起他的衣袖朝荷池靠了靠。她扬着手中馒头,俏皮地说道:“皇上说,自登基便没喂过御花园的鲤鱼了。今日,畅春园的鱼儿算有福了,呵呵。”说罢,掰下一块馒头,塞到他手中。

    玄烨笑得有些敷衍,垂眸瞅了眼荷池,漫不经心地扯了块碎屑,扔向池水。

    芝兰也笑着扯下一块碎屑扔向池水,池子里红鲤畅快扑腾,越簇越多。

    芝兰笑着拉过玄烨的手,用帕子拭去馒头碎屑,抬眸娇俏地说道:“皇上累了一天,臣妾备了冰镇莲子汤,皇上可愿挪步尝尝?”

    玄烨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眸光淡若夏日清空,握住她的手揉入掌心,他带着她入了怀,下巴搁在她的肩上,玄烨有些痴恋地蹭了蹭她的鬓。

    芝兰双颊悄染一丝绯红,攀上他的背,轻轻抚了抚,柔声道:“累了吧?”

    玄烨紧了紧臂弯,半晌,才释开她,定定地看着她,有些疲沓地说道:“和硕特使者昨日走了,呈上了和罗理的密函,求赐牧地、开通边贸,你说,朕该不该准,嗯?”

    芝兰愕然,眸光有些惊疑,继而,清婉一笑,抚了抚他微蹙的眉角,道:“后宫不得干政,国家大事,臣妾半点不懂。皇上英明,想必早有定断。三藩和郑经,已够皇上劳心的,赛罕他们虽是故人,但虚实难料,皇上不必考虑臣妾。臣妾都明白。”

    玄烨的眉舒了舒,拂下眉角的纤手,带入掌心。他问得有些迟疑:“鹫鹰玉佩到底是何心愿?”

    芝兰微怔,见他不同于往常,心头暗涌一丝不安。她解嘲地笑了笑:“臣妾昨日已把玉佩还给汗妃了。”

    玄烨的双眸闪过一点亮光,却依旧定定将她瞧着。

    芝兰被他看得有些心慌。他看似云淡风轻,眸光却尽是刨根问底的探究。她抿抿唇,道:“抬旗是——”

    “朕不惯拐弯抹角,朕只问一句,你可还有事瞒着朕?”玄烨冷声打断她,揉着她的手,依旧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迎面近乎拷问的目光,直叫芝兰心凉。她迟疑地问道:“皇上是听到什么?”

    “朕只想听你说!”玄烨声音低沉,却明显听得出是动气了。

    芝兰心慌地咽了咽。有些话明知是不该坦白的,只是,清者自清,若是此刻还在刻意隐瞒,只怕更会叫他多想。她竭力克制,声音却还是微颤:“少汗知,返围场送信,九死一生,为安死士之心,他许诺,若……若是臣妾有何不测,将奉臣妾的灵位于博尔济吉特氏宗祠,以……正妻之名。”

    “呵呵。”玄烨冷笑一声,甩开她的手,退了一步,冷哼道,“朕错杀了那个奴才,朕对你深信不疑。”

    “皇上!”芝兰急切地贴近一步,攀住他的胳膊,摇头解释道,“臣妾没有答应,姻缘如何用来交换?臣妾再落魄,也不会答应。求皇上信我!臣妾不是要瞒着皇上,只是臣妾并没答应,也从未放在心上。”

    玄烨拂开她的手,冷看着她:“九死一生?你真觉得朕会杀你吗?啊?没放心上,是想说全是和罗理一厢情愿?妃子最重什么?妇德!什么绝色女子,朕没见过?哪个像你?福全、容若、隆科多、和罗理,招蜂引蝶同样妇德有亏。”

    这不是他头一次对自己说诛心的话,芝兰感觉到久违的心悸。泪迷了双眸,她僵在原地,十指微颤,惊恐地看着玄烨。

    这一番置气,未见丝毫爽快,却平添几分堵闷。玄烨深吸一气,抬手捂住那双泪水氤氲的眸子,不耐地说道:“别这样可怜巴巴地看着朕。该气该恼的是朕。朕成了个笑话,先夺臣子之妾,如今又夺和硕特部的汗妃,朕还蒙在鼓里。”

    芝兰拂落遮蔽眼帘的手,急切地托住,十指交扣地握紧,任两行清泪滑落,有些无望地解释道:“皇上说再多伤人的话,都是臣妾的错。可,事情不是皇上想的那样,臣妾的心,皇上懂的。”

    玄烨不是没心软,只是心口郁积的怒意,实在难平。若换作旁的女子,他早下令废了她了。他漠然抽了手,淡声道:“朕的脾气,你知。朕最恨被人玩弄于鼓掌,便是你,也不行。”说罢,淡漠地转身离去。

    芝兰捂住心口,只觉得那里疼得厉害。他的脾气自己如何不知,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愠意不消只怕发酵成毒。

    心头尽是惶恐,她顾不得,碎步扑上那抹背影,紧紧环住他腰。脸贴着炙烫的背脊,她的心才稍稍好一些。她凄凄哭着,哽得说不出话来。

    玄烨心头一软,不由侧身,抬手想抚住她的臂。手落下那刻缺雷击般缩了回去,他自恼地瞟了眼天际,掰开她的胳膊轻轻甩开,便拂袖而去……

    清溪书屋,梁九功轻轻地搁下食盘:“皇上,良贵人送来的莲子汤。”

    玄烨冷瞥那食盘一眼,依旧挥笔如烟:“人呢?”

    梁九功含笑回道:“娘娘怕扰着皇上,已经走了。”

    笔陡然僵住,玄烨漠然地瞟了眼房门,冷声道:“把东西送回去。”

    “啊?”梁九功愕然,愣愣地瞅了眼主子,为难地称是,端着食盘退下。

    银月搁下食盘,愁眉苦脸地瞅着软榻,道,“芝儿姐姐,这是怎么了?一连好几天了。”

    芝兰扫了眼案几,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轻声道:“没事,等皇上气消了,便好了。”

    只是话从口出,竟是莫名忧愁,她捻起团扇,慌慌地摇了摇。他性子刚硬,遇冷越冷,硬碰不得。他的心坚若金石,自己不是不知,该如何捂得暖、融得化?

    芝兰越发烦闷,不由着力摇了摇团扇,心沉入潭底般无助。

    翌日清晨,芝兰早早便候在凉亭,这是凝春堂与清溪书屋的必经之径。她心下忐忑,扯着帕子轻轻抠了抠,双颊也不知是因为暑气还是因为难堪,微微染了红。

    银月低瞥她一眼,抚了抚她的手,宽慰地捎了一眼。

    正如魏珠所言,他果然不曾差步辇。

    芝兰碎步出了凉亭,心底莫名地涌起一丝惧怕,她强撑着笑意,盈盈福了一礼。

    玄烨见来人是她,有些意外,不过淡瞥她一眼,稍稍顿了顿,便径直又往前走。

    芝兰慌地紧随几步,有些难堪地压着嗓子,轻声道:“皇上可否容臣妾说两句?”

    玄烨步子稍缓,却没扭头,更没回眸看她,冷声道:“候在这儿拦朕,已是犯了宫闱大忌。”

    芝兰顾不得四下的宫人,索性把心一横,伸手攀住他的手臂,轻若无声地唤道:“富察。”往昔,若是他心情不好,自己往往这样唤他一句,他便总会笑看自己了。可是,这回,似乎不奏效了。

    玄烨陡地止步,总算是扭头看她了,只是满目都是不耐。

    梁九功见状,急忙拂手屏退众人。

    芝兰心乱如麻,眸子莫名地染了泪意,有些艰难地开口道:“七天,臣妾却觉得比七年还长。臣妾从没瞒过皇上,骗过皇上,皇上是知道的。臣妾怎么做,皇上才信?臣妾什么都愿意。皇上不要对臣妾不理不睬,好不好?”

    玄烨也道不明为何竟会如此生气。他只觉得心头堵闷,看到她流泪就心烦无比,他移眸盯着雪白的卵石小路,冷声道:“别再给朕送东西,别再半路拦朕,这样只会叫朕更烦你。”

    芝兰惊恐地看着他,嘴唇张张合合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她实在没料想他竟会如此。

    半晌,她才回过神来,无力地垂了手,退后福了福:“臣妾明白了。可皇上不会明白,臣妾拦在这里,要鼓起多大的勇气。”

    玄烨蓦地扭头看她,却只见到她的背影匆匆离去。

    玄烨不由捂额,每每率性置气,并无半点畅快淋漓之感,反倒越发愁闷。哪怕只是背影,他也瞧得出她落泪了,心头不忍,竟暗涌一丝悔意,只是话从口出,罢了。他抽手,疾步朝反方向走去。

    晌午,畅春园一派笑语欢腾,各宫娘娘顶着日头,相互串门道喜。

    芝兰无精打采地歪在软榻上,闷闷地瞅着银月:“外头是怎么了?”

    银月撅嘴,欲言又止,终是尴尬地说道:“芝儿姐姐,你千万别瞎想。听说,今早梁总管依次给各位娘娘宣旨道喜。三藩平定在即,皇上论功行赏,六宫的娘娘都……晋了一阶。”

    心咯噔,隐隐听得玉碎之音,星眸顿起一晕轻雾,芝兰急忙移眸,幽幽倚了倚靠垫,道:“赶紧置备贺礼,我要给诸位姐姐道喜。”

    银月心头不是滋味,勉强挤出一丝笑,宽慰道:“许是梁总管还没传到咱这儿。”

    芝兰心头越发薄凉,不由凄苦一笑,自己素来不看重妃位,身世也由不得自己看重与否。他分明知晓,如今这般是要当着六宫众人的面,惩戒自己吗?

    久违的一缕绝望暗涌,她竭力抑了抑。雨花台与他相拥那刻,她其实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坐拥六宫,嫔妃如云,自己不过是万花丛中的一点红罢了,也许并不能长久地落在他的心头。

    过往的山盟海誓,甜蜜种种,也许只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这些她其实都懂。即便当真是一场黄粱美梦,她至少还有禩儿。她振了振,不断宽慰自己,风起风歇,终究会雨过天晴的……

    头两日,银月和萍儿还守着房门,期盼着御前近侍前来宣旨。一晃数日,二人已然打消了那丝希冀,只是日日瞅着茶饭不思的主子,揪心难耐。

    芝兰头几日还间或出去溜达,如今已数日闭门不出。

    萍儿苦着眉,低声道:“这可怎么好?你不知宫里的人传得多难听。六宫但凡有品阶的,都赏了。连早先受罚的成答应也晋了常在,这——”

    “嘘。”银月瞟了眼四下,压着嗓子,道,“芝儿姐姐心里够难受的了,千万别叫她听见。”

    这日,桑榆满脸堆笑,大步流星地来串门子:“芝兰,这几日怎么都见不着你?”

    芝兰急忙起身,福了福:“给宜妃姐姐请安,快坐。”

    桑榆轻轻拍了拍她的衣袖,佯嗔道:“既是姐妹,如何这般见外?嗯?是嫔是妃,不还都是姐姐?”

    芝兰莞尔,亲手奉上冰镇青茶,道:“都是一句称呼,我不过是真心为姐姐高兴。”

    “呵呵。”桑榆爽声一笑,落座后便敛笑劝道,“别放心上,皇上疼你,连我都瞧得见。皇上性子是刚硬点,心却是软的,过段时间,这气便消了。”

    芝兰怅然,勉强挤出一丝笑,问道:“宜姐姐来,肯定有什么事。”

    桑榆嘟嘴笑道:“皇贵妃姐姐明日办晚宴,赏昙花,差我来叫你。我不过是当回信鸽。”

    芝兰不由捂嘴轻咳。

    银月急急奉上爽口茶。

    芝兰轻抿一口,尴尬地拭了拭眼角,抱歉地说道:“让姐姐见笑了。”

    “伤风了?”

    芝兰点头,笑有些不达眼底:“不碍的,咳两声罢了。不过,这家宴,我恐怕去不了,劳姐姐代我向皇贵妃姐姐道歉。”

    桑榆见她如此,悻悻地点头:“那便好生歇着吧。”

    翌日,已是黄昏。

    银月捧起床头的旗裙,劝道:“芝儿姐姐,现在更衣还来得及。你已经好些天没出屋子了。今晚是个好机会,多见见,皇上的气便该消了。”

    芝兰幽幽瞟了眼旗裙,默默地踱至窗下,望着冥冥暮色,道:“你不懂,他真生气了。而我,也真的没有勇气了。”

    银月搁下旗裙,疾步上前,扯过芝兰的手,瞟了眼四下,压着嗓子宽慰道:“芝儿姐姐,梁总管千叮万嘱,此事不得泄露半句。可姐姐可知当日难产——”她踮着脚,凑近芝兰耳畔悄声嘟囔。

    芝兰闻声愕然,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银月。莫说皇家,便是普通百姓家,妇人难产,夫家都是选择保子的。

    银月愣愣点头,道:“真的!皇上若不是真心爱姐姐,怎么这样?夫妻哪有不闹别扭的,若是将来谁愿意这样待我,莫说服软赔小心,便是要我豁出性命,也甘愿。”

    芝兰还在兀自发怔,半晌,才释然一笑,嗔道:“你啊,女儿家家,真不害臊。”语毕,目光一瞬迷离于云霄,心头尽是莫名的感动。

    鸢飞鱼跃亭,千娇百媚争相斗妍。一番寒暄恭维,众人皆落座。

    仙蕊瞅着太皇太后,微微一笑,道:“太皇太后,不觉着热吧?一过晌午,臣妾便差人洒水降温,退暑气。”

    太皇太后满目慈爱,点头道:“很好,仙蕊有心了。”

    玄烨看了眼仙蕊,赞许地微微点头,一瞬,目光有些涣散地淡扫四下,定定落在空落落的末座。

    桑榆瞅得真切,正要开口,却被荣妃抢白,“仙蕊姐姐,今日怎少了一位?谁的架子这般大?”

    仙蕊淡淡瞟了她一眼,恬静地对主座说道:“良贵人微恙,一早便向臣妾告假。臣妾见难得一席家宴,便嘱咐她身子若好,尽量出席。这座便未撤去。”

    玄烨故作轻慢地端起茶杯,抿了抿,置若罔闻模样。

    太皇太后瞥一眼孙儿,微有不解。

    桑榆解围道:“芝兰二月里伤了元气,身子虚了些。臣妾昨日见她咳嗽,便斗胆做主,叫她好好歇着了。”

    荣妃捏着帕子捂嘴一笑,道:“嗯,也怪不得良妹妹,身子原本就虚,加上这心难免不忿,忧虑成疾也是有的。正巧皇上、太皇太后和各位姐妹都在场,臣妾斗胆替良妹妹求个情,六宫皆有赏赐,独独少了她,叫她情何以堪?姐妹们瞧着,也于心不忍,不如也给良妹妹晋一阶吧。”

    众人都有些愕然,不解地看着荣嫔,又偷偷瞟望主座。

    玄烨幽幽看了眼荣妃,又淡扫一眼四下,只微微蹙眉,却并未开口,依旧轻慢端起茶杯浅抿着。

    太皇太后不耐地瞟了眼荣妃,暗暗朝仙蕊捎了个眼色。

    仙蕊紧了紧帕子,正要开口,却又被荣妃含笑抢白,“仙蕊姐姐,您的话最有分量。宜妹妹、惠妹妹、德妹妹,你们也帮着求求情。”

    这哪里是求情求赏?分明是有意让人难堪嘛。众妃都有些作壁上观的意味。

    咯噔一声,玄烨重重地磕下茶杯,盯着荣妃,冷声道:“辛者库贱妇,念及救驾有功,赏作贵人,已是皇恩浩荡。嫔?你伴驾十余载,育得五位皇子,朕才晋了你。她哪里配?”

    太皇太后愕然地看向孙儿,眉角蹙了蹙。

    众妃都有些尴尬,不过,其中,也不乏幸灾乐祸的。

    荣妃心下畅快,却慌忙起身福礼赔罪:“臣妾僭越,求皇上恕罪。”

    这夜,并非满月。夜宴这边灯火通明,对比之下,玉白小石径昏暗不明,实在是瞧不真切。梁九功是头一个看到那边来人的,不由清了清嗓子。

    玄烨循声望过去,深邃的眸子有些滞住。红色原是最衬她的,玄烨记得织造府掀开火红盖头那刻,自己的心魂都险些被那双盈盈美目吸附了去。

    当下,亦然。

    他看着僵站在小石路口的女子,火红得如同一朵绽放的喋血梅红。她的眉目极美,只当下的美却是凄婉的。

    隔得这么远,玄烨却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心伤。她眼角泛起的泪雾,似乎都看得分明。他定定瞅着那点红,心口极是不适,惊愕、愧疚和莫名的慌乱纷杂纷呈。

    芝兰只觉得亭子那头齐刷刷的目光,像一柄柄利刃戮在心口。心底和眸底都翻涌着酸涩的痛楚,只是,她当真不能哭。

    不能哭,她强忍着,揪着帕子,竭力振了振,接着垂眸福礼的间隙,竭力掩盖眸中翻涌的氤氲水雾。

    太皇太后瞟了眼主座,暗叹一气,笑着唤道:“芝兰,站着干嘛?快过来,坐。”

    芝兰已经后悔不该来这里了,在听到那诛心的五个字时,她甚至后悔雨花台飞蛾扑火般的相拥了。

    她心怵,掐得虎口生疼,她又福了福,耗尽浑身的气力才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谢太皇太后恩典。臣妾是来当面赔罪的。臣妾微恙,恐传了病气,请皇……皇上、太皇太后和各位姐姐见谅。臣妾告退了。”

    眼下当真是尴尬,太皇太后自然不会强留,慈爱地笑道:“去歇着吧。”

    芝兰摁着银月的胳膊,极力直了直脊梁,唇角还挂着笑,福礼,挪退,转身,宫步,一丝不苟,毫无错处。她记起阿玛的话,再苦再痛,也要笑着挨过去,这世道就是这样残忍,除了自己,谁都指望不上……

    玄烨眼看着她的背影没入冥冥夜幕,心也似没入看不见的黑暗深处。他抽手覆在膝上,手握空拳拧了拧,竭力顺了顺面色,只脸色依旧很僵。

    太皇太后无奈地瞥了他一眼,移眸看向膳台,岔开话题,笑道:“这款点心玲珑精致,小梁子,差人瞧瞧是哪位庖人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