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以心换心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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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

    香阁掩,眉敛,月将沉。

    争忍不相寻?怨孤衾。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顾夏《诉衷情 》

    冥谧,延禧宫明殿,午后残阳斜透窗棂,青石地砖映落斑驳光影。宫娥粉黛齐聚一堂,座无虚席。

    惠儿瞟了眼末座,成韵正捻着念珠默默喃喃。她淡扫四下,稍有品阶的妃嫔悉数受邀,唯是少了芝兰。心底蹊跷,她疑惑地瞅了眼邻座的桑榆。

    桑榆撇撇嘴,做莫名状。

    惠儿堆满笑,对主座柔声道:“荣姐姐,皇贵妃姐姐和德妹妹怎么还未到?今日,姐妹们一起所为何事?”

    荣妃微扬下巴,睨了她一眼,旋即扫望四下,语气平淡却透着股寒意:“就等皇上了。皇贵妃姐姐和德妹妹,不便到场。”

    惠儿脸色嗖地一白,怔怔地瞅着她。

    荣妃刻意移眸,目光清冷地盯着殿门。

    众人犯疑,却并不多言。

    末座,成韵瞟了眼四下,眉宇掠过一抹凄清,她收起念珠,看一眼荣妃便侧身对小柳耳语。小柳怯生生地福礼:“各位娘娘,奴才大意,屋里正焚香,奴才得先行告退,回去瞧瞧。”

    荣妃面色不虞,冷冷地瞟了眼成韵,唇角浮起一丝蔑笑,不耐地拂了拂。

    小柳涨红着脸,碎步退了去。

    玄烨一身石青燕服,脸色冷沉地进殿。

    众妃盈盈行礼。

    玄烨不曾朝四下捎上一眼,径直落座,眸光清冷,静默不语。众妃僵站在座前,不敢落座。

    荣妃余光扫了眼四下,又福了福,浅笑着柔声道:“皇上日理万机,后宫诸事实不该叨扰皇上。无奈瓜田李下,此事实在找不得皇贵妃姐姐。臣妾才斗胆和诸位姐妹一起,请皇上圣裁。”

    玄烨侧目,意味深长地看了她几眼,便垂睑,淡声道:“都坐吧。”

    荣妃落座,深情脉脉地看了眼对坐,正了正身子,清清嗓子,道:“五年前上元节家宴,太皇太后做媒,在座的除了敏妹妹,恐怕都记忆犹新。”

    深邃的眸子似朔风席卷,秋水成凌,玄烨微微眯眸,漠然地旋了旋玉扳指。

    众人皆是低头敛眸,暗自盘算。

    荣妃瞥了眼对坐,扬了扬下巴,神色肃穆地看向末座,道:“五年前慈宁宫,成妹妹因何受罚,大家也清楚。”

    成韵不由一凛,紧了紧手中念珠。

    “今日并非旧事重提,而是……呵,试问,在座的姐妹,哪位差得动王爷徇私带将死之人入宫,又试问哪位差得动神武门大开?”荣妃慢悠悠地拖长着声音,柔柔怯怯地瞅了眼对坐。

    玉扳指戛然僵住,玄烨移眸,瞟向窗棂,眉峰隐隐簇着怒意。

    众人俱是愕然抬眸。

    惠儿紧张地揪了揪帕子。桑榆瞅着玄烨,似乎是在斟酌圣意。敏仪咽了咽,合手紧了紧。

    荣妃扫了眼四下,眸光生冷,接着道:“‘为了你,我什么都能舍下,便是命也能舍下’这是隆科多的酒后真言,随便神武门拎个侍卫都知。‘你’是谁?不肖我多言,大家都知晓。”

    “荣姐姐!”惠儿急声打断,脸色煞白。从芝兰认下纳兰明珠这个干亲,他们已经同属一族。同气连枝,她迎过道道眸光,摁着扶手,道:“女子的贞节比性命更重,岂可听信讹传?”

    玄烨垂眸,勒下扳指,拢在掌心狠狠拧了拧,玉白面庞隐约腾起一抹赤云。

    荣妃瞟了他一眼,唇角隐隐浮起一丝得意:“讹传?”说罢,朝近侍捎了一眼。

    近侍轻轻咳了咳,顷刻,一名小太监捧着御呈盘碎步奉了上来。金银玉器、翡翠玛瑙摞成小堆,映着窗棂残光泛起一抹寒色。

    玄烨移眸看向御呈盘,深邃的眸子骤起涟漪,这些东西是自己赏给谁的,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荣妃正了正身子,淡淡扫了一眼,道:“讹传?大可揪储秀宫的小张子当面对质。问问这奴才,猗兰馆而今首饰是否典当一空?京郊那处新宅是否乃猗兰馆新置?恐怕连私奔别院都置备好了。还讹传?大家瞧瞧,这都是从当铺赎回来的,足足用了延禧宫一月的用度。这还只是冰山一角。若非夹带私逃,典当首饰作甚?若说补贴娘家,那是天方夜谭,都已查探过,是绝没有的事。”

    空气一瞬凝结。

    玄烨此时已空拳紧拧,手背青筋微微凸起,眸子低垂,却依旧掩不住眸底汹涌纷杂的情绪。荣妃低瞥他一眼,自觉火候到了,深吸一气,道:“皇上——”

    嘎噔,玄烨手中的玉扳指毫无征兆地砸落在地上,碎玉四溅,几道寒光闪过。

    荣妃吓得微抬胳膊,一个哆嗦,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四下皆惊,一片死寂。

    梁九功弱弱地挪退一步,怯怯地瞅着寒光烈火炙沸的乌眸。他跟了主子这么多年,还不曾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

    玄烨心口起伏难平,缩回手,摁在膝盖上,竭力顺了顺气,可眸子里的戾气还是叫人瞧着不寒而栗。

    荣妃揪着帕子,故作镇定地拂了拂衣襟,放远眸子使了个眼色。敏仪浑身一凛,目光有些躲避,朱唇颤了颤,却没开口。

    惠儿深吸一气,起身噗通跪下,垂首求道:“皇上,芝兰妹妹贤良淑德,对皇上更是一片赤诚。妹妹一片孝心,只为见祖母最后一面,纵是犯了宫规,也是情有可原,断无私相授受之嫌。还请皇上明察。”

    “哼。”荣妃冷哼,倾了倾身子,道,“若说王爷宽厚,感念其孝心,徇个私,尚可信。隆科多身为神武门侍卫统领,未得令便开了城门,这可是杀头重罪。无半点私情?恐怕三岁孩童都不信。”说罢,她狠狠剜了敏仪一眼。

    玄烨眸中的戾气褪去,眸光有些幽深滞暗,唇角浮起一丝冷笑。他松了松膝上的空拳,饶有深意地扫一眼四下。

    敏仪实在受不住荣妃的眼神,起身碎碎踱了几步,一把搀起惠儿,煞白着脸道:“惠姐姐,您待妹妹们好,我们都知。可荣姐姐说得……在理,有些事,好心不得。”

    玄烨冷冷瞟了眼近来颇受自己宠爱的女子,又扭头扫了眼荣妃,眸光竟似不曾相识的冷漠。

    惠儿木然落座,双眸泛着泪光,乞求地看向桑榆。桑榆眼神闪烁,余光瞟了眼主座,终是选择了明哲保身。惠儿失望地垂了眸。

    噗通一声,众人齐齐望向末座。

    成韵跪在殿中央,恭顺地叩了叩,凄声道:“皇上,臣妾愿以性命作保,良妹妹是无辜的。”

    四下皆是错愕。

    荣妃眸光生冷,直勾勾地盯着末座。

    玄烨合手,稍稍倾了倾身子,幽幽地望着伏跪的瘦弱身影,嗓音很是低沉:“哦?性命作保?”

    成韵深吸一气,紧了紧念珠,轻声道:“臣妾欠了皇上一个交代,欠了良妹妹一个公道。五年前,臣妾所说的,都是子虚乌有的事。若今日的果,全是往日臣妾种下的因,这一切该臣妾来还。”

    紧蹙的眉角稍稍舒了舒,玄烨茫然地望了眼天顶,唇角浮起一丝苦笑。

    荣妃的眸光掠过一抹狠戾,哼笑道:“成妹妹看来是念佛,成佛了吧?这——”

    “够了。”区区两字,像从幽深谷底荡起的,尽是落寞和无奈。

    玄烨扭头,直勾勾地看着荣妃,双眸泛着寒光,唇角却勾着苦笑:“朕到底哪里对不起你?啊?”

    荣妃愕然,朱唇抿了抿,道:“皇……上?”

    玄烨比手止住她,别过脸,扫望四下,嘴角掠过一抹狞色:“朝前风谲云诡,朕殚心竭虑。后宫,你们一个个口蜜腹剑,着实叫朕寒心。夫为妻纲,你们扪心自问,可做到了?”

    众人皆吓得一凛,怯弱地垂首。

    殿,一片死寂。

    荣妃扭头看着对坐,双眸泛着泪光,哽咽道:“皇上就这般偏袒她?”

    玄烨不曾回眸看她,站起身,移眸看向依旧跪着的女子,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成韵即日晋为贵人。”

    成韵微怔,少顷,只是嘴角扯了扯,恭顺地叩谢一礼。

    余光瞥了眼身侧,玄烨冷声道:“神武门省亲一事,乃朕授意。后宫妄议者,宫规处置。都退下,荣妃留下。”

    殿,空落落的。

    荣妃瘫坐在榻上,幽幽地望着天顶,泪潺潺滑落。她颤巍巍地扬起帕子拂了拂。

    地砖上,扳指碎玉零落。

    玄烨瞟了一眼那些碎玉,踱步俯身捻起一片,拢在掌中,又踱回榻前,摊开手掌,那碎片便散落在案几上。

    荣妃急忙攀住他的臂膀,哽咽道:“皇上,臣妾不是皇上想的那样!”

    玄烨盯着那碎片,唇角浮起一抹冰凌笑意。他抬手拂去手臂上的桎梏,踱退一步,别眸看向斜阳冷照的窗棂,沉声道:“云妞儿,这是朕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朕自问对得起你。你为何——”

    他顿了顿,仰头望了眼天顶,冷笑道:“你伴驾多年,你比他们都懂朕。你知晓朕的痛处。朕料不到,为了争宠,你竟不惜抓了朕的软肋。以圣明二字,逼朕。”

    “皇上!”荣妃起身,颤巍巍地走了两步,伸手却不敢触碰眼前的男子,哽道,“臣妾比他们都爱皇上,皇上懂的。臣妾怎会逼皇上?”

    “呵。”玄烨越发冷笑,直摇头,“你为何盯着芝兰?因为你知,她在朕心里。野史、朝鲜,朕居然被你玩弄于鼓掌。朕念在往昔情分,朕忍了。不料,你变本加厉,毫无收敛。你想怎样?”

    荣妃一凛,周身轻颤。她吸了吸气,泪水涟涟,道:“臣妾说的句句属实,臣妾不曾冤她。臣妾不懂,为何是她?她有什么值得皇上爱?皇上说过,我们是打小的情意!”

    “对。”玄烨颚骨一紧,双眸一瞬烈焰一瞬寒冰,“朕说过,朕今日不妨直言。朕的长子长女皆由你出,这份情本是无人能替。朕原想,有一日,晋你为贵妃或皇贵妃。”

    荣妃眸光一滞,泪都凝住了。她痴痴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只觉得他好生凉薄,心头涌起莫名的恐惧。

    玄烨指指案几上碎玉,垂睑,道:“我们,犹如此玉,是你逼朕的。”他抬眸瞅了眼荣妃,双眸闪过一点亮光,顷刻就熄灭了。他转身,疾步离去。

    荣妃踩着花盆鞋咯噔咯噔碎跑了几步,颤巍巍地伸手想攀住那抹背影,一步之遥时终究还是僵住了身子。她眼睁睁看着他走出殿门,头也不回。她噗通瘫坐在地上,凄凄地掩面抽泣。

    猗兰馆,银月魂不守舍地来回踱着步子:“姐姐,怎么办?怎么办啊?”

    芝兰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甚在意地笑道:“急什么?我又没做亏心事。”

    “姐姐,那小柳说得真切,恐怕要出大事!”银月攀着她的胳膊晃了晃,顷刻,蹙着眉道,“不对,不对,莫不是成常在讹我们?她怎会帮姐姐?”

    芝兰撂下绣绷子,轻轻拂落银月的手,叹道:“为人母者,谁不望子女好?成姐姐为了佑儿,怎会加害我?别瞎想,尽管宽心。清者自清,闹出天大的事都好,最不济就是赐死罢了。”

    “姐姐?!”银月一脸惊恐地看着她。

    芝兰无所谓地笑了笑,宽慰道:“我说笑的,哪有那么容易死的?”

    “姐姐!你再不许说什么死不死的了!”银月气得眼泪直打转。

    “好了。”芝兰拍了拍她的胳膊。

    “娘娘!娘娘!圣驾到了!”秀儿压着嗓子从殿门口一路飞奔过来,边跑边唤。

    银月慌地赶紧迎过去,又吓得退回来。

    芝兰起身,眉眼拂过一抹惆怅,淡笑着吩咐道:“去,沏壶茶来。”

    圣驾入殿,芝兰迎上前福礼。玄烨只淡淡拂了拂手,便径直朝桌案走去。

    芝兰僵在原地,瞟了眼殿门,梁九功竟未入殿,看来今日之事确实不简单。不过,她眼下却是一丝不安和惶恐都没了。

    银月端着茶盘,紧张兮兮地入殿行礼,搁下茶盘,瞟了眼脸色阴沉的帝王,满是担心地看向芝兰,杵在原地不忍离去。

    芝兰朝她使了个眼色,又笑着对她摇了摇头。银月这才不情不愿地退了去。

    “皇上今日早了些。臣妾还没来得及做点心。”芝兰捻起青花瓷盖,舀了一勺冰糖盛入茶壶,清婉一笑,道,“茶,皇上可想添点桂子?桂子香,臣妾喜欢。”

    “香?”玄烨随手拨弄起案几一旁的兰花来。他抬眸,淡声道,“可有兰花香?”

    芝兰微怔,搁下银匙,瞟了眼那盆君子兰,眸底的慌乱一闪而过。她笑了笑:“倒是没有兰花香。”

    玄烨俯身,凑近那花盆,循着葱青的绿叶闻了闻,顷刻,深邃眼眸里的亮光熄灭了。那双眸子似有沙尘来袭,灰蒙暗滞。

    芝兰见他神色不对,心下有些慌乱,贴近一步,合手掐着虎口紧了紧,浅笑道:“独独一支兰,那点清香全为泥土青涩所掩,怎会香?皇上过来饮茶吧。”

    玄烨直起身,一不留神跌退一步,背脊生硬地磕在软榻的案沿。他反手撑着桌案,幽幽地看着芝兰,眸光晦暗不明。

    芝兰敛了笑,有些无力地落坐榻上,垂睑犹豫一瞬,解嘲地笑了笑:“荣姐姐是为臣妾神武门私见太太的事吧?是臣妾的错,臣妾有违宫规。”

    “不。”玄烨凝视着她,声音低沉,“不是你的错。是朕。若是朕在,你不用如此。”

    回想起那段时日的心酸,芝兰就禁不住眼角的酸涩。她睁大眸子,眨了眨眼,把呼之欲出的泪倒了回去。

    余光瞥见他正走了过来,芝兰挤出一抹笑意,抬眸柔声道:“皇上哪能事无巨细都顾得上?皇上不怪臣妾,臣妾就心安了。”

    玄烨直勾勾地凝视着她,深邃的眸子似暴风骤雨前夕,暗云翻滚。对视良久,他沉声道:“就因朕远着你,就因荣妃?你几时起不服药的?啊?”

    芝兰的眸光颤了颤,旋即,她敛眸,侧身拎起瓷壶沏了杯茶,双手捧茶,解嘲笑道:“皇上又拿臣妾开玩笑。饮茶吧,该凉了。”

    玄烨一把拂落茶杯,叭嚓瓷杯乱碎,茶水四溅。

    他双手摁住芝兰的肩,俯身逼近,双眸透着隐忍的怒意和痛意,道:“还要骗朕到何时?啊?”

    芝兰觉得心口有些窒闷,一滴晶莹滑落,她敛眸,唇角扯了扯,轻描淡写地解释道:“臣妾怕苦,又不愿皇上担心。以后不会了。”

    “怕苦?你连死都不怕,怕苦?”玄烨紧了紧掌心,揪着她的肩晃了晃,顿了顿,无力地接着说道,“托付福全,照拂禩儿,照料嘎达,寻沈婉。托付明珠,百年后准银月入纳兰家宗祠。还有典当首饰,小张子都招了!给银月置办宅子,给庆芳斋留银子!”

    既然被识破了,芝兰无话可说。手无力地滑落,她垂眸,木然地凝视着地砖,朱唇褪作浅淡流丹,微微颤了颤。

    “看着朕!”玄烨掌着她的肩,逼她直视自己。他剑眉紧锁,深邃的眸子似两汪深潭风云骤起,“朕怎么办?你可想过朕?在你心里,朕连你在宫外养的孤儿都不如?朕就这么惹你厌?你情愿死,也要离开朕?”

    卷翘睫毛湿答答地颤了颤,啪嗒啪嗒,渗落两滴晶莹,芝兰抬手胡乱揩了去。她并不看他,只一味垂着眸,不过不说话,只急乱地摇了摇头。

    玄烨抽开手,仰头看着天顶,一手捂着双眸,一手摁着软榻,颓丧地跌坐在榻上。他微倾身子,双手捂面,狠狠搓了搓,半晌,僵凝般一动不动,只吐出低沉的二字,“说话。”

    芝兰侧身看着他,眸光泪光早已潋滟交错。她十指微颤,有些迟疑地覆在他的膝上,深吸一气,道:“不,我只是想留住你,留住点点滴滴的甜蜜在心底。人生如梦,只要是美梦,梦长梦短,又有何关系?五年,幸福如斯,此生足矣。”

    她缩回手,坐正了身子,茫然地望着雕花的窗格子,笑了笑:“你说,凡事皆有度,这是我的度。再多,莫不过是毁了一代明君的圣明,或是应了情到浓时情转薄的旧路。哪样都非我所愿。静静转身,对谁都好。”

    玄烨无力地垂手,扭头看着她,眉宇簇着一抹赤云,眼眶微微泛红。

    芝兰咬着唇,拂了拂泪,振了振,又笑道:“萨满神灵待我不薄,冥冥之中,不孕、心悸,都是注定的。我这样的身份,原本就不该在这里,如今坐在你身边,是我强求来的。太累了。我不想再强求,我只想应天。”

    玄烨一把揪起她的腕,眸底氤氲四起,紧了紧牙关,一字一顿道:“朕才是你的天!”

    芝兰痴惘地看他一眼,寂寥地垂了眸:“皇上是很多女人的天,是天下人的天。畅春园一路,我想了许多,甜的,苦的。话虽不中听,可荣姐姐说得对,在皇上心底——”她顿住,眸中有泪翻转。

    玄烨紧着她的腕,眸光尽是探究和纷杂。

    芝兰竭力振了振,解嘲般笑道:“在君与夫之间,已经做了选择。皇上的难处,我懂,皇上的情意,我知。我不怨皇上,我只是不懂。我不过想陪着自己的夫君,碍社稷何事,碍圣明何事?呵,可辛者库三字,是银河,逾越不得。你我终究绕不开嫌弃二字。情曾筑鹊桥,可终一日,将情断不知归路。我不想惶惶不得终日,担忧哪天又多了个敏妹妹,担忧哪天属国又传野史,担忧哪天皇上变了心意。我的幸福,是偷的,是抢的,摇摇欲坠。皇宫不是我的家,我的出身也不配有这样的家。我累了,也怕了,强求累人累己,我不是寻死,我只想歇歇。”

    玄烨木然地松手,双手抚膝,幽幽坐正,阖目片刻又睁眸,茫然地看着地砖上的乌青茶渍,有些无奈地解释道:“兰藻斋离朕最近,不好空着。朕虽允敏贵人住同一个院子,可我们的屋子,朕从未允人进过。朕有很多妃嫔,将来还会更多,这是朕对皇祖母的许诺。可朕——”

    他顿了顿,扭头看着她,声音清冷:“你可知,朕此刻的心?”

    每每他用这样淡得出奇的目光看自己时,总是在骤风暴雨之前。芝兰心底竟生一丝莫名的惧怕,冷冷一栗。她垂眸,微微别过脸:“我从来没觉得兰藻斋是我的,更不敢妒忌宫里的姐妹。相比她们,我才是不该留下的。”

    玄烨看着她,心口起伏难平,已经道不清是怒是痛了。他瞥了眼地砖,轻跨一步,弯腰捡起一块瓷片,握在掌心,拧了拧。殷红的血顺着指缝滴答滴答砸在地砖上。

    芝兰扭头,只一眼就呆住。顷刻,她弹起身,一把攀住玄烨的手臂,颤声道:“这是做什么?”

    玄烨反手揪住她的胳膊,直直地逼视着她,双眸浓雾迷蒙。手中的瓷片抓得越发紧,任殷红的血滴落,他道:“心疼吗?你就是这样磨朕的!拒不服药,你逼朕眼睁睁看着你死,朕的心,比你此刻更痛百倍。朕认,朕自私,朕怕留下污名,但朕更怕没了你。这些日子,朕有多悔,多怕,你感觉不到吗?变心?你就是朕的心,朕如何变?”

    眼前的男子有多执拗,芝兰是知晓的。雨花台,若非他那样相逼,自己怎有勇气飞蛾扑火?如今,又故伎重演,甚至比雨花台更执拗。

    芝兰早已泪眼迷蒙,她摇头又点头,双手颤巍巍地掰着拧紧的拳,指尖和掌心都晕染了滴滴殷红。她无奈地哭出声:“松手,松手,快松手。你为何一定要逼我呢?为何?”

    双眸戾气褪尽,玄烨一把甩落瓷片,揪起芝兰的腕,额抵着她的额,微哑着声音道:“朕带你去个地方。”

    “小梁子,备马车出宫。”他起身,夺过芝兰手中的帕子,胡乱缠在伤处,一把拽起芝兰,便疾步出殿。

    “皇上,你的手,先包扎吧……快天黑了,这是去哪?宫门要落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