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 古槐暮立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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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独立佛堂前,满地槐花满树蝉。

    大抵四时心总苦,就中肠断是秋天。

    ——白居易《暮立》

    承乾宫,仙蕊惊地站起,弓着腰一阵狂咳。“什么?咳咳咳咳……”

    玉锦紧紧上前抚背,轻声宽慰:“娘娘,您别急。”

    仙蕊脸涨得通红,气喘声促,双眸顷刻涨得血丝密布。她倚在玉锦肩头,攀着她的胳膊,仍然止不住咳。

    玉锦吓得一激灵,扬着嗓子急喊:“快来人!传御医!来,扶娘娘上榻!”

    承乾宫乱作一团,脚步声,金盆磕绊声划破薄薄冥色。

    玉锦瞅着御医出殿,急急扑到主子榻前,哭道:“娘娘,您何苦动这么大气?哮喘症切忌动气。”

    仙蕊虚弱地抬了抬手,摸爬着便要坐起。玉锦连忙搀住她,朝主子背后塞了个垫子。

    “隆科多,他几时才能叫我省心?”仙蕊吸了口气,揪着锦衾,痛心道,“好说歹说,他……我早担心会出事,却不料荣妃竟——”

    她顿了顿,似从牙缝挤出一抹凄冷之音:“背后捅我一刀。她不惜置隆科多于死地,置我佟佳一族于死地。”

    “娘娘您放心,都过去了,皇上没信她。”玉锦轻轻帮主子顺着气,低声安慰。

    “哼。”仙蕊摇头叹道,“皇上这是护着储秀宫,谁护隆科多?赶紧,给阿玛写信,叫隆科多赶紧辞去统领一职,宫门落锁前送出宫,快!”

    天已微暗,车帘悠悠荡荡,芝兰捧着沾满斑斑血污的手,泪水涟涟。玄烨倚着厢座,闭目凝神,眉宇间拧着一缕疲态。

    几滴泪落在他的手背,芝兰急忙用手擦了去,只是泪水和着殷红,映着暮光泛起一线残忍光弧。她只觉得心不自已,泪不自已,伏着玄烨的胳膊,哭出了声。她早该知道,怎样都是逃不过身侧这个男子的。

    他是君,从来容不得人违逆。他心里的那杆秤,每向自己偏移一分都要左右思量。在这场不该有的姻缘里,世俗不让步,宗室不让步,他也不让步,步步紧退,被逼得毫无退路的只有自己。从前,她退到墙角,总靠着一口心气在坚守。她告诉自己,只要这个男人是爱自己的,旁的,就舍了吧。

    可是,这回野史风波,畅春园的种种,她无法再自欺欺人。

    回京时,他原本想封她为良贵人,她感动又惶恐,自觉以辛者库的出身能得个常在的位份已是皇恩浩荡。她不想他为难,自请做了常在。不久,他还是晋了她。

    当时有多感动,如今就有多心酸。她忽然发觉,宫妃只要毽子踢得好,他随口就能赏个贵人。她知晓敏仪晋为敏贵人时,其实,是有一夜未眠的。

    她觉得心间某处碎了。她从前并不在意自己的位份,如今,才发觉,是她痴傻和自欺了。那个男子若爱重你,自然想让天下人都敬着你。可她在宫里,是哪个宫的宫婢都敢私下嚼舌根,耻笑她魅惑圣主的低等宫妃。

    她不信他是全然不知晓的。

    她当真倦了累了,心灰意冷。若是可以离开这皇宫,她会走得头也不回。可她还有嗣儿要顾,她也走不出这方寸之地。她当真不是求死,她只是看破这一切,不想再与他纠缠罢了。

    可哪怕是这样,他也不允。他总拿着他那点稀薄的情意,逼着她活成他期待的样子。

    玄烨只当她是心疼自己,歪侧着头,蹭了蹭她的鬓,依旧阖着眸子,唇角浮起一丝倦怠笑意:“别哭,若真心疼朕,哭有何用?守着朕。让朕也守着你。”

    芝兰放弃挣扎了。她眯着眼,脸颊贴靠着他的肩,哽咽道:“嗯,我……错了,回宫吧,夜了。”

    笑晕开稍许干枯的薄唇,玄烨抬起手,揽着她伏在膝上,喃喃道:“你躺着歇会,恐怕得天明才到。朕想带你去那个地方,很久了。”

    翌日,晨曦,天似蕴着水气的浅蓝轻纱,四下清淡草香氤氲,鸟语呢哝,风拂眉梢。远处,回崖沓障,凌凌苍苍,近处,翠影红霞,渌水荡漾。

    芝兰下车,茫然地四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玄烨牵起她的手,轻笑着径直朝前方明楼走去……

    黄昏,慈宁宫。

    太皇太后皱着眉,轻叹一气:“仙蕊怎样?”

    苏麻捧着薄毯,抖了抖,轻轻覆在主子膝上:“皇贵妃娘娘病得不轻。”

    太皇太后掀开毯子,搀着苏麻幽幽站起,捂额叹道:“走,瞧瞧她去。皇上呢?”

    苏麻面露一丝难色。

    “这都什么时辰了?天都快黑了,竟还没回?”太皇太后摁着她的腕子,碎着步子直摇头,“瞧我欠下的债哦。”

    承乾宫,太皇太后走入内室,不由一怔,面容顷刻顺了顺,道:“皇上几时到的?”

    玄烨浅笑着起身,急忙上前搀扶祖母,道:“皇祖母,朕刚到。您怎么来了?”

    仙蕊摁着床榻,倾着身子,便要起身。

    “哎唷,躺下,躺下。”太皇太后顺着榻沿坐下,摁了摁仙蕊的胳膊,满目慈爱,道,“一家人何必多礼?”

    苍白面色拂过一抹暖意,仙蕊噙着泪道:“劳太皇太后、皇上看望,真是折煞臣妾了。”

    太皇太后抚着她的手,仰头瞅了眼站在一侧的孙儿,道:“万事莫忧心。这事皆因哀家而起,哀家断不会委屈了你,委屈了佟佳府。”

    仙蕊反手握住老太太的手,抿抿唇道:“臣妾惶恐,胞弟虽不懂事,但那些都是没有的事。”

    太皇太后闷着脸,微微点头,轻轻抚了抚仙蕊的手,余光幽幽地瞟了眼身侧。

    玄烨会意,关切地安慰道:“仙蕊,事情都过去了。隆科多的辞呈,朕准了。”

    仙蕊虚弱地抬眸看着他,恬静一笑,微微点头。

    玄烨俯身,覆了覆她的腕子,笑着宽慰道:“隆科多与蒙古旗札萨克熟络,调他去理藩院,正好一展所长。”

    乌眸一点亮光闪过,仙蕊暗舒一气,笑晕开了唇角的苍白:“皇上,太皇太后,夜露凉,你们先回吧,臣妾无碍的。”

    承乾宫院落,祖孙俩并肩同行。

    太皇太后低瞟一眼玄烨的手,惊了惊,一把攀住他的臂膀,指着煞白的纱布,忧心道:“皇上怎么伤着了?”

    玄烨漫不经心地旋了旋手腕,笑道:“不留意给拆信刀划的,小伤。”

    太皇太后抬眸瞅了眼孙儿,摇头嗔道:“这等细碎活,理该由奴才做才是。这小梁子是愈发不经用了。”梁九功随在身后,委屈地抿了抿唇。

    夜,猗兰馆。

    玄烨挨着芝兰坐下,歪侧着头,眸光幽沉。总算是雨过天晴了,有时,他真拿眼前的女子没有法子。他暗叹一气,从案几上端起瓷碗,捻着银匙,浅浅舀了一勺,凑到她嘴边。

    芝兰的面色总算有些恢复过往的红润。她浅笑着看他一眼,含着银匙轻轻咽下药,入口依旧是苦,但她似乎又有了动力蹚过这些苦楚了。

    玄烨欣然一笑,眼角微扬,满目宠溺,又舀了一勺,叹道:“朕堂堂天子,竟伺候个丫头,哎。”

    芝兰噙住银匙吮了吮,娇俏一笑,童心未泯地夺过那瓷碗,星眸微眯,屏住气,端着瓷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临了,她抿抿唇,故作豪迈地把碗搁到案几上,俏皮道:“天子侍药,也好不过一口饮下,畅快淋漓。”

    “呵。”玄烨爽朗一笑,只觉得数月来的阴霾总算是烟消云散了。什么稗官野史,不过是庸人自扰。他们如今这样和和美美,胜却人间无数。他起身,捻起一枚梅干,送到她嘴边。

    芝兰来者不拒地含了过去,甜腻地笑了笑。

    玄烨顺势揽了她入怀,轻抚她的脸,摇头笑道:“你啊,真叫朕磨心。”

    芝兰心生愧意,朝他怀里蹭了蹭。从他带着她攀上明楼那刻,她注定今生再无退路。这个让她又爱又怨的男子,太会攻心。她逃无可逃。她攀着他的衣袖,带着缠满纱布的手掌入怀,颔首,轻轻吻了吻白苍苍的纱布:“以后再不会了。”

    浓情送秋迎冬,康熙二十四年腊月,薄暮乱云,急风舞雪。

    嘎吱嘎吱,一黑一白两袭貂裘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厚厚的积雪,相携着入了殿。

    芝兰垂眸莞尔,贴近玄色大氅,踮起脚,轻解绦带,拎着大氅抖了抖,雪花零星飘落。银月急忙迎上来,捧着大氅接了过去。

    玄烨体贴地为芝兰解下白色貂裘,随手递给近侍,拢着手掌哈了口气,又捂住芝兰的手搓了搓。他摁着她坐在榻上,俯身与她对视,道:“明年你的生辰,朕备了份厚礼,定叫你欣喜过望。”

    芝兰扬指划了划他的领口,笑着道:“皇上刚才不是一高兴,把整片梅林都赏给臣妾了?莫非还有比这更惊喜的?”

    “哈哈,整片梅林?难不成还打算设关卡,收买路钱?”玄烨转身,坐在她身侧,顷刻,正色道,“正月十七,朕抽不得空,挪到二十可好?朕在乾清宫赏宴。”

    芝兰点头,俏皮地抚了抚薄唇上的浅浅八字胡。那个颁金节遇见的人啊,如今都开始蓄须了,他们是会白头到老的吧。

    玄烨拂落她的手揉在掌心,揽着她的肩,侧头玩笑道,“朕惯得你越发放肆了,拨弄朕的眉也就罢了,如今龙须都敢拔了?”

    “呵呵。”芝兰笑出声来,微微仰头,发鬓蹭着他的肩,娇俏地说道,“臣妾原未想过,如今想想,拔根龙须做生辰礼物也好。呵呵。”

    玄烨推着她倒卧在榻上,在柳腰处挠了挠,笑道:“朕倒要看看,你拔不拔得了。”

    正月二十日,乾清宫静谧无声。步辇停歇,芝兰由银月搀扶着拾阶而上。

    魏珠堆着笑,迎了过来,行礼道:“娘娘,皇上明殿有请。”

    芝兰莞尔,星眸闪过一点惊疑之光,道:“明殿?不就皇上和我吗?”

    魏珠挠了挠后脑勺,支吾着笑道:“这奴才可说不得。不过。”他稍稍凑了凑,低声道:“八皇子来了。”

    芝兰笑着点头,紧了紧步子。

    明殿,偌大的殿,五张膳案显得有些冷清。

    玄烨坐在主座,正搂着稚子逗乐。禩儿一瞅见额娘,挣脱阿玛的怀抱,就欢腾着往殿门小奔,一把扑进额娘怀里。

    芝兰搂着禩儿,宠溺地亲了亲。

    “咳咳。”玄烨清了清嗓子。

    禩儿扭头瞅了眼阿玛,乖巧地搂着额娘的脖颈,稚嫩嫩地道:“额娘生辰快乐,我原想送盏走马灯给额娘做礼物。可嬷嬷说宫里忌火。皇阿玛说开春入了园子,我们一起做灯。”

    芝兰凑着蹭了蹭小家伙粉嫩的脸蛋,望一眼主座,笑盈盈地说道:“嗯,谢谢禩儿。”

    只见梁九功恭恭敬敬地伺候禩儿落座,芝兰扫了眼对面空落落的桌案,狐疑地问:“今日还有谁吗?”

    “呵呵,一会便知。”玄烨玩味地眨了眨眼,朝近侍使了个眼色。

    顷刻,殿门嘎吱打开,冬日暖阳拉拽得两抹身影骤长。

    芝兰眯缝着眼,定睛瞅了瞅,朱唇一瞬微张,惊喜地望向玄烨。

    “臣和硕特部和罗理给皇上问安,给良贵人问安。”和罗理微微欠身,右手按住心口,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赛罕也随着丈夫,恭顺地行了礼。

    不料能再见故人,芝兰看着殿门口的二人,唏嘘地红了眼圈。她移眸望向玄烨,两人对视一眼,一起起身。

    “呵呵。”玄烨爽声一笑,指了指客座,道,“既是故人小聚,一席家宴,无须多礼,坐。”

    和罗理微微俯身,浅淡一笑,道:“臣谢皇上赐座。皇上前番以大台吉例召见臣,这番又设宴款待,臣感激不尽。”

    玄烨落座,剑眉皓宇透着股英气,淡笑道:“今日是良贵人寿宴。两位既是故交,是为上宾。”

    和罗理屈身坐下,朝主座微微点头,彬彬有礼地朝芝兰拱手谢道:“良贵人是我和硕特部的恩人,今日总算得了机会向娘娘当面道谢。臣代族人向娘娘送一份生辰礼物,还请娘娘不弃。”说罢,朝妻子使了个眼色。

    赛罕微微一笑,从袖口掏出一个乌青布袋,起身走至芝兰面前,双手奉上:“请娘娘收下。”

    芝兰起身,唇角微抿一丝笑意。她施了抚鬓礼,瞟望一眼主座。

    “少汗太客气了。”玄烨笑看她一眼,举起酒杯,道,“朕替芝兰谢过二位。”

    芝兰这才布袋,笑对赛罕道:“谢少汗、汗妃。”赛罕抚了抚她的手,眨眨眼,转身回席。

    芝兰扯开布袋,朝掌心倒了倒,一抹温润柔光晃眼。她微怔,旋即说道:“这使不得,鹫鹰玉佩乃和硕特部王者象征。这份厚礼,我受之有愧。”

    玄烨只浅淡地瞟了一眼,深邃的眸子掠过一抹柔光。

    和罗理看了眼芝兰,又移眸看向主座,道:“鹫鹰玉佩象征的不是王者,而是和硕特部归顺大清的诚意。请皇上不弃,请娘娘收下。”

    芝兰的手僵住,尴尬地笑了笑:“若是如此,这礼,我更收不得。后宫不得干政,少汗和汗妃的心意,我领了。可——”

    赛罕瞅了眼丈夫,瞟及芝兰身侧,眸光一亮,道:“娘娘,您收下吧。这礼是少汗和我启程前便备下的。本是为谢娘娘当年之恩,并恭贺娘娘诞下皇子之喜。这是和硕特部送给娘娘和八皇子的礼物。”

    玄烨看一眼芝兰,浅笑着说道:“既是如此,收下吧。”

    芝兰只好收下,紧紧掌心,道:“既是少汗、汗妃送给禩儿的礼物。我代禩儿谢谢两位。”

    “来而无往非礼也。”玄烨又举了举杯,笑道,“赐和硕特部少汗紫貂披领、御服貂裘一袭。”

    东暖阁,玄烨单独召见和罗理,两人相谈甚欢。

    外室稍间,芝兰和赛罕相望对坐。芝兰莞尔,关切地寒暄:“汗妃,这几年可还好?”

    赛罕欣然一笑,点头道:“多谢娘娘关心,我们生了一儿一女。”她拉过芝兰的手,双眸泛着一抹泪光,动容地说道:“从今往后,族人的日子便大好了。皇上昨日准了和硕特部住牧阿拉善。娘娘,谢谢你,你真是我们的贵人。”

    芝兰愕然,转瞬,笑了笑,道:“我也没帮上什么。”

    熹微,东暖阁,玄烨伫立案前,眸光幽深地盯着天球自鸣钟。

    芝兰从背后环住他,脸颊贴着他的背。玄烨抚着腰间的纤手,稍稍回身,浅笑道:“当年你所求的,今日朕总算可以允了。这份厚礼可还满意?”

    芝兰紧了紧双臂,贴着他的背,微微仰头,看着他俊逸的侧颜,有些忧心地说道:“能救万千族民于水火,臣妾自是高兴。可皇上在围场时说过,还不到时候,如今是时成熟了吗?臣妾虽想他们好,可臣妾更望皇上好。三藩、台湾才平定,皇上莫不是想——”

    她顿住,后宫不得干政,她是不该提这些的。她改口:“臣妾只是有些担心。”

    玄烨转身拥住她,摇头笑了笑。捏了捏她的下巴,明明是打趣口吻,却也掩不住言语里的动容:“朕原以为这世上懂朕的,只有皇祖母。如今又多了一个。你尽管宽心,朕从不打没把握的仗。”

    慈宁宫,太皇太后抿了口茶:“皇上会不会心急了些?”

    玄烨一手搭在案几上,扭头自信熠熠地笑道:“皇祖母放心,准格尔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朕懂。但既是志在必得,必得未雨绸缪才是。”

    太皇太后欣慰地点头,忽地,双眸水波一漾,轻咳起来。

    玄烨急忙起身,走到祖母身前,替祖母的抚背顺气:“快!传御医。”

    太皇太后用帕子捂嘴,竭力止了止咳,摆手道:“不必了,不碍的。人生七十古来稀,哀家七十好几的人呐,这头疼脑热自是免不了的。”

    “皇祖母,您得保重身子才是。”玄烨贴近一步,满目担忧。

    太皇太后抚住孙儿的手,笑了笑,继而,叹道:“哀家不碍事,倒是仙蕊。这孩子,哎,打上回病下,一直没好利索。太后平日礼佛,甚少出门。如今,已来哀家这儿串了好几回了。”

    玄烨抽开手,索性挨着祖母坐下,目光幽远,冷声道:“莫不会又是旧事重提吧?”

    太皇太后轻叹一气,微微侧身,满是疼惜地看着孙儿,劝道:“仙蕊已是公认的后宫之主,皇上何苦——”

    “皇祖母。”玄烨蹙眉打断她,面色有些冷,“朕所想,您怎会不知?朕的皇后——”他欲言又止,别眸凝视着地砖。

    “哀家懂。”太皇太后无奈地摇摇头,苦口婆心道,“皇上一心为仙蕊好,哀家懂。可克妻一说,哀家不信。”

    玄烨扶膝摁了摁,苦笑道:“这等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皇祖母,朕自有分寸。”

    太皇太后无奈地点头。

    朝朝暮暮,朝朝暮暮,甜是绛雪轩落花,甜是前后湖荡浆,甜是芝兰堤幽香……

    二十六年夏,畅春园无逸斋,竹帘微卷。

    禩儿正襟危坐,额角微微渗汗,右手颤巍巍地捻着笔管,聚精会神地临着书帖。

    “姐姐。”银月压着嗓子,凑近道,“你都站了个把时辰了,不如先回吧。”

    “嘘。”芝兰摆了摆手,踮着脚,痴痴地看着窗格静滞的小小身影。

    银月见到身后来人,急忙福了福,低瞟一眼,悄声退下。

    芝兰望穿秋水般痴痴凝眸,眸子腾起一抹轻雾,满目疼惜。

    玄烨贴近一步,牵起她的手,轻轻揉了揉,摇头叹道:“朕不过罚他临帖,又不曾罚你板著。”

    芝兰回眸愕然,顷刻,尴尬地笑了笑,挪退一步,方觉双腿发麻,不由俯身揉了揉膝。

    “瞧你。”玄烨蹙眉,扫了眼四下,无奈地笑笑,俯身替她捶了捶腿。

    芝兰急忙拂落他的手,微红着脸,悄声道:“叫人瞧见。”

    玄烨笑着伸了伸胳膊。

    芝兰清婉一笑,顺势挽住他的胳膊,缓缓踱步,嘟着嘴自责道:“都怪臣妾当初自作主张,教禩儿习字。”

    玄烨垂眸看她,浅笑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何焯乃当世名家,由他侍读,你无需忧心。况且,朕已下旨,令禩儿每日临帖十幅呈览。”

    芝兰微怔,随即,满目都是疼惜。她急忙敛眸,尴尬地笑笑。

    玄烨住步,抚着她的手紧了紧,正色道:“禩儿是我们唯一的孩子,朕一定要育他成材。你可知,前几日朕考几位皇子功课,禩儿也在其列,不过六岁,却丝毫不逊于年长他四五岁的皇子。既是天资聪颖,怎可枉负禀赋?该严加管教才是。”

    “严父出孝子,臣妾明白。”芝兰点头笑了笑,转瞬,掠过一抹愁思,道,“皇上,太皇太后这两日咳得厉害,臣妾想向皇上请旨,挪去凝春堂,晨昏定省地照顾。”

    玄烨揽着她入怀,蹙眉轻声道:“你愿替朕尽孝,朕很欣慰。皇祖母——”他顿住,深邃的眸子微起涟漪,终究是咽回了后半句。

    腊月,慈宁宫笼在冥冥暮色里,残月光沉,寒蕊香冷。

    太皇太后歪倚榻上,眯缝着眼,颤巍巍地伸出手。

    芝兰急忙迎上去,抚住那双布满沧桑的手,星眸水波潋滟。

    皇太后虚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虚若无声地笑道:“丫头,这段日子照顾哀家,都瘦咯,得补回来。呵,哀家恐怕大限之期不远矣。”

    芝兰吸了吸气,竭力振奋地说道:“太皇太后,您长命百岁,皇上亲率王公大臣步行去了天坛,给您祈福,一定能感动上苍,您会好起来的。”

    “呵呵。”太皇太后微微摇头,虚弱地摆了摆手,笑着叹道,“人生在世,但求俯仰无愧于天地,哀家做到了。丫头,哀家有三件事,要你答应。

    芝兰一凛,急急垂眸,泪水珠零玉落,碎碎地渗落锦被上。苏麻候在床尾,禁不住别过脸,偷偷拭了拭泪。

    “傻丫头,哎。”太皇太后抚了抚芝兰的手,苍白嘴唇晕开一抹笑意,道,“这头一件,哀家最忧心。当年三藩作乱,皇上本要御驾亲征,被哀家拦下了。如今准格尔,哎,丫头,哀家担心,我这一走恐怕没人劝得住皇上。你答应哀家,劝他打消亲征的念头。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在位之年都不长,哀家……咳咳……”苍白的脸褪得煞白,太皇太后咳得直不起身子。

    芝兰和苏麻急忙一左一右替她抚背顺气。

    太皇太后稍稍顺了顺气,无力地拂了拂手,灰暗眸子蒙着轻薄雾气,定定地瞅着芝兰。

    芝兰攀着锦被,哽咽道:“太皇太后,皇上雷厉风行,若圣意如此,臣妾恐怕劝不住。”

    太皇太后覆着她的手,苦笑道:“若你劝不住,便没人能劝了,勉为其力吧。”

    芝兰反手拢着干枯瘦削的手入掌,噙着泪点头。

    太皇太后微微仰头,靠了靠,道:“仙蕊病那会,皇上带你去哪儿了,哀家知。”

    芝兰心慌地垂眸,躲过老太太的目光,心如擂鼓。

    太皇太后笑了笑,朝芝兰稍稍倾了倾身子,睁着眸子定定瞅着,道:“我那孙儿把你放在了心坎上。八岁丧父,十岁丧母,小小的肩上扛着整座江山,他的苦,能有几人晓?爱天子,得有天大的胸怀,丫头,你是个纯良的孩子。你答应哀家,万事以皇上为先,便是有苦有痛,自己咽下。”

    “嗯。”芝兰点头,哽咽道,“便是太皇太后不吩咐,臣妾也会如此。”

    “好。”太皇太后陷落靠垫,双眸茫然地盯着帐顶,眸光放得幽远,半晌,仿若自语,“最后一件,哀家的梓宫不要送回盛京,去孝陵吧。让哀家陪着先帝。”

    芝兰只觉得冷栗,心绪纷杂莫名,朱唇轻颤着说不出话来。

    太皇太后移眸看着她,眯缝着眼,笑道:“这个,我会亲口跟皇上说,可皇上至孝,未必会应。”她眼眶潮润渗溢,深吸一气,叹道:“往事不堪回首,有些话,哀家对皇上说不出口。可同是女人,丫头,你懂。哀家不愿与太宗文皇帝同葬,你懂吗?不是我不想,是不能。这件事,你必须应我,否则,黄泉路上我——”老太太说到此处,终于落下一滴泪来。

    芝兰只觉得掌中握着的十指颤得厉害。她抽开手,捻着帕子替老太太拭泪,无比沉重地点点头。

    太皇太后如释重负般仰头,唏嘘道:“好,好。”笑漾起唇角那抹苍白,晕散了眉间的淡青郁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