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 无情有思(上)

晨晓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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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妖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 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苏轼《水龙吟》

    康熙三十九年,冬,紫烟捧日,日光似蒙着一层细纱,映照一泓冰纹,如破明镜,道道裂痕刺目。浩汗霜风寒若刀剪,却独独割不断满腹愁肠。独绕寒池,田田莲叶已凋,悠悠碧水已凝,唯朦朦水汽氤氲刺骨……

    芝兰伫立云汀,痴凝冰湖,泪默然滑落。她俯身,从暖袖抽出手来,颤颤地抚了抚坚冰。

    “姐姐。”银月上前一步,拽起她的衣袖,捂住冰凉的手搓了搓,夹着哭腔道,“天寒地冻,莲花池都结冰了,放不了水灯。姐姐,回去吧。人死不能复生,姐姐节哀。”

    芝兰垂眸,凝着坚冰的倒影,啪嗒,啪嗒,泪落连珠。她哽了哽,哀戚地说道:“神武门送太太,远远只瞧见一个背影,不想这一见,竟是永别。二十年,足足二十年,我未曾见过阿玛一面,未曾跟他说过一句。银月,你可知,我们父女最后一面,竟是在额娘的葬礼。为了额娘,我怨他,怪他,可如今你可知我有多悔。”

    芝兰双肩簌簌,抽泣得不能自已。银月拂了拂泪,紧紧揽着她,抬眸朝石阶上捎了个眼色。

    若儿循阶而下,俯身搂住额娘,轻声宽慰道:“额娘,别伤心了。外公一醉不醒,虽是走得突然,可是很安详。额娘的孝心,外公定能感应到的。皇阿玛该到了。我们早些回吧。”

    芝兰攀着女儿的胳膊,缓缓起身,抽帕子轻轻拭了拭泪:“若儿,天冷,你先回,额娘稍后就回了。”

    若儿撅嘴暗叹一气,瞅了眼银月,道:“银月姑姑?”银

    月会意,点头道:“格格放心,奴才会好好照顾娘娘的。”

    望着女儿亭亭玉立的背影,星眸闪过一点柔光,芝兰不由喟叹:“岁月如梭,一晃若儿都十二岁了,好像前日还见她攀在秋千上顽皮捣蛋,一眨眼的功夫便静了下来。”

    银月搀着她拾阶而上,欣慰地笑道:“格格性子静下来,便越发像姐姐了。”

    芝兰稍稍垂眸看了眼银月,抚着她的手,紧了紧,叹道:“孩子们大了,我们老了。”

    银月笑了笑:“我是老了,可姐姐哪里老?依我瞧,姐姐更像格格的姊妹,和我初见姐姐时差不多模样。”

    芝兰的唇角掠过一丝解嘲笑意。她瞅着银月,摇头轻声道:“花开花落,这些年送走了多少故人?敏妹妹还比我小两岁,去年竟没了,而今阿玛又……哎,如何不是岁月催人老?

    她顿了顿,面色一瞬清肃,星眸氤氲愈甚:“银月,这些年,好在有你一路相陪,谢谢你。只是,太委屈你了,我这心里——”

    “姐姐说的哪里话?”银月噙泪打断她,垂眸凝着乌青地砖,唇角轻抿一点笑意“道我的心思,姐姐懂,我该谢谢姐姐成全才是。这些年陪着姐姐,看着姐姐琴瑟和谐、儿女绕膝,我很开心,真的。”

    林荫幽径,花盆鞋咯噔骤止,成韵不由呆住,愣愣地看着迎面走过来的女子。她只觉得心底发寒,木然地拢了拢青色绒裘。柳儿怯怯地抬眸睨了眼几尺开外,急忙行礼:“奴才见过良嫔娘娘。”

    成韵雷击般颤了颤手,少顷,恭顺地施了个万福,道:“见过良嫔妹妹。”

    芝兰和银月同行,并未注意来人,见此,都颇是意外。

    银月急忙抽手,欠身行礼。

    芝兰敛了眸底的惊愕之色,踱近几步,笑着福了福:“成姐姐客气。”

    成韵面色憔悴,只觉得无地自容,面色异常惨白。她又福了一礼,早不见当年的飞扬跋扈,战战兢兢地说道:“妹妹贵为嫔,品阶在我之上,便该我向妹妹道安。妹妹的回礼,我实在受不起。”

    芝兰有些尴尬,抿抿唇,恳切地说道:“这些年姐姐深居浅出,当年作保一事,登门道谢,却未见着姐姐。今日总算得了机会,谢谢姐姐。”说完,盈盈福了一礼。

    惨白面色映着梅红,泛起一抹幽光,成韵移眸盯着妍妍红蕊,轻叹道:“妹妹无需多礼,那本就是我欠下的债。”

    她回眸,看向芝兰,笑了笑,眼角簇起一抹细痕,又福了一礼,道:“我该谢谢妹妹才是。佑儿多亏了妹妹养育,没有妹妹,就没今日的佑儿。佑儿受封为贝勒,我知,都是托妹妹的福。”

    “成姐姐。”芝兰踱近一步,伸手想要搀起她,手却落了空。掠过一丝解嘲笑意,她缩手,浅笑道,“佑儿聪颖孝顺,深得圣意,受封是迟早的事。我没做什么。”

    眼前的女子形如枯槁,脸色当真是不太好,芝兰关切地说道:“姐姐保重身子,改日再去看姐姐,我先回了。”

    成韵点头,木然地挪退几步,谦恭地避让着请芝兰先行。

    目送那袭莹白貂裘褪成一点白,隐隐晕入朱红宫门,成韵深吸一气,眸光凄怨。她扭头,瞥了眼近侍,泛着泪光,哼笑道:“当年,我和她,一个上三旗格格,一个辛者库贱婢,一个天一个地。呵,造化弄人,如今却是她在天,我在地。你瞧她竟半点不曾老,瞧我,哼,垂垂老妪矣。”

    柳儿怯弱地低瞟四下,生怕被人偷听了去,赶忙凑近几步,搀住主子。

    成韵拂开她,倔强地仰望空蒙天际,眼角潮润盈眶,痴痴叹道:“所谓造化,不过是他的心意罢了。有他,便是辛者库贱婢,也能脱胎换骨。”

    “娘娘!”柳儿唯恐主子祸从口出,赶忙紧了紧主子的手腕,一瞬,不忍地压着嗓子劝道,“脱胎换骨?恐怕没这么容易,皇上虽一早开金口封了她,都几年了却迟迟没下诏。若不是她运道好,皇上要封和嫔娘娘,顺道捎上她,恐怕她还等不到诏书。和嫔娘娘不过十七岁,她?”

    柳儿凑着主子贴了贴,撅着嘴,眸光闪过一点不屑,宽慰道:“娘娘可知,宫人们私下怎么议论的?都暗地里笑话她呢。她这般岁数,同和嫔娘娘一起受封,这心里能好受?”

    嘴角浮起一抹冷笑,成韵瞟了眼近侍,摇头叹道:“宫人知道什么?这诏书的确是蹊跷。看来过不了多久,我又该备礼向她道喜了。”

    柳儿错愕,满腹疑云地瞅着主子……

    翌日,腊月冰凌阻不了六宫炽沸。翊坤宫,四妃齐聚。

    桑榆端坐主座,扫望三位姐妹,清了清嗓子,道:“荣姐姐、惠姐姐,德妹妹,我一向快人快语,便不兜圈子了。今日破晓,宫里就炸开了锅,讹传满天飞。荣姐姐,你怎么看?”

    唇角浮起一丝轻蔑笑意,荣妃轻笑道:“准格尔一役,国舅为国捐躯,佟佳府的女儿入宫,皇上封她为贵妃,又有何出奇?”语气虽轻缓,言及“贵妃”二字,声线却不由颤了颤,她竭力振了振,只是心头莫名的痛楚暗涌。

    德宛望了眼荣妃,又瞅了眼主座,轻声道:“荣姐姐说得是。初侍圣主便受封为贵妃,虽是有违祖制,却是情理之中。”

    惠儿清淡一笑,微微点头。

    桑榆不置可否地嘟嘟嘴,倚了倚软垫。

    荣妃的双眸闪过一抹寒光,勾唇冷笑道:“贵妃受封,你我自是心悦诚服。那良妃呢?宫规列明,皇贵妃一、贵妃二、妃四、嫔六。哼,我们四妃都在,何来良妃?”

    桑榆和德婉对视一眼,齐齐望向惠儿。

    惠儿微怔,扭头对着荣妃,轻声道:“荣姐姐,非是我有意冒犯已故之人,除我们四妃外,还有平妃、敏妃。”

    荣妃眸光愈冷,定定地瞅着惠儿,冷声道:“惠妹妹,我知,她与妹妹算来也属同气连枝。我不奢望妹妹大义灭亲,可妹妹也不能这般偏袒她。平妃和敏妃可都是仙逝后追封的谥号。良妃?她如今可是活生生的。这宫里莫名其妙就成了五妃。”

    惠儿面色唰地苍白,避过迎面的刺骨冷光,垂眸理了理帕子,淡声道:“荣姐姐,我与芝兰妹妹确属同族。她受封,做姐姐的,我自是高兴。这点不假。”

    她抬眸扫了眼四下,起身接着道:“可我也想说句公道话,撇开我们这层关系,我今日还是得说,芝兰妹妹受封并无不妥。既然初侍圣主可受封贵妃,芝兰妹妹有子有女,八皇子德才兼备,妹妹母凭子贵,受封为妃,又有何不妥?”

    “哼。”荣妃幽幽移眸,凝着地板,一记冷笑。

    惠儿脸色愈发苍白,不悦地欠了欠身,道:“各位姐妹,我先回了。”

    “唉。”桑榆急忙招手,起身时只见飘然出宫的一袭衣襟,轻叹一气,坐了回去。德宛顿觉有些尴尬,不由正了正身子。

    眸光穿梭于两席客座,桑榆笑着隔空点了点,道:“荣姐姐、德妹妹,品品这茶怎样?这可是江南贡茶。”

    储秀宫,若儿拢着貂裘,站在院落,一面哈着手取暖,一面笑盈盈地叮嘱宫人:“慢点!慢点!别磕着了,这可是额娘最喜欢的瓷瓶。”

    “格格,天冷,赶紧进去歇着吧。”小张子弓着腰凑了过来。

    若儿闪了闪眸子,声若银铃,笑道:“额娘受封为妃,终于可以搬进储秀宫正殿,这天大的喜事,我怎能不出力?”

    小张子忧心忡忡地望着穿梭往来的宫人,低声道:“格格,要不再等等吧,等娘娘回来再说。”

    若儿瞟了眼院门,小嘴一嘟,自言自语地念叨:“皇阿玛口谕都下了,任那些人再不乐意,又能怎地?额娘何苦理睬她们?真不知额娘赶去西暖阁干嘛。”

    小张子蹙眉,无奈地瞅了眼院门,旋即,压着嗓子道:“格格,非是奴才多嘴。储秀宫这么些年来,虽也安置过几拨未受封的秀女,可明殿一直空着。娘娘的心意,奴才明白,娘娘不在乎这些。”

    若儿香腮鼓了鼓,悻悻地踱步入屋,撅着嘴,道:“即便不在乎,也不能任人欺负。凭什么贵妃娘娘一入宫就能是贵妃,额娘受封为妃,他们就跪去太庙?这不是欺负人吗?”

    “格格!”小张子急忙凑近,瞟了眼四下,摆着手,死命摇头。

    “听到便听到,我还巴不得呢。即便是皇阿玛在,我也这般说。”若儿倔强地扬了扬下巴,一脚跨过门槛,回头朝小张子,道,“你瞧着吧,他们逆皇阿玛的意,便是逆天,跪去太庙也没用。”

    “由得他们,爱跪便跪。”深邃的眸子闪过一丝戾气,玄烨没有抬眸,定定地凝视着手指盖的书卷,狠狠翻了页纸。

    芝兰心底也是委屈的,只是,她终归是要与那些人朝夕相处的。说她懦弱也好,怕事也罢,她早过了为争一口气而不顾后果的年纪。她如今有儿有女,为了一双儿女免不得是要有所避忌的。

    她顺着榻沿,朝明黄身影挪了挪,柔声道:“皇上,天寒地冻,各位姐姐跪在太庙,病了可如何是好?除夕近了,这——”

    玄烨啪地合上书,定定地看着她,眸光有些不耐。他轻叹一气,无奈地随手把书撂到了一侧,摁着软榻朝榻沿挪了挪,双手掌着她的肩,低声道:“芝儿,你不想朕为难,也不想与她们有过节,朕知。可朕的性子,你还不懂?他们也懂,却偏偏要逆朕的意。朕既开了口,你便是大清朝的良妃。朕不妨明言,朕等到今日才立你为妃,并非怕流言蜚语,那些朕早不在乎了。朕只不过——朕心里那道坎,碍着你阿玛。”

    念及亡父,芝兰眸底簇起一团雾气。她抬手覆上明黄膝盖,落寞地垂眸,声音有些凄清:“阿玛是个苦命人,虽是百般算计却独独算不过命运。他不是有意冒犯圣威的,只因他执念,害了哥哥,害了额娘,受尽二十载煎熬,他的悔,他的痛——”她哽住,几滴晶莹滑落,浸入明黄锦线,她赶忙抬手,想拂去落在明黄膝盖的泪水。

    “唉。”玄烨沉眸,揽了她入怀,蹭着她的鬓,轻声道:“朕知,朕没再怪他了。嘎达随裕亲王当差十余载,恪尽职守,如今已近而立之年,朕给他在内务府派了差事。会好起来的。”

    芝兰抬眸,透着弥蒙泪光,凝着那两道剑眉,唇角微微颤了颤。

    掠过一抹解嘲笑意,玄烨拭去她脸颊的泪痕,打趣道:“朕身为姐夫,照拂下小舅子,份属应当。你这般望着朕,倒叫朕难为情了。朕原本该早些安置他的。”

    芝兰贴上他的肩,星眸掠过一抹愁思,道:“皇上,臣妾受封的确有违四妃的祖制,拂了各位姐姐的脸面,终是臣妾理亏。荣姐姐、宜姐姐和德妹妹想是一时面上过不去,并非无理取闹,他们已在太庙跪了整日,若没个台阶下。”她垂眸,咽下后头的话,其实,她也是要脸面的,那些所谓的姐妹,何曾顾念过她的脸面?

    芝兰觉得这半生过得实在有些憋闷,只是懒得计较细想罢了。

    玄烨紧了紧怀翼,垂眸,解嘲地笑道:“那谁给朕台阶下?行了,区区几个女子,朕还治不了他们?”

    芝兰也觉得意兴阑珊,也不愿多言了。她嫣然一笑,却是挣开他的怀抱:“倒是臣妾多虑了。臣妾告退了。”说罢,就要起身行礼。

    玄烨一把扯住她的腕子,拽着她重新落座,轻笑道:“既来了,便留下吧。”

    芝兰微红了脸,心底翻涌着莫名的酸涩,唇角不自在地微微扯了扯:“臣妾未请旨便冒冒失失来了,今日已翻过牌子,和嫔妹妹恐怕都已经进了宫门了。”

    那个明艳如花的少女,是与她一同诏封为嫔的。这半生里,这样的不痛快,她哑忍得太多,以至于都有些习以为常了。

    玄烨尴尬地垂眸,茫然瞟了眼软榻,解嘲地说道:“小珠子办事远不及他师傅,看来朕升他做总管,倒是操之过急了。进了宫门,遣回去便是。竟多嘴跟你提这些。”

    芝兰只觉得耳根子有些发麻。那个少女年岁与嗣儿相当,她自觉是不该与个后辈计较的,可当下实在是难堪。她解嘲般挤出一丝笑意:“不怪魏公公,无碍的。皇上,臣妾都三十好几了。”欲言又止,笑意却越浓,她垂眸再次起身。

    玄烨掌着她的双肩,摁坐回榻上。他捏着她的下巴,定睛瞅了瞅,眸光尽染柔情,笑着摇了摇头。他凑近,抵着她的额,轻声道:“你莫不是想说,年老色衰受不起圣宠?依朕看,你还是那年颁金节初见的模样。倒是朕,老了,你瞧瞧。”

    玄烨正了正身子,指了指鬓角,分明是想逗她开心的意味:“是不是华发早生?”

    芝兰定定地瞧了瞧,确实染了零星的清霜,他们曾言道的白首偕老,便是如此了吧。她心底有些怅惋,却笑着说道:“哪有?皇上正值壮年,怎会老?”

    玄烨敛笑,掌住她的肩,道:“芝儿,休要胡思乱想,莫说你如今貌若少艾,便是你垂垂老矣,你我白首不离,是朕今生所愿。朕封和嫔,只因她的眸子七分似——”

    芝兰抬手覆住他的唇,这样的话,她不想听了,也不该听。她噙着泪莞尔,笑里的勉强,只有自己知晓:“我当真该走了。”

    当夜,三妃悻悻地无功而返。

    “胤禟,你叫我说你什么好?”桑榆搀着近侍,蹒跚地挪步落坐,瞅着儿子,蹙着眉,叹道,“额娘知,是皇上差你、三阿哥和小十四去的太庙。你们是父命难违,可你怎可对荣姐姐无礼?啊?”

    胤禟稍稍低头,欠了欠身,道:“儿子知错了,请额娘息怒。”

    桑榆不耐地拂了拂手,眸光冷清:“额娘知,你和八阿哥打小走得近,可你犯得着为了他的额娘,跟荣母妃过不去?额娘劝过你多少回,同是皇子,你何苦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他母家……”

    她咽下后话,接着道:“你不觉得汗颜?你瞧瞧三阿哥,平日里文弱书生模样,却也晓与太子亲近。”桑榆失望地看着儿子。

    胤禟直了直身子,一副桀骜不驯模样,倔强地说道:“额娘,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三哥如何,我不管。我只知,十岁那年习马术,若不是八哥,我早就从马背上甩下来摔死了。八哥不过年长我两岁,其他哥哥们也在场,却偏不见他们念及手足情深。”

    桑榆噎得一时无语,半晌,淡声道:“儿大不由娘,随你吧。可胤禟,额娘望你牢记,你哥哥胤祺在准格尔一役毁了容貌,额娘就靠你了。你莫叫额娘失望才是。”

    银月拨了拨灯花,瞅着芝兰,一把夺过绣绷子,劝道:“姐姐,夜里挑针伤神,姐姐还是歇着吧。”

    芝兰背着手捶了捶腰,伤感地叹道:“这些日子,为阿玛伤心,为受封劳神,竟顾不上缝岁岁平安包,不几日就除夕了,再不抓紧便赶不及了。”

    银月把绣绷子远远地搁在墙角的案几上,挨着芝兰坐下,乖巧地替她捶肩松背,道:“明日赶早不迟,这不顺心的事,都过去了。只是——”她噘嘴,不忿地叹道:“委屈了姐姐,被他们这么一闹,礼部只下诏封了贵妃娘娘。虽有皇上口谕,姐姐已封了妃,可礼部诏书未下,终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芝兰歪侧着脖颈,旋了旋,不以为意地笑道:“无碍的,诏书哪日下,不都一样,总得给各位姐姐留个台阶下。况且,宫里晋封,下诏向来不及时。我晋为嫔那回,不也是如此?”

    “哪里一样?那可是家宴,众目睽睽,如今,他们分明是在拂姐姐的颜面!”

    “银月。”芝兰稍稍扭头,定定瞅着银月,抿抿唇,掠过一丝解嘲笑意,道,“我素不看重这些,你懂的。皇上如此安排,自有皇上的道理。辛者库罪籍为妃,已是前无古人,我何苦强求?”

    双眸腾起一抹轻雾,银月握着空拳轻轻捶了垂芝兰的肩头,不甘地点点头。

    两年转瞬即逝,康熙四十二年三月,万寿节,玄烨五十大寿异常低调,免了廷臣朝贺,只在皇太后所住的慈仁宫,办了一席家宴。此次家宴非同寻常,除却六宫粉黛,先帝遗孀皆受邀出席。

    仁宪皇太后年过六旬,常年礼佛,眉宇间似簇着一丝淡淡祥云,瞟了眼在座的几位太妃,移眸慈爱地瞅了眼主座,轻声道:“皇上,万寿节乃举国庆典。皇上屈尊来哀家这儿,哀家真是过意不去。”

    玄烨微微侧身,笑看皇太后,道:“母后,百善孝为先,朕忙于政事,未曾晨昏定省地照顾母后和各位母妃,朕甚感不安。”

    笑容愈发慈爱,皇太后摇头道:“皇上以仁孝治天下,北巡尚不忘哀家生辰,千里迢迢遣送水果干回宫,这份孝义乃天下人的表率。”笑敛住,皇太后顿了顿,噙着泪,叹道:“哀家今生唯有两件憾事,一来,不曾为先帝育过一儿半女,二来太皇太后病笃之时,哀家羸弱无力,朝夕奉侍得不周全。幸在有皇上,哀家才得享天伦。”说罢,捻着帕子拭了拭泪。

    玄烨关切地倾了倾身子,动容地劝道:“当今天下最尊者惟母后一人,母后当保重身子才是。”

    皇太后微微点头,瞅了眼身侧的淑惠太妃和端顺太妃,又瞟了眼四下,眸光掠过一丝失落,道:“两位太妃妹妹深居浅出,家宴难得来。”两位太妃皆恭顺地点点头。

    皇太后顿了顿,失落愈甚,侧着身子,对主座关切问道:“这家宴就少了裕亲王和恭亲王。听说他们病了,无碍吧?”

    玄烨蹙眉,浅笑着宽慰道:“母后放心,只是微恙,不碍的。”

    夜,月朗星疏。

    芝兰环着玄烨的腰,轻轻系上腰带,纤细的指轻轻地抚了抚衣襟,柔声道:“喜欢吗?”

    玄烨拂落腰间的手,揉在掌心,点头道:“你的手艺好过四执库许多,只是,针黹劳神,你年年如此,这暖阁衣箱都要装不下了,往后休再缝了。每年送朕一个荷包便是,嗯?”

    芝兰靠在他怀里,轻声道:“臣妾闲着也是闲着,无碍的。”

    玄烨弓腰拥着她,下巴抵着她的肩,眸光放得幽远,低叹道:“五十知天命,朕着实有些不习惯,呵,还是不服老啊,这才免了朝贺。原想安享一份家的宁静,不曾想今日。”

    他轻叹,下巴蹭了蹭她的鬓,低声道:“皇祖母在世时,朕对母后守礼却疏离。若不是日夜守着梓宫,朕还不知,母后对皇祖母的情意分毫不比朕少。今日,朕才知,母后和几位母妃过得凄苦。”

    芝兰忧虑地凝着两轮剑眉,抬手抚了抚,宽慰道:“皇上的孝心,皇太后和各位太妃都知晓的。”

    玄烨沉眸,抬手覆了覆她的肩,凝视着她,道:“先帝早逝,留下一众孤儿寡母,何其冷清?母后和几位母妃的日子,可想而知,难怪世人都道紫禁城是偌大一座寡妇院。”

    “皇上?”芝兰抬手覆了覆他的肩,生辰说这样的话,极是不吉利。

    玄烨唇角微嚅,掠过一抹解嘲笑意,眸光却愈发幽沉:“爱新觉罗家的男人,鲜有高寿。若朕……朕断不愿看着朕的妻妾凄清度日。朕要你们都得享天伦。”

    “烨。”芝兰紧紧环住他的颈,摇头劝阻道,“不许胡说,你可是万岁呢。”

    玄烨眉宇间愁云雾簇,却掌着她的肩,淡笑着宽慰道:“朕不过一时感触罢了,放心。”他敛笑,轻叹道:“裕亲王病得不轻,怕是——”

    芝兰愕地抬眸,心底满是担忧。那些故人啊,一个个都这么凋零了。也许,这就是岁月的无情吧,只是,她也当真是不习惯。

    【续第八十回 无情有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