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惊悉

牛语者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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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南泰对父亲的性情了若指掌,听到他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也并不感到意外。可那一字字,一句句,依旧椎心刺痛,令他愤懑痛楚,道:“你这么做,是为了聚元珠,还是为了你那可笑的脸面?”

    金袍人岿然不动,木无表情道:“你害怕了么,你后悔了么?”

    她当然不信杨恒所言会是真的,然而这少年打从心底里流露出的孺慕之情和不顾生死前来报讯的反常举动,又使得她莫名地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杨南泰目光望过明昙,自知无力从金袍人的手中夺回妻子,心中如有万蚁咬噬痛楚难当,却一扬脸道:“我拭目以待,爹爹!”

    “你是要我向自己的儿子低头?”金袍人背对凌红颐说道:“聚元珠算什么?大魔尊又算什么?老夫从不曾将这些事放在心上。至于杨恒,无所谓公不公平。他既然生在杨家,就该学会担当。”

    “放屁!”金袍人眸中光焰一闪,又恢复幽邃深沉,冷冷道:“毕竟父子一场,你比北楚更了解我。应该明白,既然我能造就你,当然也能毁了你;而今我造就了你妻子,一样也能毁了她!”

    等了一盏茶时分,门外那头目催促道:“咱们得快点离开。要是让旁人知道我私放您进洞,可大事不妙。”

    顿了一顿,他转开话题道:“方才天心池的王霸澹代表四大名门前来送信,要老夫将明昙交出来,这多半又是盛霸禅的鬼主意。”

    大魔尊走了十余步,便被石室里汹涌的热浪|逼得停下脚步,不敢再向前行。

    “你修炼时走火入魔,幸得老宫主解救才化险为夷。”凌红颐轻声回答说:“现在不碍事了。老宫主命你休息一夜,明天离宫前往峨眉。”

    大魔尊双眉皱得更紧,说道:“你们都疯了么?我怎么可能是明昙?”

    大魔尊道:“没有必要。我可以告诉你,我绝不可能和尊夫人有任何相似之处。”

    杨南泰缓缓摇头,说道:“不会,因为这钗是我特地请镇上的金匠另行打制而成,世上绝不会有第二支!”

    她自不甘心就此作罢,自料杨恒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终究还是要随明月神尼等人回返峨眉,当下御风南返。

    凌红颐道:“老宫主命你去将杨恒接来。”说话时,她暗自留神着大魔尊的反应。

    大魔尊不由疑惑道:“莫非这小子路上出了差错,否则断无此时不至的道理。”

    “老宫主!”大魔尊脱口而出,莫名地心往下一沉。

    金袍人轻蔑地低哼了声,说道:“四大名门人心涣散由来已久,若非受到灭照宫和魔教的双重威胁,早已烟消云散了。即便今日,也都是各扫自家门前雪,谁会为了个袁长月大动干戈?宗神秀和盛霸禅倒是有这野心,可惜其它三家未必能和他们想到一块儿去。”

    “我这是怎么了?”她的眼眸里飘过一抹茫然,不由自主地问道。

    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是个记不起过去,失去了从前的人?

    大魔尊却是怔然良久,才颔首道:“好,我天亮就走。”

    说着,他大步跨上,眼看就要冲到金袍人的身前,猛听“铿”地鸣响,身上的“盘龙锁”被绷得笔直,无论他如何运劲怒挣,都无法再向前迈出半步。

    大魔尊心下越发感觉惊诧道:“这钗子多的是,未必就是你送的那一支。”

    在崖底十余丈高的地方,有一座幽深诡异的洞穴,历代灭照宫的重犯便囚禁于此。洞外不仅有重兵镇守,更有苦心经营了几百年的各处禁制,莫说寻常囚徒,就是一等一的仙林高手也插翅难逃。

    那头目将门打开,说道:“小人在外面等候,您和他的见面越短越好。”

    中年男子睁眼打量大魔尊,目光里有些警觉和诧异,但什么也没有说。

    这么想着,她便独自回转灭照宫。一路无话。

    凌红颐点头道:“老宫主分析的极是,如今魔教又和楼兰剑派结盟,仙林四柱忌惮之下,更不会轻举妄动。但毕竟死的是位长老,面子上他们总会有所反应。”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大魔尊悠悠苏醒,立刻感到头部一阵阵地奇怪裂痛。

    凌红颐问道:“可要多派些宫中高手随行?”

    她惊疑不定地说道:“你说我记忆尽失,倒也是个替自己圆谎的最好借口。”

    大魔尊愕然回首,只见一位面容威武的中年男子正默然伫立在石室门前,地上倒着的却是那头目的尸体。

    大魔尊闻言不由得心如乱麻,强自掩饰住内心的震骇道:“你信口开河编造谎话,是想求我将你救出百丈崖?”

    他的双腕和双脚上都被一条金色的细链锁住,链条的另一端被钉死在伫立于石室四角的青铜柱上。柱面镌刻着极为厉害的魔符禁制,想要将它毁去恐怕要三魔四圣才有此能耐。

    大魔尊看过纸笺上写着的地点,微一运劲将它化作齑粉。烛光中细小的碎屑飘洒在她的床边,仿似下了一场雪。

    那头目问道:“杨二爷是重犯,请问大魔尊可有老宫主的手谕?”

    杨南泰情不自禁地虎躯剧震,双目炯炯放出异光,须臾不离地凝视着大魔尊的面容,半晌后说道:“你能否摘下面具?”

    大魔尊颔首道:“你领我去见他!”那头目无可奈何地应了,领着她走进山洞。

    想到自己的妻子被亲生父亲一手缔造成一个恐怖女魔,任是杨南泰性情沉稳木讷,少有将心思表现在脸上的时候,此刻也禁不住低吼道:“杨惟俨,有什么你都冲着我来,明昙无辜,杨恒无辜!”

    “我是你的儿子——我的血肉,我的魂魄,都是你给的,你要收便收罢,可明昙……她是你的儿媳,杨恒更是你的嫡亲孙儿!”

    这百丈悬崖位于东昆仑雄远峰的后山,崖高百丈冰雪封盖峭立如镜如此得名。崖下有一条急流经过,蜿蜒奔腾数百里最后会入金沙江。若从山崖上俯瞰,便似一条银白怒龙咆哮翻滚,撞开层层险峰阻隔,昂首东去。

    杨南泰沉声道:“不,你的记忆并非全无办法恢复。在你……”他的话说到半截猛然住口,目光射向大魔尊身后。

    这还是大魔尊第一次步入此地,尽管一直听说百丈悬崖乃人间地狱,看管着十数名灭照宫的重犯,可她仍未料到里头的情景竟是如此恐怖阴森。

    中年男子显然已察觉有人进来,但他正心无旁骛地抵御魔火酷刑,已无暇分神,甚至连眼睛都懒得张开望上一望。

    她等了许久,仍不见杨惟俨出来,便鬼使神差地往百丈悬崖行去。

    一名中年男子席地而坐,浑身赤|裸只穿了一件短裤衩,露出了古铜色的遒劲肌肉,上头满是斑斑驳驳被灼伤的红痕和赤痂,双手在小腹前捏做法印,正全力抵挡这骇人的热流侵袭。

    大魔尊冷哼道:“你怕什么,出了事一切由我担当。”

    而在她内心深处,虽不愿念及,可杨恒的一席话语却依旧像根针般深深刺入,令自己烦躁不安,甚而隐隐升起一缕恐惧。

    金袍人淡淡道:“你累了——”蓦地出手将大魔尊点昏过去,揽住她的纤腰,说道:“南泰,你像老夫,的确够种。但在这世上,还没有我做不成的事情。你等着看吧!”

    大魔尊脑海里一片混乱,完全没有听明白这父子两人在说什么?耳畔只不断响起金袍人无情的语音道:“你们夫妻,你们夫妻……”终于忍不住惊恐地问道:“老宫主,我到底是谁,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金袍人不再言语,挟着大魔尊步出石室,微风一起石门紧紧合起。

    可上了白头峰她才晓得自己又扑了个空,云岩宗的众僧早在三天前便离山而去。

    “别多问了,”凌红颐道:“那人的身份只有老宫主清楚。你只管将杨恒带回灭照宫,其它的事全都不用管。”

    金袍人嘴角含着一丝自负地冷笑,拂视过杨南泰的脸庞,声音略带沙哑地说道:“你们夫妻终于还是见面了。”

    这天回到了东昆仑,她当即入宫求见杨惟俨,却被告知老宫主正在会客。又向人问起杨恒的事情,得到的答复却是:“这些天宫里风平浪静,根本就没见过这么一个小和尚。”

    大魔尊微一犹豫,说道:“我要见杨南泰。”

    然后她看见凌红颐就坐在床前,默不作声地望着自己,神情也颇是奇异。

    那头目晓得面前这女子实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儿,要是开罪了她将来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迟疑道:“最多一炷香的工夫,否则小人委实吃罪不起。”

    金袍人道:“厉问鼎不是给老夫送了请柬么?六月初六,我便去一趟楼兰,连带袁长月的事一并了结,也省得有人啰嗦。”

    她试图回想昏迷前的情形,然而打从自己回到灭照宫后的记忆赫然一片空白,就好像被一只无形的魔手生生地抹净。

    她不为所动,心里只想着杨恒的话语,不一刻来到一座被改建过的石室前。

    “是谁?”大魔尊愣了愣,不知谁有此等神通,能将杨恒神不知鬼不觉绑架出来。

    凌红颐取出一页短笺,递给大魔尊道:“这是联络地点,你在门边放下骷髅令,自会有人将杨恒带来交到你手中。”

    数日之后她功力尽复,想着桐柏双怪出卖自己的这笔帐,往后有的是机会补报,亦不急于一时,便再次前往白头峰打探杨恒行踪。

    杨南泰神情中的警惕与疑惑更甚,冷冷道:“不必拐弯抹角,有话直说。”

    大魔尊略感失望,心道:“既然这小子已经去东昆仑自寻死路,我也不必在峨眉耽误工夫。说不定,此刻他已为灭照宫所擒。”

    一路走来岔道极多,幽暗的洞穴里处处有禁制埋伏,耳朵里听到的是此起彼伏的呻|吟之声。而关在这里的均非常人,想让他们能痛苦出声,遭受的刑罚必是异常残忍!

    “我这是在怀疑老宫主么?”她惊然一惊,立即凝定心神思忖道:“老宫主对我恩重如山,我岂能因为这小鬼莫名其妙的一通鬼话便动摇了心念?他是老宫主的亲生孙儿,我若是他的母亲,岂不成了杨南泰的妻子?这哪有可能,我早该晓得这小鬼是在胡说八道!”

    她行到洞外,负责守值的一名灭照宫头目迎上施礼道:“大魔尊驾临百丈崖,不知有何差遣?”

    想通了这点,大魔尊如释重负,耐心等到天色大黑,二次上了白头峰。

    大魔尊又走近几步,问道:“你就是杨南泰?”

    大魔尊皱皱眉,说道:“杨恒是你的儿子吧,我见过他几面。”

    凌红颐幽幽一叹,起身离去,将大魔尊醒后的情形向金袍人做了禀报。

    金袍人默默听过,一言不发地站在窗前,望着远方的青山白雪,如一尊塑像。

    不提西门望夫妇如何煞费苦心地挽留厉青原,却说大魔尊与九天金乌轮硬撼负伤,遁出百多里寻了处隐秘僻静的幽谷潜心疗伤。

    大魔尊面色一寒道:“怎么,我见他一面,还需老宫主点头?”

    凌红颐忍不住轻声劝道:“老宫主,真得这么做吗?二公子这些年受的苦,着实不少。况且,对杨恒也不公平。”

    杨南泰凝视着阔别六年的妻子,恍惚间,思绪又回到了那个令人神伤魂断的黄昏。

    大魔尊漠然道:“我只是想问他几句话,你连这点担待都没有么?”

    她想回忆起从前的经历,可每每心念稍一触及,自己就像一脚踏入了黑暗的深渊,头脑剧痛心绪狂躁,充满了毫无来由的杀意。

    果然,前往天心池出席樱花台剑会的明镜大师等人早已悉数回山,却唯独不见杨恒的踪影。她又设法打探了数日才弄明白,敢情杨恒这小子没等樱花台剑会结束就偷偷溜下白头峰,只留了封短笺言道要去东昆仑解救杨南泰。云岩宗众僧察觉后多方追寻,毕竟没能将他截住。

    大魔尊摇头道:“我来,是想问你几句话——尊夫人是谁?”

    杨南泰渐渐平复激动的喘息声,凝视着金袍人的脸庞道:“你休想!”

    杨南泰“嘿”了声,无意里视线扫过大魔尊发上的那支银钗,顿时面色大变,霍然起身道:“你……真的是明昙?”

    “峨眉?”大魔尊微觉讶异道:“老宫主这次交给我的是什么差事?”

    金袍人道:“原来你还知道我是你的父亲!我还当你为了那云岩宗的女尼,早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若非你是我儿子,早已死无葬身之地!至于你的妻儿——简直是笑话,老夫从未承认过她是我的儿媳!”

    凌红颐道:“大魔尊杀了神会宗长老袁长月,势必会激怒到四大名门。老宫主须得早做防备才是。”

    金袍人哈哈一笑道:“有必要么?自从始信峰一战后,老夫已有多年未曾活动身手了。这回前往楼兰,正要单枪匹马一会昔日旧友!”

    ※※※

    金袍人点点头,石室里忽然陷入一片压抑的死寂之中。

    父子二人相隔不到一丈,彼此漠然对视,四道无形的目光在空中激撞交织,就像他们之间纠缠不清的恩恩怨怨,乱如麻,烈如火,即使用世上最锋利的仙剑亦无从斩断,无从化解。

    中年男子木然道:“这么多年了,除了杨北楚,阁下是第一个敢进来看我的人。”

    那头目忙道:“请大魔尊见谅,这是宫中的规矩,小人也不敢违背。”

    杨南泰神色复杂难言地对视着金袍人,涩声道:“要不是明昙到来,恐怕这一生你都不会再见我吧?这么多年,你一心想让我认错,我不怨你。只是我没想到,你竟会使出这等卑鄙手段!

    六年了,自己在这暗无天日的百丈悬崖里整整被幽禁了六载光阴。那些叱咤风云笑傲仙林的往事,仿佛已是前世之事。然而妻子的突然出现,却又赫然唤醒了心底里所有的记忆,只是相逢却不相识——她已不认得他了。

    再想到与妻儿十年山野间的隐居岁月,心头涌起一缕柔情与感伤,悲怆低笑道:“我背叛父兄,罪有应得。况且你也救不了我。明昙,你是被轩辕心炼化了元神,以至于从前的记忆尽失。”

    大魔尊坐起身,发现她正躺在自己的屋子里。一灯如豆,喜欢在幽暗静谧中独处的她,此际不知为何心里生出一丝不安的颤栗。

    大魔尊也不理他,走进石室。里面出奇的大,刚一开门,就有一蓬灼烈难忍的火红色热风扑面袭来。若非大魔尊修为精深,只这一股热气就足以将她熔成青烟。

    杨南泰黯然一笑,涩声道:“我没疯,疯了的人不是我!明昙,除了你,还有谁会戴着我当年送的这支钗子?”

    金袍人不答,依旧望着杨南泰道:“你想通了么?”

    这时候热浪渐退,虽仍然令人有置身火炉之感,却已比方才好了许多。

    大魔尊大吃一惊,难以置信道:“夫妻?”

    大魔尊心中不禁骇异道:“他自从被囚禁在百丈崖,便再无机会见到杨恒。为何这两父子说出的话居然一模一样?”

    大魔尊打量面前的这位中年男子,禁受了数年常人难以想象的酷刑摧残,他的面容苍老憔悴,但那沉默中深蕴的坚毅与锋芒,还是能让人依稀想见当年风采。

    中年男子眸中精光一闪而逝,沉声道:“你也是来做说客的?”

    她默运真气护持周身,举目望去但见石室里山岩林立,闪烁着亮红色的光芒,往外喷出着一团团炽烈难当的红色焰火。

    “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她缓缓说道:“尊夫人是云岩宗女尼明昙,对不对?六年前她曾闯上东昆仑救你,最终逃不过香消玉殒的下场。此事虽是灭照宫的隐秘,可知道的人其实也不少。偏偏,你的儿子杨恒信口雌黄,居然一张口就叫我妈妈!”

    他的脸型方正,犹如刀削棱角分明,一双眼眸深深下陷,掩藏在阴影里,让人看不真切。穿了一袭金色大袍,腰系银白丝绦,浑身上下透着出一股睥睨四海唯我独尊的慑人气势,虽神情冷峻如古井无波,却是不怒自威,教人莫测高深。

    突然,他听到石室中传来杨南泰郁闷愤怒的吼声,步履不自禁地顿了一顿,继而脸上逸出一抹难以名状的奇怪神色,走得却是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