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公议

牛语者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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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恒沉默了,自始至终他没有流下一滴眼泪。眼泪,感动不了仇人,呼唤不回亲人,这个道理他在九岁的时候即已深深懂得。

    银面人是凶手!

    “公议?”宋雪致乱糟糟的脑海猛然一省,顿时领会到天心池一石四鸟的险恶用心,低低斥骂道:“无耻!”

    是的,他恨凶手,但更恨自己。如果不是自己离开渔村去黄山,悲剧也许不会发生。

    她像瘫痪了般一动不动地躺了许久,终于慢慢地伸手入怀握住那枚红贝壳。

    一灯如豆,昏黄的光线像雾气一样弥漫在不到五丈方圆的密室里。房间里的陈设也异常简单,一张床榻,一张矮桌和两个蒲团。没有窗户,密室的石门也紧紧闭合,矮桌上油灯便是这屋里惟一的光源。

    他来,本是想见一眼儿子,或许还会叶落归根将他带回东昆仑,永远留在雄远峰顶那一方黄土之中。而他的儿子,再不会背叛他,反抗他。在他永远失去他之后,感觉到的不再是寂寞,而是哀伤。

    她想运功疗伤,然而经脉也被封住,丹田真气凝固得像一团铅石,毫不听使唤。

    真是奇怪,他好像一下子成了孤家寡人,或者一直都是。当然,他并不在意这个,也不在意那个连名义上都不是的儿媳最终的命运。

    杨恒忽然徐徐举起手,指尖有一簇微淡的银光在闪,像黑夜里的一颗寒星。

    “啊?”明明踩住了实地,杨恒却有种一脚踏空的感觉。神智恍惚中,身子已退到了坟前,额头冷汗无声无息地渗出,呼吸激烈而短促,好似已经过了一场令他心力交瘁的厮杀。

    手心里的银饼冷了又被捂热,捂热了再次冷却。而他的心始终冰冷,冷得不晓得疼痛的感觉,不晓得时间的流逝,也记不起他曾经想到的疑点。

    然而思绪甫一追溯到那场夜海恶战,她的禅心,她的镇定,就立刻被巨大的悲伤击得粉碎,再也无法保持灵台的清明。

    他一动不动地跪在养父的墓前,失去了思想,没有了感觉,只有许久才吐纳一次的呼吸,显示出他还活着。

    宋雪致没有说话,王霸澹叹了口气,微带怜悯道:“明昙,你还有什么请求?”

    银饼上还留有指痕,那应该是母亲留下的。从外形上判断,它应该是一块被捏扁的碎银,在母亲遭擒前一刻被她悄悄藏在身下的泥泞里。

    宋雪致激荡的心绪渐渐宁静下来,晓得此刻任何的反抗辱骂都是徒劳。她的脸上恢复了平静,说道:“烦劳盛总监代转宗掌门,就说我谢谢他的好意!”

    杨惟俨轻蔑地看着他,说道:“你不服?你还一心困守在自己世界里,离天三万里。”

    对此宋雪致一无所知,甚至也不清楚下一刻自己将要面对什么,面对谁。

    盛霸禅阴冷一笑没说话,他身后的南霸天嘿然道:“妖妇,你还有脸讥笑盛师兄?”

    宋雪致轻轻摇了摇头,听到脚步微响,石门开了又关,盛霸禅三人业已离去。

    他嘿然低笑了声,骂道:“笨蛋,居然重蹈覆辙。老夫没工夫陪你瞎折腾。”金袖一拂,说道:“我来教你两句:‘人牛不见渺无踪,明月光寒万象空;若问其中端的意,野花芳草自丛丛——’好好琢磨吧,可惜,这里面的意思空照是不能告诉你了,哈哈,哈哈哈……”笑声里含着几许寂寥孤怆,远去了人影。

    “看他?”杨恒的语调机械,“让你失望了,他不在这里。”

    “想知道谁是凶手么?”杨惟俨没有接战,“你母亲落入了宗神秀的手中。”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他疯狂地寻找着母亲的下落,父亲的遗体,得到的却是一次次的失望直至最后的绝望。大海吞噬了所有,甚至村里没有一个渔民晓得自己离开后的那个黄昏,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就像一个局外人,看到楼起了,看到楼塌了;看到红颜易老,帝王梦碎;看到转生业报,为人为畜。

    但答案是肯定的,那就是墓碑后的坟冢已经被人粗暴地挖开,墓穴里空空如也。本该长眠于地下的养父遗体,竟也不翼而飞。

    好在虽然经过了七年多的蹉跎迷离岁月,她潜修多年的佛门禅功仍在,面对眼前诡谲莫测的情形,还不至于惊慌失措,哭天喊地。

    “为什么说对不起的人不是我……?”她痛不欲生地想。在祭出元神施展“如日中天诀”荡平卫道士后,他的魂魄也随着裂毁的元神一起消散,从此永远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无法转世,无法轮回,纵然她有心要用生生世世去补报,也成了痴心妄想。

    石门打开,走进来的是一个宋雪致做梦也猜不到的人——天心池七院总监盛霸禅!在他的身后,还有七院首座中的王霸澹和南霸天。

    杨恒霍然回首,一声不吭地盯视着自己的祖父,脸上写满了执拗。

    “不必,”杨惟俨回答:“我想知道,南泰的遗体在什么地方。”

    “砰!”石门被南霸天关上。盛霸禅站在门里,他的神情木然,并不着急开口,而是先用刀锋一样的目光上上下下扫视过宋雪致,才冷冷道:“我是该称呼你‘明昙师妹’抑或是‘大魔尊’、‘杨夫人’?”

    但这两处伤口包括先前的伤处都已被敷药包扎妥当,身上的衣衫也已换过。这些事情,应该都发生在自己昏死之后。

    他不再思想,放纵所有的意念,将心深深融入到井底的圆月中……

    为什么上苍总是一个接一个地和自己开这种残忍而荒谬的玩笑?在他失意归来跨入家门的时候,迎接自己的既不是母亲的温暖,也不是父亲的沉毅,而是一座冷冰冰的坟头,和一块不会说话的银饼。

    宋雪致坐在床榻上,向盛霸禅伸出双手,从容道:“盛总监,你是要报仇么?”

    盛霸禅当然能听出宋雪致话里的讥讽之意,却佯装不觉地微微颔首,说道:“距离四大门派公议之日还有几天的工夫,你可以一边静心养伤,一边冷静下来反思自己的过错。倘若需要纸笔书写,也尽可向门外的守卫提出。”

    想到这里他的眼睛一亮,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喃喃道:“那地方好久没去了……”心念闪动之间,元神渡入惊仙令,眼前斗转星移景象瞬息万变,重新来到惊仙门外。他穿过大空殿,前方一条虹霓铺成的天路向上延伸,好像永无穷尽。

    话落步停,他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围着坟冢,地上赫然多了一圈淡淡的足印。

    他们劫走端木神医,杀害石颂霜母亲,伏击杨北楚,刺杀司马病……如今又杀害自己的养父,劫走自己的生母,所有这一切似乎毫无关联,却又存在着某种必然的联系。而他,却找不到将它们连接起来的丝线。

    令她沮丧愤怒的是,那柄擎天古剑的断刃不见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枚红色的贝壳还在自己怀中,还可以继续陪伴自己。

    他一边绕着杨南泰的空坟缓缓踱步,一边说道:“不要以为自己初悟神息就有什么了不起,从炼气晋升到修神,你才跨出第一步。神息四境路漫漫其修远兮,又岂是你想的那么容易?你要比别人强,除非先走出自己的那方小天地。”

    前尘后世,人间百态;六道轮回,天地沧桑……就在他的脚下如滚滚波涛般铺展开来,演绎着一幕幕悲欢离合,生老病死。

    在这冰冷的世界中,那是唯一还能给她带来些许暖意的珍宝。她握着它,银牙深深陷入唇肉,有一缕缕淡淡的咸湿血丝流入口中。

    杨惟俨不答,可不屑而冷淡的眼神分明是在质疑,而在杨恒看来更近乎是种侮辱。

    杨恒依然沉默,灰暗的眼眸中却不知不觉泛起一抹星光,低哼道:“我能走出来!”

    ※※※

    当一个人伤心到极点,愤怒到极点,剩下的便只有那一具枯骸。

    “以你现在的心境和状态,去找宗神秀等于送死。”杨惟俨的话语残酷而直白,“你无力报仇,反而赔上自己的一条小命。”

    杨恒拾级而上,也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又或走出了多远。

    倘若换作是一个没有任何修为的普通渔民站在这圈里呢?也许他浑不把杨惟俨留下的足印当回事,稀里糊涂地一抬脚就跨到了圈外,根本不可能领会到在这圈脚印里所蕴藏的深邃玄机。

    杨恒没有笑。如果不是切身体会,他压根不会相信那一串脚印居然真的困住了自己。

    王霸澹咳嗽了声,便从宋雪致被炼化成大魔尊讲起,说到她如何助纣为虐襄助杨惟俨扫荡异己,指使苏醒羽统帅排教群妖攻打祝融峰,劫夺太昊鼓;后来又是如何潜入长白山,击杀神会宗长老袁长月;及至联手灭照宫卧底明华大师掳掠杨恒,害死云岩宗方丈明镜大师。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月亮升起来了,就挂在清朗的海面上空,像一尊皎洁的圆盘,脉脉散发着玉华,却再没有人能和杨恒共赏。

    没错,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杨惟俨掩饰在冷漠面容之后的那缕哀伤。

    蓦然他的脑海里不可抑制地涌现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牛若不见,人亦不见,无尔无我,物我两忘——天地万物,主客双泯,那还有什么能够束缚住自己?”

    明昙强自抑制心中骇异,也冷冷回答说:“盛总监,我要是你早该无地自容。”

    杨惟俨负手旁观,脸上有了一丝讶异。忽见杨恒身子剧烈一晃,像是被股无形的力量重重弹回,又落回了坟前。

    他的手上兀自握着一块扁圆的银饼。那是当他满心懊恼从始信峰归来时,从墓前的泥泞中寻找到的惟一物事。

    杨恒空茫的眼眸深处缓缓地,缓缓地燃起一点光,然后就像席卷草原的熊熊烈火弥漫开来,似乎要将这黑夜彻底焚毁。“谢了。”他说。

    月华如玉清辉默洒,所有的景象又恢复如初。脚印依旧是脚印,人在圈内。

    他和他一样,不会哭天抢地,更不会暴跳如雷,只把这悲伤深深吸进骨子里。然后,慢慢咀嚼,独自品味。再没有比杨家人更了解杨家人的了,即管他们曾经彼此憎恨,至今依旧恨意未消。

    他就是这样的一具枯骸,失魂落魄地跪在养父的坟前,面对那触目惊心的空坟!

    盛霸禅点点头道:“王师弟,你言辞便给记性也好,此事便由你来说吧。”

    “银面人!”她的脑海里闪过昏迷前最后的影像,心头不禁一寒。

    宋雪致闻言心潮激荡,注视着盛霸禅道:“正要向盛总监请教。”

    他先回到杨南泰的屋里,收拾出一些养父日常穿戴的衣服和使用过的物事,在原地又建起一座衣冠冢。然后,他背负起正气仙剑,一身孑然别无余物,迎着漫天飘洒下的雨丝乘风破浪,直向天涯。

    他痛恨这种感觉,也不齿杨恒的反应。填平伤口最好的手段,绝对不应是眼泪。

    三日后杨恒踏上了北去的征途。原本围绕在他身周不可逾越的足印,被他轻轻地一步跨过。脚印还是脚印,不能跨越的并非是它,而是存在于每个人内心的心魔。

    ——那是什么疑点了?是坟前捡起的这块银饼吗?好像是,好像是……

    盛霸禅不为所动,淡淡道:“要知道,你在过去的七年里犯下无数罪孽,不论如何发落都是罪有应得。你应该感激宗掌门的慈悲宽宏,就在这种情况下还给了你当众陈情悔过的机会。我相信你不会畏罪自尽,否则只会让云岩宗愈发蒙羞。”

    “果然不行——”杨惟俨的脸上掩藏起一缕若有若无的失望,声音冰冷道:“你受云岩宗迂腐教条的荼毒太深,什么大空无碍,全是狗屁。何不御风十丈,从上空径自溜出?少在这儿丢人现眼!”

    “你准备在这儿跪一辈子,求菩萨保佑你的仇人自动消失,你的母亲平安无恙?”杨惟俨问道。

    许久许久之后,石门发出一记轻微的响动,令她飘渺缠绵的思绪回到现实。

    可这伙人为何要囚禁自己?在他们的背后,究竟又是谁在发号施令?

    “银面人?”杨惟俨显然是想到了。他更想到凌红颐从黑沙谷带回的有关太古道的情报和司马阳临死前的口供,目光连闪几下唇角逸出一丝森寒的冷笑道:“这才像宗神秀做的事——他差点毁了我两个儿子。”

    寒冷麻木中,她迷迷糊糊地听见盛霸禅说道:“你血债累累,罪孽不轻啊。”

    在隐居落雁山和东海小渔村的那段日子里,杨恒曾经几次向她提到银面人的故事。因此这伙儿来历诡异行踪飘忽的银面人,对宋雪致而言并非完全陌生。

    “你来干什么?”当意识复苏,他终于发觉自己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一桩桩有关银面人的故事从他的记忆里翻出,却无法串联成线。

    “百死莫赎!”盛霸禅森冷的话语震得她身躯一阵瑟缩战栗。

    这桩事情宋雪致也曾听杨恒说起过,此刻旧话重提不啻给了盛霸禅一记响亮的耳光。她本是佛门女尼,这样不留情面的挖苦盛霸禅,放在从前根本连念头都不会有。概因杨南泰为了保护她,战死东海,心中悲愤无以复加,眼见对方斩尽杀绝,依旧不肯放过自己,这才反唇相讥。

    可是这样的残忍,仍算不上登峰造极的地步——母亲,他那历经苦痛,九死一生的母亲,又一次失踪了。

    盛霸禅端的好涵养,面颊上的肌肉微微一抽搐又恢复如常,摇了摇头说道:“看样子你还不知道在过去的几年里,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宋雪致盘膝坐在那张用两个石墩和一块木板搭成的简陋床榻上,望着“劈啪”微响的油灯火焰,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

    “自投罗网?”宋雪致愣了愣,隐隐觉得盛霸禅此言存疑,莫非是他为隐瞒银面人的秘密,故意把她被捉的功劳算在了南霸天的头上?

    背后响起微声,那是杨惟俨的衣袂在风中颤动。忽然,杨恒意识到至少在他们两人之间已多了一点相通:他失去了儿子,自己则失去了父亲;而他们的敌人,远在长白山,正冷眼旁观他们的愤怒与悲伤。

    她的脑海里混乱成一团,以往的种种疑点也终于得到了解释。尽管早有心理防备,可她仍旧禁不住被这血淋淋的真相所深深震撼,几次险欲晕厥。

    她理解了杨恒的良苦用心,也明白了杨南泰为何宁可与十八名卫道士拼得同归于尽,亦不愿自己落入仙林四柱之手。

    然而仇人在哪里,是谁杀害了父亲,劫走了母亲?对此他一无所知。

    她在心里默默呼唤着杨南泰的名字,任由泪水模糊了双眼。

    疑惑间,就听盛霸禅继续说道:“只是一来你被杨惟俨迷失了本性,这种种罪行也不能完全归咎于你一人;二来你毕竟曾是云岩宗的门人,本门也不便擅自处断。因此宗掌门已决定将你交由仙林四柱的各位掌门、长老公议,名典正刑!”

    杨恒心晋大空禅境,将满腹的心事与种种意念情绪如包裹般卸下,渐渐地虹霓路上浮现出一级级台阶,由近而远去向深渺无垠处。

    杨恒没有应声,从地上缓慢地站起,僵直着身体。

    “双泯月轮——”他心神俱醉,全然没有察觉此刻连云霓条路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自己的元神却是悬浮在一口巨大的古井中。

    另一方面杨南泰惨死,杨惟俨和灭照宫群雄又岂能善罢甘休?继雄远峰大战之后,一场更为血腥狂暴的杀戮又即将呼啸而来。

    ——“对不起,以后的路要你自己走了。”这催断肝肠的声音再次在她的耳畔响起,让她疼得像是要死去千百回。

    盛霸禅语气生硬,回答道:“以你的罪行,委实罄竹难书、百死莫赎。故而宗掌门才颁下‘正气令’,派遣十八位卫道士前往擒拿问罪。不曾想你们夫妇怙恶不悛,竟又痛下杀手,将我正道志士赶尽杀绝。亏得天意昭彰,杨南泰恶贯满盈,你又自投罗网,为南师弟所擒,老账新债终须一并结算!”

    千百年的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就这样周而复始地在循环,在生灭。

    她的心痛苦得几乎失去知觉,死死地握紧那枚红贝壳,轻轻低问道:“南泰,教教我,我该怎么办……”眼泪却已干了。

    想到自己曾杀害过那么多人,其中还包括许多曾朝夕相处的云岩宗同门子弟,她的心不禁滴血成冰。尽管那时自己神志迷失,并不知所犯之罪,但那些个鲜活的生命,却是真真切切葬送在自己的一双手中!

    很快,她就被王霸澹救醒,浑身冰凉地躺在床榻上,没了一丝气力。

    他竟连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甚至面对的是一个被人掘开的空坟!

    她惊讶地察觉,自己的身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两处创伤。一处在背心,火辣辣地疼痛难忍,好似教人击了一掌;另一处是剑伤,就在腰间,创口由下而上险些伤及肺叶,稍一呼吸便觉得锥心刺骨,冷汗涔涔。

    “我的儿子死了,我来看他。”背后的人回答,那是他的祖父杨惟俨,灭照宫宫主。

    她醒来已有大约半个多时辰。在这段时间里,没有人进来,世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和这间神秘陌生的幽仄密室。

    当这念头刚刚生起,还没来及让杨恒仔细参悟深思,云霓天路下猛然万象空澈,只有一轮玉盘如水中映月光照虚空。

    种种种种,追根溯源皆因自己而起,却绝不会因为她的死而终结。

    她已了解到天心池此举的恶毒之处,不仅可以利用自己羞辱师门,还能连消带打化解杀害空照大师的罪嫌;更令她害怕的是,此事一定会传遍仙林,杨恒获悉之后势必来救,一头撞进宗神秀与盛霸禅布下的天罗地网。

    她的眼前,兀自晃动着那些冤魂的身影,神思犹如给抽空了一样,飘浮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邃黑渊中,木然道:“你为何还不杀了我?”

    两个多月前在雄远峰昆仑阁前,盛霸禅当着数以百计的正魔两道高手的面,被杨恒绞断双臂经脉,几乎修为尽废死于非命,实乃平生第一奇耻大辱。

    黑暗里,明镜大师、袁长月,还有无数冤死在她掌下的冤魂,满身血污地朝着自己扑来,将她水泄不通地围在中间,在哀嚎在呼吼……

    他所拥有的修为在这一连串足印面前,突然毫无用武之地。甚至是自己冲击得越猛,脚印产生的反弹力量就越强。

    王霸澹口若悬河,又说到东昆仑之战,她独闯云岩宗营地,搅起腥风血雨杀伤同门无数……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锥子般诛心泣血,令她再也难以承受这残忍的事实,痛苦不堪地低声呻|吟,仰面昏死在床榻上。

    杨恒一咬牙,抱元守一灵台若磐,二次提步迈向圈外。这一次他的脚步走得极缓。

    “银面人!”再一次,杨恒的脑海中晕沉沉地闪过了这三个字,像一道电流瞬息通透全身,让他麻木的躯体有了一丝反应。

    他一言不发,昂然迈步向杨惟俨用脚印布下的圈外踏去。然而在右脚悬空到足印上方的一霎,灵台猛然动摇,四周的景象天翻地覆,天地间涌出无穷杀气。那一只只足印陡然化作浑若天成的剑招,从四面八方一齐压来,遮蔽了整个空间,宛如一圈铜墙铁壁,将自己所有的去路封死。

    他茫然摊开手,呆呆地注视着这块银饼。银饼不会说话,却像一张圆乎乎的脸,闪着寒光漠然看着自己。

    “银面人竟来自天心池?”宋雪致心头剧震。

    十七年,沧海桑田白了少年头。无论是枯守荒村的寂寞还是南明离火的荼毒,都不曾教他动摇软弱过分毫。到头来,甚至等不到自己付出丝毫回报,他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去了。

    “有人带走了他。”杨恒说出了心中最乐观的猜测,而将那可怕的念头深掩起来。

    “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他木然问道:“我在父亲的坟前找到的。”

    这个男人,为了她抛家舍业叛父背兄,默默无闻地守护了自己整整十七年。

    面前是一块重新被拼凑起来的碎裂墓碑,上头是母亲用指力刻下的熟悉字体,那么扎眼,那么锥心——以简单的几个字宣告一条生命的长逝,杨恒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会比这件事更残忍,更悲哀。

    宋雪致脸色渐转雪白,呼吸越来越急促沉重,双手在小腹前紧紧拧作一团,身子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的直觉告诉自己,王霸澹所讲的这些事绝非胡编乱造,血口喷人,而是曾经真真切切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突然一阵清风吹来,脚下的云雾陡地翻转散荡,呈露出一片广袤无边的世界。

    然而她为何要捏扁碎银将它留在这里?是想告诉自己什么吗?

    可要到哪里才能找到银面人?七年了,从端木神医被掳开始,神秘莫测的银面人犹如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缠绕着自己,阴魂不散若隐若现。